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知县是清朝地方吏治中的一个很独特的群体。作为清朝政治体制的“神经末梢”,“州县官贤,则民先受其利;州县官不肖,则民先受其害”(雍正谕旨)。知县居官优劣直接关系政权基础、天下兴亡。一方面,他们独揽地方大权,是“一线指挥部”;另一方面,他们一旦出了问题就再找不到别的“背锅侠”。晚清知县群体的来源混乱,素质能力更是参差不齐。“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用在知县身上也差不到哪里去。晚清知县腐败更为普遍,“贫困县,年得数千金;富裕县,多则至十万”。以晚清湖南为例,据《湖南省志·大事记》载,仅咸丰元年(1851)七月间,即查处知县六名:善化知县易学超、巴陵知县王逢吉、平江知县张宗世等“吞蚀赈银,重用蠹役”被参,溆浦知县薛超文因“浮收银粮、勒帮采买”暂行革职,湘阴知县刘松岭、署绥宁知县范邦等“玩视军饷”交刑部议处。十月廿六日,又有江华知县刘兴桓、安仁知县王化成等被查处。在这种普遍腐败的风气中,好知县更难当,想要更好的前程更不容易。因而,也有一批知县宁可舍弃现官不做,转而投身军旅,成为一个级阶更低的营官,浴血沙场。曾国藩草创湘军时,其水师、陆师营官及后勤部门中就有六名知县,包括湘乡知县朱孙诒、平江知县林源恩、广西候补同知禇汝航、广西知县夏銮、耒阳知县陈鉴源和善化知县李瀚章。
湘乡好县令
要了解湘军,首先得了解湘乡知县朱孙诒(也写作“贻”)这个人。
朱孙诒(1807—1879),字石翘(樵),江西清江人。入赀由刑部主事改湖南宁乡、长沙知县。道光三十年(1850)十月知湘乡,咸丰三年(1853)五月解湘乡县事。
“入赀”的意思是通过捐纳钱财取得官爵功名,即“买官”。这一做法在清朝是符合规定的,乾隆朝时甚至明码标价。可见,朱孙诒并不是科举正途出身,道光三十年,湘乡县缺一知县,时任湖南巡抚骆秉章希望派一得力之人履职湘乡,但是“遍计群吏,罕有能胜任者”,一般人还视为畏途。骆秉章点了十多个人,他们都无一例外推辞不往。这时,他才想到卸任长沙知县月余的朱孙诒。朱孙诒没有犹豫,旋即赴任。
时居湘乡乡下的曾国荃发现,朱孙诒到任一年之间,兴利除弊,彰善瘅恶,事事能快人心意,真心为国家出力,真心爱民如子。曾国荃甚至发出这样的感叹:“天下州县皆如此,三代之治,可复见于今日矣。现在湖以南为民父母者,实称第一。”
朱孙诒这个湘乡县令不仅获得了当地乡绅的好评,曾国荃等人在给曾国藩的信中也多次称赞他:“朱石翘明府初政甚好,自是我邑之福。余下次当写信与之。霞仙(即刘蓉)得县首,亦见其犹能拔取真士。”不久,曾国藩在家信中又写道:“朱石樵为官竟如此之好,实可佩服!”曾国藩对朱孙诒的好印象主要来自曾国荃的称赞,他还表示要给朱孙诒写信。正如清代曾任知县的何耿绳所说:“凡绅士为一方领袖,官之毁誉多以若辈为转移。”朱孙诒能够获得在京湘籍高官的青睐,正是由于地方士绅的赞许,其命运也随之发生改变。
朱孙诒确实是一个干练的知县。刚调任湘乡知县,就碰上一个群体性事件——上千乡民因为钱漕的问题聚集,包围了县署。朱孙诒平息事态后,召集诸绅商议,提出“防患未然,古之善教”,考虑到官军布守要冲不能周遍,“团练乡兵,差足卫闾阎”,首次提出办团练。这一倡议得到王錱的响应。王錱乃罗泽南之弟子。咸丰元年(1851)七月,湘乡境内五都会匪一时骤起,县令朱孙诒遣刘蓉、康景晖号召团练,亲往捕治,颇有成效。曾国藩后来有诗赞道:
山县寒儒守一经,出山姓字各芳馨。
要令天下销兵气,争说湘中聚德星。
旧雨三年精化碧,孤灯五夜眼常青。
书生自有平成量,地脉何曾独效灵?
湘军之源头
湘军的源头,大多数人归结为罗泽南和王錱,其实他们只是众多倡议者之一,成其事、主其事者仍然是湘乡知县朱孙诒。当地乡绅(其中就有曾国藩的父亲)出面,招募一千余人进行操练,九月间罗泽南到县城后,进行了正式的组编,“仿戚氏法,部署其众”,将这批练勇分为左、中、右三营,每营三百六十人。其中,文童、易良干领中营,罗泽南副之;王錱领左营,武生杨虎臣,团长王开化、张运兰隶之;康景晖领右营;以诸生罗信南综理这三营粮糈,谢邦翰储备兵械,县学两司教官并廪饩生魏万杰等分头劝捐,助以军食。操练方面,主要由王錱教练步伐击技,又“推古人阵法用意所在,制为起伏、分合、周阹、猎逐之式”,随后出防,又在各营依次训练,对于附城各坊、都的团练也挨户进行选练,城内八团,每团二百人,由朱孙诒主持会操,教授“步伐止齐之法,刀矛枪炮之用”。
《曾国藩年谱》咸丰二年(1852)六月载:“湖乡尤多匪踪,县令朱孙诒缉治甚勤,礼请邑中儒士罗公泽南、李公续宾兄弟、王公錱、刘公蓉等。团结乡勇,加以训练,而竹亭公以乡老巨望总其成,是时乡团以湘乡为称首。”在操办团练过程中,县令朱孙诒始终是核心,因为有了罗泽南与王錱这一对师生的参与,开始注重对乡勇的精神教育,如王錱提出,“将兵者,练固不可废,而训尤不可缓”,训则以灌输“忠义”为最要,“凡用兵之道,非崇忠义,无以激厉人心”。每次技艺训练结束之前,就“陈说忠孝大义”。朱孙诒在每次会操完毕时,也对团丁练勇“语以忠义之教,勋赏之荣,勇怯死生之理”。
曾国藩奉命入长沙帮办团练时,孤家寡人一个,手里无兵,就看中了这支团练,命罗泽南将其带至长沙。
因此,左宗棠在咸丰六年(1856)就说,“湘勇之朴勇敢战,实由该员办团而起”。咸丰七年(1857)又说:“湘勇军律之精,实基于此。”这里说的是湘勇的精神,而不是指湘军本身。另外一些重要的湘军将领说得更为清楚。如曾为湘军水师统领,后来位居兵部尚书的彭玉麟说,在朱孙诒的主持之下,“王錱以诸生首练湘军”。一个“练”字以区别“创”字。曾协助左宗棠西征且经营新疆多年的湘军将领刘典也说:“湘勇之功半天下……而追溯其源,首事之功,非公(朱孙诒)莫属焉。”《清史稿》亦称:“朱孙贻提倡团练,振兴人材,实为湘军肇基。”“为湘军肇基”,这一说法最合客观情况,曾国藩组建湘军确实以这支团练的人马为基础。
咸丰八年(1858),曾国藩在《湘乡昭忠祠记》中提到“湘勇”一词的由来时说:“咸丰二年十月,粤贼围攻湖南省城。既解严,巡抚张公亮基檄调湘乡团丁千人至长沙备防守。罗忠节公泽南、王壮武公錱等,以诸生率千人者以往。维时国藩方以母忧归里,奉命治团练于长沙。因奏言团练保卫乡里,法当由本团醵金养之,不食于官,缓急终不可恃,不若募团丁为官勇,粮饷取诸公家。请就现调之千人,略仿戚元敬氏成法,束伍练技,以备不时之卫。由是吾邑团卒,号曰‘湘勇’。”这里明确说明,“湘勇”系指湘乡团练勇兵。
咸丰三年,曾国藩组创湘军,并没有拘泥于湘乡一县。曾国藩意图是训练一万人,兵员来源就必须扩大到湖南全境,只不过当时湖南团练勇兵以湘乡、新宁二地最为有名。当时江忠源的“新宁营”也并非全部来自新宁。
刚开始,曾国藩在这支湘乡团练基础上进行裁汰增募,分左、中、右三营,分别由王錱、罗泽南、邹寿璋统带;王錱的主要任务是防守湖南的衡、永、郴、桂四州土匪出没最多的地方,因其奋不顾身、忠勇可嘉,次第被保升迁至以同知直隶州知州升用;新宁勇兵常被称为“楚勇”,大部被江忠源带往湖北、安徽,留在湖南的主要由江忠源的同乡亲戚刘长佑统带。
在湘的勇兵于咸丰三年的主要任务就是捕剿土匪,而且往往兵勇混杂。曾国藩在奏稿中曾明确表示:“署宝庆府知府魁联、署湘乡县知县朱孙诒所募湘勇较多。”前者管带乡勇三千;另据江忠源所请,添募楚勇三千,由知县朱孙诒及江忠源之弟江忠浚管带,驰援江西。不久南昌告急,曾国藩又会同骆秉章、张亮基从湘勇中挑选二千,宝庆勇中挑选一千,由署盐法道夏廷樾、朱孙诒、江忠淑(江忠源胞弟)分别管带,驰援南昌。“湘勇”的指涉范围越来越宽。此后湘军已脱胎换骨,不再是朱孙诒当年的乡勇。
失信于曾公
曾国藩在湘军草创期间,将朱孙诒作为营官对待,朱孙诒自此放弃县令不做,跟随曾国藩,多次奉命带兵出征。
咸丰三年盛夏时节,曾国藩负责编练的有罗泽南中营、王錱左营、邹寿璋右营、塔齐布辰营及周风山、储玫躬、曾贞干等各自统带一营。但是朱孙诒还真不是带兵的料,在湘军东征之初,他不仅多次战败逃回,而且对曾国藩的责备不能理解,心生不满。咸丰四年(1854)四月二十日,曾国藩在写给几个弟弟的信中说:
朱石樵在岳州战败逃回,在宁乡战败,逃奔数次。昨到省城,仍令其署宝庆府事,已于十八日去上任矣。是非之颠倒如此,余在省日日恼郁,诸事皆不顺手,只得委屈徐图。昨当面将朱石樵责备,渠亦无辞以对,然官场中多不以我为然。
本来,曾国藩责备自己手下的营官,既是职责所在,也是为军事大局考量。然而,长沙官场对曾国藩责备朱孙诒屡败屡逃的做法不以为然,在他们看来,战败而逃不值得奇怪,而曾国藩对这位前知县的做法让人颇为失望、无法容忍,更对省内官场是非不分难以理解。很大程度上,朱孙诒失信于曾国藩的主要原因并非他战败逃跑,而在于当时长沙官场对他的有意袒护,这背后是长沙官场有意拉拢曾国藩的部将。可以说,朱孙诒受累于当时官场的明争暗斗。而曾经在朱孙诒麾下共办团练的王錱、罗泽南诸人却多立战功,在湘军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无语的结局
不再获得曾国藩信任的朱孙诒转而投湖南巡抚骆秉章帐下,后来又跟随他去四川总理营务,但到了四川,朱孙诒又和担任四川总督的骆秉章闹起了不和,称疾辞官而去。
不和的起因是朱孙诒对刘蓉不满。刘蓉是湘乡县人,“博通经史,为文宏宕,有奇气”,是一个心气很高的人,根本无心参加科举,三十岁还是一介白衣。朱孙诒做县令时,发现刘蓉颇具才干,就私底下做刘蓉父亲的工作,敦请他督促刘蓉参加县试,并举为第一名“案首”,刘蓉因此成为生员。刘蓉于咸丰十年(1860)随骆秉章督办四川军务,荐擢知府,选将练兵,而此时的朱孙诒是道员兼按察使衔。论年龄、资历和地位,朱孙诒原本要比刘蓉高得多。但刘蓉入川后很快就担任了四川布政使,后又因擒获石达开升任陕西巡抚,地位反而高于朱孙诒。朱孙诒深为不满,加上骆秉章也不大重视他的意见,便负气辞官。此后,朱孙诒和刘蓉更是反目成仇,二人都刻印诗文相互讥讽。
曾国藩致郭嵩焘信中说:“石翘(朱孙诒)之与霞仙(刘蓉),相欢愈于胶漆,近见其刻诗,注以讥霞,真山谷所称‘石交化豺虎矣。”坚如磐石的友情突然变得像豺狼虎豹一样可怕,这无疑大出湘军诸将领之意料,也反映出湘军内部亦有诸多矛盾。
到了同治年间,朱孙诒竟然在背后怂恿伙同他的江西老乡蔡寿祺上书直告恭亲王奕訢及曾国藩、曾国荃、刘蓉等一大批湘军将领,并提供刘蓉在四川时的“黑材料”,企图扳倒曾国藩等一众湘军将领,弄出了一个天大的风波,但此举对刘蓉影响不大,更不可能撼动曾国藩等人。曾国藩知道后给曾国荃写信道:“霞仙(即刘蓉)仍为陕抚,不失旧物。此近数十年未见之事,朱石翘之伎俩始终不得一逞耳。”曾国藩对朱孙诒做法之不屑溢于言表。朱孙诒在背地里搞的勾当不仅为时人所不齿,而且没有成功。由一位好县令变成一个令人不屑的“小人”,算是湘军史上少见的“为德不卒”者,朱孙诒的结局不禁令人叹惋。
书屋2024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