锑业大王梁焕奎

2024-07-24 00:00彭丽华刘海彬
书屋 2024年7期

湖南近代工业的发展,最有成效的当属矿业,这与湖南矿藏丰富密切相关。在湖南的矿藏中,尤以铅锌矿、锑矿藏量为最。其中,常宁水口山铅锌矿闻名世界,而锑矿则有锡矿山矿区及板溪锑矿区。

在中国锑矿业的发展史上,梁焕奎无疑是极为重要的人物。梁焕奎,湘潭人,祖籍桂林。1852年,当太平军围攻桂林时,梁焕奎的祖母携家北迁至湘潭,而在桂林原籍的梁氏祖宅里,后来也诞生了近代史上的另一个名人,即梁焕鼎,字漱溟。1918年至1919年间,为躲避战乱,梁焕奎举家迁至北京,便是去投奔族弟梁漱溟,与他们家共同住在缨子胡同里。在这期间,在北京大学哲学系任教的杨昌济与梁氏兄弟曾多次互访。当时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当助理员的毛泽东寄宿在鼓楼豆腐池胡同杨昌济家。听说梁漱溟与梁焕奎是兄弟,毛泽东觉得很是困惑,一直到1938年梁漱溟到延安与其会晤时,毛泽东还很好奇地问:“听说你是桂林人,怎么又和湖南湘潭梁姓是一家呢?”

梁焕奎出身寒微,因锑矿业而走上人生巅峰,成为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矿冶企业家,其运营的华昌矿业公司在世界锑产品上独占鳌头,他也因此享有“锑业大王”的美誉。

梁焕奎少时丧父,在母亲的教导下发奋苦读,十九岁考中秀才,二十五岁考中举人。当他接触矿冶业时,已经二十八岁。他对矿务的着迷,始于1896年受陈宝箴委任为湖南矿务总局文案(秘书)。

1895年10月,以“变法开新”为己任的陈宝箴就任湖南巡抚。一上任,陈宝箴便在湘推行新政,他以“湖南山多田少,物产不丰,而山势重叠奥衍,多砂石之质类,不宜于树艺,惟五金之矿,多出其中”为由,奏请开设湖南矿务总局,“先择铜、煤、铅、磺等矿,较有把握之处,试行开采”。多年苦读得中举人的年轻人梁焕奎因为受到新任巡抚的器重,便将全部精力、满腔热情都投入矿务当中。他想方设法、孜孜以求地向洋人学习各类矿冶知识,了解各式冶炼机械,熟悉矿务管理模式,逐渐成为当时最懂矿业与矿务的中国人之一。

次年,陈宝箴的姻亲刘鹤龄带来了他在安化、溆浦地区堪舆时捡到的结晶固体矿砂,请梁焕奎辨认。梁焕奎将这些矿砂送到汉口专门收购矿产的亨达利洋行化验,始知其为“安的摩尼”,即锑矿。熟悉矿产知识的梁焕奎立即请示矿务总局派人去湖南各地勘察,发现安化、益阳、新化等多处都有这种矿藏,因此建议矿务总局在这些地方设立矿场,开启了中国官办锑矿的时代。

锑是一种银白色、易碎、易熔的结晶固体,导电性和导热性较差,加热时会升华,具有热胀冷缩和燃点低的属性。锑在工业生产中具有广泛的用途,被称为“工业味精”,也被广泛应用在炸药、核武器、火箭阻燃剂等领域,是十分重要的军事工业原材料,各类尖端设备、军事装备都少不了它。时至今日,锑已被很多国家作为战略管控及储备的重要物资,美国国会甚至将其作为“国防储备”的关键矿产之一。今日之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锑储备国和加工国,而其中大部分锑都产自湖南。

湖南在锑矿藏量、锑矿业的鳌头地位早在二十世纪初就已奠定。当时湖南的两大锑矿即锡矿山矿区(今冷水江市境内)及板溪锑矿区(今益阳桃江县境内)的锑藏量便已登世界之最。1899年,因为锑矿场效益不佳,为扭转经营状况、减轻政府负担,湖南巡抚决议将锑矿场由官办改为官督商办。升任为长沙矿务局提调(秘书长)、负责全省矿冶开发事宜的梁焕奎便设法接办了益阳板溪锑矿,成立久通公司。

益阳锑矿砂品位较低,用传统的土法提炼生锑(即硫化锑)“损耗甚巨”。当时锑在国内的用途极少,所有产品几乎全部出口海外。中国锑矿业基本运营方式均为出口矿砂与生锑,与同时期其他国家以纯锑为主的产品结构相比,湖南提炼的锑处于世界锑矿产业链的最底端,完全受控于当时的在华洋行。在此情形下,湖南锑矿“虽极力经营”,也“仅能顾本”。

成立久通公司之后,为解决冶炼技术的瓶颈问题,梁焕奎多方寻找先进炼锑技术,终于在1907年成功寻觅到适合低品位锑矿砂的冶炼技术。在直、鲁、湘、鄂、苏五省的资助下,他花费巨款采购了由法国冶金专家赫伦密特和博思威克发明的“蒸馏炼锑技术”(挥发焙烧法),并在英法购买先进冶炼机器与炉具,聘请法国机械师,开始试炼纯锑(俗称精锑)。

随后,梁焕奎于1908年3月正式筹建华昌炼锑公司,亦将久通公司并入,后来因业务扩大,又改为华昌炼矿公司,公司总部设在长沙,炼锑工厂设在长沙南门外碧湘街至西湖桥一带。华昌公司是当时亚洲规模最大、技术最为先进的纯锑炼厂。为了保持技术优势和占据市场份额,梁焕奎向清朝商部申请“无论何国官商,不准在中国境内设同样之炉座,亦不得在湖南境内设他样提纯锑之炉座”,获得了十年国内唯此一家冶炼纯锑的专办权。在官府保护、专办及最新精锑冶炼技术的加持下,梁焕奎一举打破了洋商贱价收购锑砂的局面,既保护了湖南的矿权,又形成了事实上由华昌垄断全省锑矿矿利的局面,为华昌公司的飞速发展奠定了重要基础。

背靠政府这棵大树,使用挥发焙烧法的华昌公司很快在炼锑技术上成为行业标杆,其炼出来的精锑质量超过了当时世界上最强的炼锑公司——美国库克逊公司。1914年一战爆发,作为军事工业原料的锑,市场需求和价格均大幅上涨,列强纷纷在湖南抢购锑品,梁焕奎经营的“锑业王国”迎来了发展的黄金时期。

梁焕奎此时牢牢把握住华昌公司的大好发展机遇,不断扩充公司规模。在其鼎盛时期,史载“机声喧扰,烟突林立,厂屋房舍,鳞次栉比,湘江沿岸,火轮电艇,络绎于途,无非皆华昌所有”。华昌公司有自营轮船码头、机械修理车间、化验室、仓库、堆栈、工人宿舍,并附属有电力厂、自来水厂和各类直接或间接为华昌公司服务的大小商店,仅长沙的公司员工就多达万人。此外,华昌公司在安化、新化、益阳等地新设锑矿场多处,还投资了江西大庾岭的钨矿。根据业务发展需要,华昌公司设置了相当严密的组织与管理体制,共有开采、冶炼、化验、水电、修理、翻砂、航运、销售等十几个部门,各个部门之间既各有专攻,又紧密合作。华昌公司积极主动拓展海外贸易,搭建了庞大的跨国贸易网络,从而形成了从开采至销售的完备产业链体系。

在华昌公司的发展过程中,还有一个人特别重要,他就是杨度。一是当初华昌公司之成立,是由杨度领衔禀呈湖南巡抚批准立案。二是在升级炼锑技术时,华昌公司之所以能够获得湘、鄂、直、苏、鲁五省官厅补助官股十六万两,“公司不付息银,不给股票,惟以补助名目,借为保息招股之资,于是商股渐多”,不仅仅是因为梁焕奎曾为长沙矿务局提调的身份,更是杨度为华昌公司在各地奔走呼吁,竭力促成。这笔巨款对于华昌公司至关重要。要知道,资金不足一直是制约近代中国民族工业发展的根本问题,而梁焕奎便依靠这笔补助款成功升级了炼锑技术,这是它的产品在同行间取得绝对优势的基础。三是华昌公司在经营过程中能得到政府庇护、享有专办权,也是因为杨度利用身份优势进呈农工商部,获清政府特准。在各方势力质疑、试图取缔华昌公司的专办权时,依旧是因为杨度的多方周旋,华昌公司才将专办权延续下来。

梁焕奎与杨度相识,源于粤汉铁路。确定修筑卢汉铁路后,为打通南北大动脉,清政府于1896年10月又下旨修建粤汉铁路。然而,由于资金不足,粤汉铁路陷入了困境。当时,筹集修路资金的方式有两种:第一种是民间集资购买粤汉铁路的股权,成立湘粤铁路公司,由民间经营管理;第二种是向欧美国家借款,出卖铁路权利。督办铁路大臣盛宣怀因收受了美国公司的高额贿赂,通过驻美公使伍廷芳与美国美华合兴公司签订《粤汉铁路借款合同》,向美国借款四百万英镑,将粤汉铁路交给美国美华合兴公司修建,并出让粤汉铁路三十年的经营及添建支路的权利。

这一屈辱合约引起了中国民众的普遍不满,在海外尤其是在中国留学生聚集的日本引起了轩然大波。当时在日本留学的杨度,作为留日学生总会干事长,后又被推举为留美、留日学生维护粤汉铁路代表团总代表,于1905年发表《粤汉铁路议》,并代表留美、留日学生要求废除中美粤汉铁路合约,主张中国收回路权、自办粤汉铁路,以维护国家主权。他以留学生总代表的身份特意为此事回国,打算面见湖广总督张之洞以求促成此事。根据老师王闿运的建议,杨度需先在湖南筹集一百万两银子,以此作为说服湖广总督张之洞的资本。若要自办粤汉铁路,需要三百万两银的风险股金,若是连穷困的湖南官绅都能凑出一百万两银子,那么更为富庶的鄂、粤两省自然也能凑齐。只要能够解决修路资金,原本就对盛宣怀主导卢汉、粤汉铁路修筑权事宜颇有意见的张之洞自然就会全力以赴推动粤汉铁路废约事件。

为了筹集这一百万两银子,杨度选中了湖南的几家大公司,其中之一便是久通公司。久通公司家大业大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听说久通公司的话事人梁焕奎思想开明、支持新政,而且为人慷慨,先是协助了时务学堂的成立,后又资助少年才俊东渡日本留学,加上自己弟弟与梁家还很有些渊源,杨度便认为通过梁焕奎筹得资金的可能性比较大。

来人既有王闿运的推荐,在江湖上又颇具声名,梁焕奎便亲自接待了杨度。寒暄几句后,杨度问梁焕奎说:“梁董事长,舍弟在日本有一个极好的朋友,名叫梁焕廷,也是湘潭人,不知是否梁董事长的自家人?”闻言,梁焕奎微微一笑,拿出两支雪茄,递一支给杨度,自己也点燃一支,抽了两口,才回答说:“焕廷乃鄙人胞弟。”杨度高兴地夸奖说:“令弟才气耀人。”梁焕奎笑着说:“杨先生夸奖了。鄙人兄弟五人,焕廷最小,都是天资平平之人,哪比得上你杨家二杰的清望。”这话让杨度开怀大笑,后来他很快便弄清楚了眼前这个梁董事长为梁氏兄弟、矿业公司所布的棋局。梁焕奎为了家族与公司的长远发展,把几个弟弟都送到国外学习与矿冶业相关的专业和技术,比如帮助他采购法国炼锑技术的便是他在英国伦敦皇家物理大学留学的二弟梁焕彝。这四个弟弟后来也都成了华昌公司独当一面的人物:大弟梁焕章被委任为板溪锑矿基地驻矿经理,负责矿石的开采和冶炼;二弟梁焕彝负责奔走于欧美各地、联络买方等外联事务;三弟梁焕均任公司总经理;幺弟梁焕廷则被委任为驻纽约经理处经理,负责国际贸易,与梁焕彝一起开拓海外市场。

杨度从梁焕廷谈起,着重强调他是如何积极主张收回粤汉铁路自办的,然后又谈到收回铁路自办的意义及办成的可能性,还有粤汉铁路建成之后的利润前景,最后提出集资的请求。梁焕奎早已对外国人修筑中国铁路、控制路权不满,铁路运输对转运久通公司的矿产品也有帮助。因此,向来主张实业兴国的他爽快地对杨度说:“粤汉铁路收回自办,于国于民及投资者都有大益,我愿意倾力支持。”很快便凑了二十万给杨度。有了梁焕奎等人的慷慨解囊,杨度很快就凑出了一百多万。带着这笔预约投资款的杨度前往武昌去见张之洞,顺利说服对方上奏清廷废除合约、收回粤汉铁路自办,圆满完成任务的他,在国内外声望更盛。

梁焕奎的这次慷慨投资,再加上他与杨度都有救国为民的火热之心,让他们逐渐成了至交。当国内拥护朝廷“预备立宪”的团队在浙江、广东、湖北等地雨后春笋般涌现时,梁焕奎、范旭东等人也想在湖南筹备成立“宪政公会”,他们拥戴的会长人选便是杨度。后来,梁焕奎为了华昌公司能够获得外援,又礼聘杨度为华昌公司的董事。两人之间书信往来不断,杨度不但接受了华昌公司的股份酬劳与梁焕奎的私人资助,也愿意将满腔心事讲与他听。

作为“洪宪复辟祸首”的杨度,在遭遇“君宪三败”之后,他的“君宪救国”梦彻底破灭,万念俱灰的他宣布遁入空门,学佛参禅,自号“虎禅师”“虎头陀”“释虎”。与青灯古佛为伴的他曾寄诗梁焕奎,诗云:

茶铛药臼伴孤身,世变苍茫白发新。

市井有谁知国士,江湖容汝作诗人。

胸中兵甲连霄斗,眼底干戈接塞尘。

尚拟一挥筹运笔,书生抱负本无垠。

见此诗,梁焕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二十几年的救国为民之心,难道参禅三四年,杨度就真的能够超脱世外了吗?他将这首诗多番咀嚼,终究被“胸中兵甲连霄斗,眼底干戈接塞尘”一联解除了心中的疑惑。他相信杨度一定会跳出佛门,再度运筹天下事。果不其然,1922年,陆军总长陈炯明发动叛乱,于6月16日凌晨炮轰总统府,孙中山避难永丰舰,不但北伐无成,就连进入江西的北伐军想要回师广州,也将会遭到与陈炯明暗通款曲的吴佩孚截杀。眼看孙中山的军事力量即将陷入绝境,杨度果断走出佛门,履行早前自己在东京与孙中山的约定。1905年,孙、杨二人在东京永乐园就中国前途问题进行了通宵达旦的辩论,孙中山力主共和,杨度力主君主立宪,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但又惺惺相惜彼此佩服,因此约定互为襄助。“我主君宪,若我事成,愿先生助我;先生主共和,若先生事成,我当尽弃其主张以助先生。现先生蒙难,有求于我,我必尽力相助。”杨度出山后即四处奔走,协助孙中山成功阻止吴佩孚援助叛将陈炯明。

梁焕奎不但惜才、用才,也十分重视人才的培养。二十世纪末,维新思潮席卷中华大地,湖湘大地正是革旧维新的重要实验区。1897年1月,由熊希龄、梁启超、谭嗣同等人主导,岳麓书院山长王先谦领衔呈报立案、湖南巡抚陈宝箴批准在长沙创办“时务学堂”,梁焕奎因创办实务而颇有财力,曾出资协助。时务学堂是湖南近代第一所新式学堂,标志着湖南教育由旧式书院制度向新式学堂制度的转变,也是湖南近代化教育的开端。曾受他资助的杨昌济,一直将他视作自己的恩师。1903年初,身为湖南留日本学生监督的梁焕奎率领杨昌济、陈天华、刘揆一、石陶君、朱德裳、梁焕均、梁焕廷、廖楚珩、仇亮、肖仲沂、曾凤冈、吴友松、舒子彝、廖笏堂等东渡日本留学,以求“惟将一掬池边水,尽洗中原满目瘢”,这些人后来大多成为中国近代史浪潮中的风云人物。

任职矿务总局的经历,让梁焕奎认识到矿冶业人才的重要性。他“以为国家富源在尽地利,而地利在矿,开采矿,利在得人,非先作育人材,无从阐发地藏”,力主“破迷信以开民智,办学堂以倡科学”。1903年,他向湖南巡抚赵尔巽建议从矿务总局拨借资金一万六千两白银创办湖南省垣实业学堂,其后被任命为学堂监督(校长)。《湖南省垣实业学堂章程》第一条规定“本学堂教授之旨,以振兴实业,造成机械、采矿、冶金、应用化学、土木、电学各种人才为鹄”,正是梁焕奎关于人才强国、实业兴国理念的体现。这所学堂是清末全国最早开办的三所实业学堂之一,在1908年升为湖南高等实业学堂,1912年改名为湖南公立高等工业学校,此即今湖南大学、中南大学的前身。

他还促成了中国第一所公共图书馆——湖南图书馆的成立。1904年3月15日,《湖南官报》发表了梁焕奎、魏肇文等人起草的《创设湖南图书馆兼教育博物馆募捐启》,通过向社会募捐集资,建成了湖南图书馆。该图书馆的办馆宗旨为“输入文明,开通知识”,馆址在长沙定王台。这是第一所官办的、以“图书馆”命名的近代公共图书馆。该馆为知识的共享与传播、湖湘人才的培养发挥了重要作用。1912年夏至1913年春,毛泽东曾在这里自学,他后来回忆说:“在我学习生活中最有收获的时期,却是在湖南图书馆自学的半年。”

一战结束后,军工生产停顿,纯锑销路锐减,价格大跌,早年间规模扩张得太大的华昌公司很快便债台高筑,随即破产。垂垂老矣、双目失明的梁焕奎皈依佛门,很快去了极乐世界。人生而有涯,他借助锑业而走上人生巅峰,与此同时,他高瞻远瞩为湖南工业、教育的近代化作出了极为重要的贡献,这恰是以有涯成就无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