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铭和《茅盾传》

2024-07-24 00:00叶周
书屋 2024年7期

去年金秋,四年未能回国的我,终于回去参加了国内数个大学举办的海外华文文学会议,在会上见到南京大学叶子铭先生的几位高足,他们已经是学界的精英和学术标杆,其中有些人也是我的好朋友。当我在各种学术氛围浓厚的场合看到叶子铭先生的学生们的身影,最强烈的感受就是叶子铭先生的学术生命依然长存不息,并持续影响着后人。叶子铭先生生前曾是南京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带头人、著名的茅盾文学研究专家、中国茅盾研究会会长。他以茅盾研究的学术成就享誉学林,他的著作《论茅盾四十年的文学道路》是新中国成立后茅盾文学研究的里程碑式著作,在学界有重要的学术地位。我年轻的时候曾经见过叶先生很多次,他每次到上海开会都一定来家里探望我母亲。后来为了协助他编辑《以群文艺论文集》,我和他进行了十分频繁的联络。

开完会回到洛杉矶,接到叶子铭夫人汤淑敏老师的来函,嘱我为叶子铭先生和他的学生沈卫威三十年前所著《茅盾传》作序,我既感到荣幸,也感受到笔底的分量。我能够为先生的心血之作写几句话,真是莫大的荣幸!尤其是四十多年前与叶子铭先生的交往到今天以文字的形式延续,这不仅是两代人友情的延续,更是文化的传承,我十分感谢汤淑敏老师对我的信任。她的邀约引起我对往事的一些回忆。

记得1983年叶子铭教授来上海开会,我去酒店拜访他。闲谈中他谈起对当代文艺理论的见解时说:“现在的文艺理论可用两个三角来体现。西方文艺理论只强调内部规律,即作家个性-风格-渊源。我国文艺理论则强调外部规律,即作品-作家-社会。两者都有偏废。正确的方法应是两者的融合。”他言简意赅,对东西方的文艺理论框架作了勾勒。

汤淑敏老师说起一段往事,她当年作为“调干生”到南大读书,听说系里安排一位年轻教师来给他们上课,于是向系里反映:我们不欢迎青年教师来上课。青年教师叶子铭听说了,还是勇敢地来到课堂,开场白就是:“我知道你们不欢迎青年教师,可是我还是来了,咱们就试试吧!”他丰富的学术修养和独到见解很快就征服了这批“调干生”,成了十分受欢迎的青年才俊。

后来他除了领军全国的茅盾文学研究,主编《茅盾文集》,还承担了许多事无巨细的大学行政工作。不加拒绝的行事作风导致他最终心力交瘁。我在离开上海赴美留学前,给他写了一封道别长信,没有想到那就是最后的道别。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在旧金山见到一位来访的南京大学副校长,向他问起叶子铭教授。得到的答复是他已病重不起,停止工作在家养病。我只能在遥远的大洋彼岸遥祝他康复!

尊师的佳话古已有之,我所亲身经历的先父叶以群与叶子铭教授之间的互相成就却是如此难忘,他们的文学交流曾是文坛的一段佳话。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当时叶子铭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学生,他将一篇研究茅盾作品的大学毕业论文投稿给上海文艺出版社,稿件转到出版社的社外专家叶以群手里,引起了他的重视。先父与茅盾交往密切,尤其在抗战时期,周恩来安排叶以群辅助茅盾编辑《文艺阵地》,他们并肩工作了很多年。叶以群看到一位素昧平生的初生牛犊对文坛巨擘作品的分析全面而又独具见解,满心喜悦。他及时给叶子铭去信提出修改意见,并建议他多花些功夫,把论文扩充成书。经过叶子铭的努力,成书后的《论茅盾四十年的文学道路》内容翔实,结构严谨,体现出作者扎实的学术品格,成为茅盾研究的奠基性著作。叶以群还以著名的文艺评论家的身份为该书作序称:《论茅盾四十年的文学道路》是“第一部比较全面地研究和分析茅盾的创作道路的著作”,视野开阔,格局恢宏。叶子铭先生的著作,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是后来学者进入茅盾研究领域必读的入门书。

在岁月的洪流中,这一段文坛前辈扶植新人的佳话并没有就此画上句号。1966年先父叶以群含冤离世。1978年,上海文艺出版社要重印叶子铭的《论茅盾四十年的文学道路》,要求作者删去叶以群的序言。叶子铭坚决不同意。

一年之后,叶以群终于获得平反。上海文艺出版社准备编辑出版《以群文艺论文集》,叶子铭主动承担了编辑任务。在叶子铭为叶以群编辑文艺论文集期间,他曾和我通了数十封信,每一封信都不是三言两语,有的更有数页之长。如今仍能清晰地记得他那一行行纤细的向右倾斜的字体。从他的字里行间,我真切而深刻地感受到他是一个极其认真且追求完美的学者。当时他还担任了包括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等一系列重要职务。

《以群文艺论文集》出版后,我在《新民晚报》撰文:“应该感谢编者叶子铭同志写了周详的编后记。在考虑编后记时他曾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力避溢美之词,希望实事求是地做历史的评价。’现在我终于满意地读到了他既作为学生对其师长的敬重和缅怀,又是以一个现代文学研究者的身份对此书作出的直率而又公正的评论。”

叶子铭在论文《艰难的追求历史的选择——文学理论批评家以群》一文中写道:“就‘五四’以来为数不多的一批重要理论批评家来看,以著名作家兼理论批评家或兼而不成家者,大约可以列出一批名单,但以毕生经历主要从事文学理论建设的专家、学者,却寥寥无几。这里要提的著名文学理论批评家以群,就属于后者的行列之中,他同鲁迅、茅盾、郭沫若、瞿秋白等先驱者相比,属左翼文坛的后起之秀;同周扬、邵荃麟、胡风等相比,属同一辈人;而同胡适、周作人、朱光潜、李健吾等相比,则分属不同的文学理论批评流派。他,不像先驱者们那样声名显赫,在同辈之中,也算不上叱咤风云的人物,然而他有自己的个性、追求与独特贡献。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在风浪迭起的历史环境与屡遭挫折的曲折经历中,他作了自己的选择,并以执着而艰难的理论追求、严谨认真的态度和实事求是的精神,不断匡正已知的谬误和寻求新的突破,为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在中国的建设与发展,为新一代青年文学理论工作者的成长,作出了重要的历史贡献。尽管他和他的时代,已成了历史;然而,从中国现代文学理论批评的发展史来看,他对自己的时代所作出的选择与贡献,他留给我们的宝贵经验与不断追求的足迹,则将载入史册。”

叶以群和叶子铭还有一次跨越近二十年的接力合作,那就是《文学的基本原理》一书的撰写和修订工作。1961年4月,高等学校文科教材编选计划会议在北京召开,中央宣传部部长陆定一、副部长周扬到会作了报告。会上周扬鉴于当时国内还缺少一本有一定品质的、符合国情的文学理论大学教材,便把这个任务交给叶以群,希望他组织一个班子,在尽量短的时间内完成一部把马列主义的文学原理同我国现代革命文艺运动的实践经验、我国古代文论的优秀传统结合起来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理论教材。回到上海后,叶以群立即从复旦、上海师院和华东师大抽调了一批年轻教师,还请来了南京大学的叶子铭,开始着手教材的编写准备工作。

叶子铭曾回忆,叶以群多次对组内的青年教师们说:“我国的‘文学概论’教材,解放前是抄日本和欧美的,解放后则是抄苏联的,我们应该打破这些模式,着重总结我们自己的经验,建立起我们自己的新的理论体系。”在写作上,他不同意当时甚为流行的以观点代材料即所谓“以论代史”的说法,赞成“论从史出”,从文学实际中去寻找带有规律性的东西。

叶子铭说:“就我所知,在以群同志的晚年,由于意识到我国革命文艺运动的历史教训,他曾力图在当时客观历史条件许可的情况下,突破教条主义的束缚,从我国革命文艺实践的经验教训出发,编写一部具有我国特点的、系统地阐述马克思主义文学原理的教材。这样的信念对他是坚定不移的。他殚思极虑,耗尽心血,带领一批青年教师,经历几度春秋,前后数易其稿……”

《文学的基本原理》于1963年出版发行,成为全国文科大学的文学理论教材,它带着那个时代的明显烙印,更带着叶以群和一批青年教师的严谨治学态度、良好愿望走进了大学课堂,它曾经滋养了无数人,使他们从略知文学一二,走上了从事文学事业的道路。

“文革”结束后,教育部要求重新出版《文学的基本原理》。1979年4月,叶子铭来上海说起一次在北京开会讨论该书的修改。周扬、林默涵、罗荪出席了。对修订该书的计划,周扬强调:“主编以群不在了,书要尽量保持其本来的面貌,作小改。”“你们可以在当年以群的意见当中选。”很显然周扬很了解以群,知道以群当年想突破的一些条条框框,但是那个时候有所限制,无法突破。一年后该书的修订本再次走进大学的课堂。如今,前面提到的前辈都已离开我们远去,但前辈们体现的师生情谊,相互赏识,相互扶持,值得我们倍加珍惜。

当我面对叶子铭教授和沈卫威先生合著的《茅盾传》,就想起当年叶以群在为《论茅盾四十年的文学道路》所作的序言中写道:“这部论著的特点是:结合各个历史时期的革命斗争的特点和茅盾在这些斗争中的地位,来评论茅盾的文学活动和文学创作;同时又结合茅盾的社会活动和思想发展,来评论他各个时期作品的成就和缺点;这样,使读者能够比较清楚地看到:在‘五四’以来四十年间的中国革命运动中,作为文学战士的茅盾站在什么地位,参与了什么斗争,而这些革命斗争又怎样促成了他思想上的演变和发展,并以某种形式反映在他的作品之中。”叶以群的序言写于1957年,叶子铭先生在听取了出版社和叶以群的意见后,对原作作了两次修改和补充,从六万字发展为十万字的著作。

如今我有幸读到《茅盾传》的书稿,史料翔实,考据严谨,承继了叶子铭年轻时撰写《论茅盾四十年的文学道路》的宗旨和特点,始终把茅盾的人生和他参与的社会活动、文学创作紧密结合在一起进行深入挖掘。譬如茅盾在创作长篇小说《虹》时,从身边伴侣说的故事中获得素材;后来在创作处于低谷时,又是身边所见所闻,使他暂时舍弃了不熟悉的农村生活,开始了《子夜》的创作;在《子夜》获得巨大成功后,他又以短篇小说的体裁完成了农村三部曲《春蚕》《秋收》《残冬》,以及《林家铺子》,这些故事的灵感都来源于在回老家乌镇的过程中的所见所闻。作者所经历的人生变故,以及身边发生的事如何促成和影响了这些优秀作品的诞生,在传记中都有颇为翔实的叙述,而正是以上这些作品奠定了茅盾作为中国现实主义文学杰出代表的重要地位。《茅盾传》对于研究作家创作的发展演变、作品产生的社会环境和作家的人生阅历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必然成为茅盾研究中的珍贵文本。

根据沈卫威的记述,这本完成于1991年的《茅盾传》是在叶子铭教授的指导下,沈卫威起草了第一稿,然后由叶子铭进行修改。修改进行到第二稿时,却由于某种原因被迫中断了。看到修改稿中叶子铭纤细而工整的字迹,有些地方是只言片语,有些地方是大段的增删,细如游丝的钢笔笔迹在行文间穿梭,字迹却依然清晰,足见叶子铭教授缜密的思绪。

如今距离《茅盾传》的写作年代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再读稿本,我十分鲜明地感觉到,即便是涉及茅盾先生一些有争议的往事,行文中也是严格按照历史的事实,并着重于生活对作家创作影响的角度来加以开掘。作为撰者,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始终紧紧抓住作家与生活、作家与作品、生活与作品的关联和互相影响等文学要素进行书写。

作家的作品完成出版后即属于社会,促成作家创造作品的生活,在文学研究者眼中同样是公众的财富。《茅盾传》的撰写者客观地展示了作家的人生路径,以及这些路径与读者熟悉的作品的关系。当三十多年后再读叶子铭先生和他的学生沈卫威的文字,当年的争议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作为读者的我丝毫感觉不到任何为尊者讳的必要。当前辈们渐行渐远,作为后世希望看见的是鲜活的逝者,他们的精神气质、他们的人格风貌,甚至包括他们的人生挫折,以及留下的缺憾,都使他们的形象更栩栩如生。

所以说,在《茅盾传》中,叶子铭教授和沈卫威先生合著的文本是他们作为文学研究专家对作家的解读,显示了其独特的视角和深入的解析。毋庸置疑,这必然是一本其他传记无法替代的独特文本,将在茅盾研究领域享有自己独特的位置。

汤淑敏老师是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的前辈,曾担任《世界华文文学论坛》杂志副主编,撰写过《海外文坛星辰》《三毛传》《最美丽的颜色——聂华苓自传》《瞿秋白写作生涯》《瞿秋白自传》等许多著作。汤老师和我通电话时说,出版叶子铭和沈卫威的《茅盾传》是她此生最后和最重要的愿望。我很庆幸汤老师的愿望终于实现。我也深感荣幸,自己是她完成这一重要愿望过程中的参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