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万古云霄》看工科为文特点

2024-07-24 00:00廖芜芫
书屋 2024年7期

《万古云霄》是陈之藩的随笔集。陈之藩是电机工程教授,曾经在中、美多间大学任教,主持创立了香港中文大学的电机学院,著有电机工程论文百余篇及《系统导论》《人工智能语言》等专著。同时他文笔极佳,其散文曾经入选中学语文课本,出版有《旅美小简》《蔚蓝的天》《剑河倒影》《思与花开》《时空之海》《在春风里》《一星如月》《万古云霄》《看云听雨》《寂寞的画廊》《散步》《大学时代给胡适的信》《陈之藩散文》等散文集。

从《万古云霄》可以读出一个文章一流的工科教授的为文特点。

先从陈之藩写数学家戴森说起——

新泽西一位大学教授写了一本《爱因斯坦的办公室现在归谁用?》介绍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各式各样的人物,甚至那些早已离开了普林斯顿,去了加州、伊州、麻州、纽约等依然追踪介绍。这位作者更不能不介绍仍在普林斯顿的戴森,却又把戴森归不了类。他既不是向东,也不是向西,又不是向南,也不是向北,而是向上。换句话说,与大家都垂直。

上面这段文字选自《三部自传》。说实话,我担心对基本的立体几何概念缺乏了解的人无法理解什么叫“与大家都垂直”,但只要进入三维世界(三维而已,也就是现实存在的世界形态),就知道可以有一根与现有两条垂直相交的直线都垂直的直线,准确地说,有很多根这样的直线,它们相互平行。

每个学科都有自己的专业术语和专有表达方式,在非专业写作中使用专业术语,这并不是本事,甚至是应该避免的。但像“垂直”这种已经成为日常用语的数学术语,只是用得稍微复杂一点——“与大家都垂直”,就成为一种独特而精准的表达了,而这种表达是一般人想不到或者写不出的。

类似地,在《日记一则》中,陈之藩先是如此形容他和杨振宁经历之差异:“我与杨都是从彼点北京到此点香港。杨是经过这两点所连的一道天上的彩虹,漂漂亮亮的;我很像这两点之间一道地上的溪水,曲曲折折的。”如此诗一般的语言,背后其实是数学图形。接着他用数学上的“线性”概念来描述杨际遇的简洁单纯,对这种科学语言出现在文学中我们已不觉突兀,但他由此想到孟子所说“与伤惠”也是一种非线性,这种联想则非熟读且吃透诗书的科学家不可为了。

细究下去,会发现表达是其次,表达只是思想的外化。理工科从基础到专业的各种训练,会给人的思维方式打上烙印。就像文学家会很自然地使用拟人、比喻、象征等修辞手法一样,科学家也会很自如地运用归类、对比、排序等科学思维方式。

比如,陈之藩会把物理学家分成研究微观的和研究宏观的,又把搞微观、往物质深层研究的称为“物理派”,把搞宏观、向宇宙深远研究的称为“工程派”。然后又用这个尺度对比来观察计算机的发展:研究第一台计算机ENIVAC的那帮人是往计算机的科学及工程计算上发展;而IBM公司的路径是向大的方向发展——国防应用、保险事业,从科学计算转到企业利用,而与日常使用或平民应用并无关系。其背后的考量其实是找到能出大钱的主,mg/ZUs0hP89K/CPMoVIE9YjhYAMpEUqHBnMsExlKw5A=这让IBM在商业上获得了成功……

这种思维特质随时随地会表露出来,包括他在与人交谈或商酌的时候。例如,《儒者的气象》写到他怎样说服香港中文大学研究院院长邢慕寰教授让他主持的电子系加紧设立博士学位,邢认为“中文大学”自然应该让中文系先设立博士学位,希望电子系延后,陈用来说服邢的理由是:“我们电子这一行的时间常数大概最慢是一秒钟,快些的都要乘以负多少次方了。比如米的负三次方、负六次方、负九次方等。而中文系的时间常数动辄五千年。我们不在一个时间常数的范围里。”这段话可谓亦庄亦谐,严肃地说,就是电子这行发展得太快,日新月异,若不早设博士学位跟上科技前沿,就留不住优秀人才;玩笑一句,就是五千年的古董,原本就是慢条斯理惯了,不能以他们的情况来限制我们。再补充一段这篇里面的话:“我们为了博士学位的创立,也许有十来次的争辩与讨论,结论却是这些反面说辞‘博士不是什么’,而并没有说‘博士是什么’。这不成了参禅了吗?禅语不易写成条文,也就没有具体的条文可写。如此,电子系在三年后产生了中文大学的首位博士。”这又是一种科学思维:证伪与证实,都是证明。说句题外话:这还是我三十六年前做硕士论文时候悟出的道理,当时我想论证我所做的一种人工智能系统属于哪一类专家系统(专家系统是当时人工智能研究领域流行的实用系统,能模拟人类专家,用专家经验处理现实问题),结果发现和已有的任何一类都不同,于是自己命名一个新的类别,即通过证伪完成了证明。

这就是科学家——准确说是文字水平高的科学家的特点:首先是能够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深层的东西、背后的东西;其次是能够找出这些东西之间的联系和规律;最后是能够把这些所见所思用文字清晰地表述出来并且还能让常人看懂。

既然这是共同的特点,所以科学家们相互交流的时候耳濡目染,也会促进他们这个特点的形成。例如书中提到现存米列娃(爱因斯坦的初恋情人和首任夫人)“给爱因斯坦最早的一封信,是一八九七年她在海德堡大学当旁听生时寄到苏黎世的。米列娃在信中告诉爱因斯坦奈卡谷的景色迷人,但那几天总是裹在浓雾中。她什么都看不见,除了雾,还是雾。对这铺天盖地的雾,米列娃的形容是:‘荒凉到无限;灰暗到无穷。’但从只有雾的世界联想到‘无限无穷’的观念,是洋溢着青春活力的米列娃所迸发出来的逼人聪慧”。

乍一看,“荒凉到无限;灰暗到无穷”跟“无比荒凉,无比灰暗”的描述没有太大区别,而后者往往给人词汇贫乏的感觉(只会说“无比”)。但“无限”“无穷”这样的数学概念却是一般人未必能理解的,即使“无限”和“无穷”都可以是日常用词,但理解数学上“无限”和“无穷”的含义却是具备基本的高等数学训练的标志;而理解了数学意义上的“无限”和“无穷”,在用来描述雾时才更能准确地表达出雾的荒凉和灰暗的真实状况。

语言在形式上说到底还是文字的组合,如果没有文字的功底,纵有精妙或宏伟的思维,也无法表达出来。在这一点上,陈之藩那一代人自幼打下的文学基础为他们翱翔的翅膀准备了强健的肌肉。

以《时空之海——布莱克的一幅画》这篇为例。这篇从威廉·布莱克的名画The Sea of Time and Space(《时空之海》)谈起,这是布莱克的画,谈画就免不了要谈诗,因为布莱克既是画家又是诗人,他的画和诗都很有名。于是陈之藩就谈到了布莱克那首Auguries of Innocence,他译为《无邪的预言》,不过常见的中文翻译是《天真的预言》。这首诗的中文翻译也同样有名,因为翻译家王佐良、梁宗岱,美学家宗白华,诗人徐志摩,还有丰子恺(不知道该称他什么家,因其诗、书、画、文无一不精),这么多名人都翻译过这首诗。陈之藩自然也是读过这些译文,因为他在这篇文章里面就提到了这些译文,只是说不记得哪篇译文是哪位译的,这些各领风骚的名家中译,不能不给读者带来美的文字陶冶。而这篇文章最出彩的地方在结尾,由布莱克的画和诗论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之后,在文章结尾,陈之藩竟然想到陆放翁的诗句:

三十万年如电掣,

断魂幽梦事茫茫。

如此神来之笔,只能说是融入骨子里的幼学的自然流露。而在《日记一则》里,他描述道,从北京一路坐闷罐火车穿过日军封锁线前往汉中入西北工学院的路上,华阴“以后的各站,都可以由诗句代叙了。由‘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的华阴,到‘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西安,经‘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的马嵬坡,过‘假道于虞以伐虢,唇亡而齿寒’的虢镇,在苏东坡又题诗又写字的东湖附近的凤翔军训半年,遂由秦岭南下,经张飞种树的陡径与险路,暂歇于张良辟谷的留侯祠。最后是在距刘备称王的汉中并不太远的古路坝,我考入了与西南联大遥遥相对的西北联大的工学院,又称为西北工学院的电机系”。瞧这一连串的古诗文加上掌故!

作为长居海外的华人,他还有一个优势就是阅读面广,而且不光是在阅读外文读物方面。选入《万古云霄》的第一篇散文是《憔悴斯人——序杨文璞〈边城散记〉》,杨文璞是谁?网上搜索竟然没有答案。陈之藩对这本书的评价是:“好像在一幽暗的剧台前,幕启处欣赏一朵一朵的光团在移动;所映出的形象清晰而明朗;所传出的声音清脆而悠扬;所浮现的颜色清新而神秘。”虽无缘得见《边城散记》全貌,但借助陈先生的妙笔,已可见这本书的文学价值。而这样一本书,如不是借助陈文,我还从未耳闻。

而我们后来耳熟能详的文学家例如何其芳,陈之藩也同样熟悉,只不过他记忆中的是少年时所读何其芳的诗句(何其芳生于1912年,卒于1977年,1949年前即有多部诗集、散文集出版)。

陈之藩为文还有一个特点,不过这个特点并非一般的理工人为文的特点,而可能是他独有的,那就是思维跳跃、联想清奇。

例如前面提到的:他能由杨振宁和他各自的际遇想到天上的彩虹和地上的溪流,又再想到孟子的话,再跳跃到数学的“线性”。他也能由眼前的瘟疫先联想到牛顿当年是因为伦敦瘟疫导致牛津大学关门,他回到家乡坐在苹果树下才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见《紫气东来》篇),再跳跃到因瘟疫而死的杨邦盛——杨振宁的祖父,再一路联想到杨振宁,然后又带出李鸿章(杨邦盛是被同乡李鸿章的僚属段芝贵带到沈阳而染上鼠疫的)。浓墨重彩写了大段关于李鸿章的文字后,他又扯出李鸿章到白金汉宫为维多利亚女王祝寿,在纪念册上题写杜工部的诗句“东来紫气满函关”,最后的点睛之笔更是如臻化境般的联想:“我忽然由英皇宫殿上辉煌的场景幻入斯德哥尔摩加缪与杨振宁同时出现的形象。时光倒流到一九五七年十二月,诺贝尔颁奖典礼上。瑞典国王颁奖,领头的是杨振宁,尾巴是加缪;晚上国宴时入场的次序颠倒过来,领头的是加缪,殿后的是杨振宁。加缪想着瘟疫,杨振宁说着国耻,而一片东来的紫气悄悄地弥漫开来。”

我倒是觉得,他真正想说的话就藏在这些看似云遮雾罩的联想之中,所谓皮里阳秋是也。

这种联想加上前面提到的科学思维方式,共同扩展了文学写作的空间。来看这篇《奇迹年的联想》,他以1905年为爱因斯坦的奇迹年来对比1666年牛顿的奇迹年。1905年的奇迹是爱因斯坦开天辟地的三篇大作:布朗运动、狭义相对论与光的量子假说。而1666年的奇迹则是微积分的发明与万有引力思想的形成。选出同一年所发生的大事归集在一起,进行对比,在《横看成岭》这篇里面做得最充分,他还将其命名为“同岁研究法”,这正是本文前面提到的“归类”法。而从牛顿和爱因斯坦二人的比较,他竟联想到荀子《劝学篇》的句子:“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

整本书看下来,已经习惯了这种大跨度的联想跳跃,虽叹为观止,却又不足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