柴达木盆地是中国四大盆地之一,也是地势最高的封闭性巨大山间断陷盆地,属于高原大陆性气候,以干旱为主要特点,气温变化剧烈,风力蚀积强烈。盆地内生态呈多样化特点,东部尚有大片农牧绿洲,西部茫崖地区却是类火星、类月球地表,不适宜人类长期生存,曾被称为“生命的禁区”“地球上的火星”或“地球上的月球”。
漫长的两千余年时光里,对于青海高原有记录的最早的一则笔记,见于东晋高僧法显所撰《佛国记》:“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中唐时期,敦煌小吏毛押牙为吐蕃所俘,途经墨离海(今冷湖镇东北面苏干湖),作诗三首,《至墨离海奉怀敦煌知己》云:“朝行傍海涯,暮宿幕为家。千山空皓雪,万里尽黄沙。戎俗途将近,知音道已赊。回瞻云岭外,挥涕独咨嗟。”诗格高古,诗句苍凉,诗意悲悯,诗韵脱俗。现当代学者称其为青海第一位流寓诗人,但《青海新文学史论》以“佚名氏”称之,《历代咏青诗选》亦持此说,未录此诗。清末光绪十年(1884),俄国著名自然人文探险家普尔热瓦尔斯基第四次进入柴达木,才有了关于尕斯盆地的文学性描述。雍正初年,和硕特蒙古亲王罗卜藏丹津经尕斯口逃亡新疆,哀恸至极而作民歌《尕斯滩的芨芨草》,也是通过普氏《走向罗布泊》一书传唱到了欧洲。
1935年5月至6月间,为了前往南亚西北部克什米尔采访,确定那里是否会发生战乱,英国《泰晤士报》记者、专栏作家皮特·傅勒铭(Peter Fleming),与法国《小巴黎人报》女记者艾拉·凯瑟琳·梅拉特(Ella Katherine Maillart),从北平出发,到达青海省会西宁,经过青海湖,翻越橡皮山,再出尕斯口,成功地从东到西横穿柴达木盆地。翌年,他俩在伦敦分别出版News from Tartary:A Journey from Peking to Kashmir(《鞑靼通讯:从北平到克什米尔的旅程》)、Forbidden journey:from Peking to Kashmir(《禁忌之旅:从北平到克什米尔》),有关柴达木盆地的文字各有两三万字之多,其中不乏对尕斯盆地人居、牧业、地理、交通、气候的描写。
然而说起诗歌,这颗文学夜空上的明星,在河南唐河县人李季出现之前,一直没有在尕斯库勒大荒上空闪耀过。曾在延安时期以长篇叙事诗《王贵与李香香》名世的李季,1954年9月,跟随康世恩到尕斯盆地勘察石油资源,写下好几首现代新诗,其中最脍炙人口的是《柴达木小唱》,本书之名即出自这首柴达木盆地现代新诗的滥觞。我曾在多篇文章中写道:“李季的《柴达木小唱》写尽了尕斯库勒湖的神奇美丽与遗世风姿。茫崖花土沟地区在这之前无诗,自兹之后再未见到如此霸气雄强之作,堪称孤诗独芳,此空其群。”1959年2月,李季诗集《心爱的柴达木》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十九首诗歌“都是对柴达木的建设者和这个地方自然风光的描写和歌颂”,“诗的风格朴素清新,生动流畅,语言精炼含蓄,感染力强”。这是海西州历史上第一部诗集,与李若冰的散文报告文学集《柴达木手记》,皆为柴达木文学乃至中国西部文学和中国石油文学的奠基之作。
李季是描写尕斯湖、油砂山、昆仑山(东支西段)的第一人,最先真正描摹茫崖的是另一位著名诗人徐迟。1956年9月16日下午四时,徐迟自敦煌抵达茫崖(实际上是今天的老茫崖),18日下午二时离开,差不多在此待了整整两天时间,其间写作新诗《芒崖》,发表于1957年第一期《诗刊》,这是一首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高度结合之作。徐迟茫崖故人多已谢世,我所知唯有现居北京、现年九十三岁的赵淮青老先生,这位当年的新华社青海分社摄影记者,有幸与徐迟聊了一个多小时,至今仍能背诵这首新诗:“阳光照耀芒崖,一座帐篷城市,拓荒者居住在这里,在美丽的理想中。”徐迟另一首新诗《柴达木》,写于冷湖中秋的月光下,《纵贯柴达木盆地日记》中有记载。
随着茫崖帐篷城的建立、冷湖油田的发现和尕斯库勒油田的开发,以及茫崖石棉矿成为驰名世界的“中国茫棉”,冷湖、茫崖、花土沟三个大漠小镇,越来越受到全国人民的关注。油田、矿山作者持续放声高歌,省内外诗人纷纷前来采风,大量作品散见于各级各类报刊与诗集之中。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1978年9月、10月间,经中国作协书记处常务书记、《诗刊》主编李季提议,得到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康世恩的赞赏与支持,中国作协采风团十五六人奔赴柴达木油田,其中就有重庆梁上泉、湖南石太瑞、安徽韩瀚。这三位大名鼎鼎的诗人,不但写出了一批诗歌新作(梁上泉还出版了一部诗集《在那遥远的地方》),而且带动了其他小说家和散文家的诗兴,河南南丁、河北徐光耀、天津王昌定也写起新诗来了。10月1日,国庆节那天,在花土沟北山狮子沟,以一座高高矗立的井架为背景,梁上泉为石油工人们即兴朗诵《碰杯》:“青海柴达木,/新疆塔里木,/两个大盆地,/两个大油湖。//举起盆地当酒杯,/同把节日庆祝,/为祖国献礼,/为胜利欢呼!”随行的新华社摄影记者樊如钧抓拍了这个历史性瞬间,当天向全世界播发,成为青海油田建设事业最经典、最珍贵的照片之一。
起意编选诗集《云彩里悬挂着昆仑山》,大约是在2014年夏天,我应海西州建州六十周年庆典组委会之邀,重返暌违二十二年的青海高原,自湟水谷地一路向西前行,止于青、新两省区交界的茫崖镇和依吞布拉克镇,其间创作《西部之西:重返梦境之旅》,包括《大柴旦情思》《回到冷湖》《花土沟的梦》《格尔木故事》四首。这组受到海子和西川启发的诗歌,评论界称之为“疼痛而有爱的高原抒情曲”,首先被《青海日报》副刊《江河源》置于头条,旋即被《诗选刊》《青海湖》两家刊物转载,随后又被海内外几个选本相中,从而引爆我自大三以来三十年未再写诗的激情,不自觉地成了一个所谓“新归来诗人”。
《云彩里悬挂着昆仑山》是青海高原西部年轻城市茫崖第一部现代新诗集,由海西州文联出资助印,青海民族出版社出版。我遴选出七十位诗人二百二十二首作品,半数作者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其中李季、黄亚洲、吉狄马加三位曾任副主席,还有好些是中国诗歌学会及各省市作协会员。冷湖、茫崖、花土沟背景诗人的浅吟低唱,共同构筑了茫崖地区的生命记忆与诗歌谱系。他们作品的文学性各有千秋,对于那个遥远异地的真诚大爱却都袒露无遗。本书的文献价值同时体现在由我统一撰写的作者简介之中,感谢中国四代诗人共同描绘了茫崖历史天空的绚丽画卷,茫崖亦因他们的曾经莅临与诗歌礼赞而光芒万丈!
最后要说的是,尽管编辑这个选本费时费力,甚至可能没有报酬,各位诗人也没有稿费,只能得到样书,大家无非凑兴共做一场文化功德,但我仍然希望多年以后有人接棒,继续捧出柴达木盆地新的诗歌选本。是为序。
(甘建华编:《云彩里悬挂着昆仑山》,青海民族出版社2023年版)
书屋2024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