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朱正《一个人的呐喊》

2024-07-24 00:00:00张昭卿
书屋 2024年7期

2011年,我在美国的网上中文书店购买了朱正先生的《一个人的呐喊:鲁迅1881—1936》(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我一直很珍惜这本书。这些年,也读过一些其他作者写的鲁迅传,如林贤治的《人间鲁迅》,王晓明的《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倪墨炎、陈九英合著的《鲁迅与许广平》等,有的书长于对鲁迅的思想分析,有的书则资料不够翔实。朱正《一个人的呐喊:鲁迅1881—1936》可谓集大成者,他搜集了二十多年来国内外的最新资料,朴实平和,客观具体,对鲁迅一生作了全面真实细致的记叙。平时阅读中遇到有关鲁迅的疑难问题,我都会第一时间查阅这本书,确如王得后所说,这本书“不仅是青年了解鲁迅的基础读本,也是有志者研究鲁迅不可不读的启蒙书”。

朱正1931年生于湖南长沙。在二十五岁的时候,他的《鲁迅传略》出版了。1979年,他的第二本书《鲁迅回忆录正误》出版,那是他看了许广平所著《鲁迅回忆录》后,认为她在书中叙述的一些事与事实不符,于是下决心写了这本考证性质的书。他说得很风趣。他解除劳动教养回家后,因为被单位开除,成了无业游民,而父亲又管他的饭,他就有时间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去考证了。这种昂扬的学术勇气与脚踏实地的考证能力,令人钦佩!也不由得想到他的父亲,一个心胸开阔、目光深远的老人,对儿子落难充满同情与包容,对他的兴趣与追求全力支持。父亲成了朱正学术研究的坚强后盾。

1979年,朱正平反了,恢复了工作,这本书也得到了出版的机会。后来,他的《鲁迅传略》从旧版的十万字增加到修订本的二十万字,1982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1986年又印了一次。2004年,他与王得后合作的《鲁迅图传》由广东教育出版社出版。

朱正先生写传记平正宽厚。他对鲁迅既不是仰视,也不是俯视,而以平视的眼光来看待鲁迅。所谓平视,就是首先立足于鲁迅是普通人这一认识,从普通人的角度去写。当然他也是文学巨匠,身上必然具有大家独特的光彩。

开篇不久,作者在引用鲁迅的《〈促狭鬼莱哥羌台奇〉译者附记》中的一段话后说:“这里,鲁迅有一点误记。他把1884年中法战争中的事情记成1894年中日战争即甲午战争中的事情了。”朱正敏锐地察觉出了鲁迅的误记,而且敢于直言不讳,敢于付诸文字。

在第五章《学医的梦》中,朱正说:“现在保存下来鲁迅最早的一封信,是他1904年10月8日致友人蒋抑卮的,这是他到仙台刚一个月时候写的。信中谈到了他在这里生活和学习的情况。”朱正摘录了信的内容,然后说,“当时所写的信件,就比多年后写的回忆文更接近事实了”。这里温馨提示读者,刚发生的事,记忆清晰,鲁迅所叙“更接近事实”。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会模糊,与事实发生一定的偏差,或许会为了写作而进行修饰,鲁迅后来的回忆与当时的事实也还是有一定出入的。这种变化,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上的原因,都是人生常态,鲁迅也免不了。

也是在第五章中,朱正转引周作人的《鲁迅的青年时代》书中一张鲁迅1906年春季升级考试的分数单:解剖59.3,生理63.3,德语60,化学60.3,组织72.7,伦理83,物理60。平均分65.5,在一百四十二人中间列第六十八名。鲁迅在《藤野先生》一文中说:“同学一百余人之中,我在中间,不过是没有落第。”从成绩上看,鲁迅不是学霸,但这是在日本留学,与本地学生一样,全用日语考试,可见当时鲁迅的日语水平不仅过关而且还是相当不错的。朱正说:“可是就是这样的考试成绩,已经引起了一些胸怀狭窄的、有民族优越感的日本学生的嫉妒。他们无中生有地说是因为藤野先生透露了题目,他才考得这样的成绩。他们借故检查鲁迅的笔记,吞吞吐吐地对他说些冷言冷语,还写匿名信骂他。这使鲁迅非常愤怒,使他更痛感到祖国国际地位的低落令人多么难堪。他恨恨地说:‘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60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疑惑。’”作为留学生,这样的经历与感受,不仅那时存在,现在也不足为奇。

朱正的鲁迅传记史料丰赡,考证精审。朱正在第六章《母亲的礼物》中记叙了鲁迅与朱安的婚事:“1906年夏天鲁迅回国去了一趟,这是母亲叫他回去结婚。关于这次婚姻的情况,我们知道得极少,只知道是以不幸始,以不幸终。新娘朱安(1878—1947),山阴(今并入绍兴)人,比鲁迅大三岁……朱安的娘家愿意结这门亲事,是亲上做亲,门第应该说是相当的吧。也许比正在败落下去的周家还要稍稍强一点,是闺女身材容貌年龄命相这些方面有所欠缺,才愿意屈就的吧。”

因为“知道得极少”,朱正努力汇集多方材料,他在引用鲁迅堂叔周冠五的文章后说,事实上鲁迅母亲给他定亲的事,是通知了在外求学的他本人的,鲁迅也没有做过不同意的表示。朱正解释,在清朝末年,未婚男女在直接交往中自主选择配偶的事,在上流社会中仍是几乎没有的,当时的婚姻几乎都是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决定的。朱正分析鲁迅接受母亲安排婚事的原因时说,常常在这种婚姻制度下相遇的配偶,并不都是怨偶。若碰巧两人个性相投,相处融洽也是有的;即使谈不上融洽,但是双方多少迁就一点、容忍一点,也就可以相处下去。

但是,等到鲁迅1906年回国结婚,突然面对这一位二十八岁的新娘,他大失所望了,连原来想的最低限度勉强可以接受的标准也达不到,这婚姻在他所面临的第一天就已经注定了后来的变化和结局。

朱正接着引用周作人的文章,周作人曾经回忆说:“新人极为矮小,颇有发育不全的样子,这些情形,姑媳不会不晓得,却是诚心欺骗,这是很对不起人的。本来父母包办子女的婚姻,容易上媒婆的当;这回并不是平常的媒婆,却上了本家极要好的妯娌的当,可以算是意外的事了。”鲁迅从同意与母亲为他挑选的对象结婚,到彻底失望,朱正对这一过程说明具体细致,令人信服。“新人极为矮小,颇有发育不全的样子”,看来是理解鲁迅心情与行为的关键。没有赏心悦目的第一眼,如何能与之同枕共眠?朱正说“最低限度勉强可以接受的标准也达不到”,是诚恳确切的感叹。鲁迅曾对许寿裳说:“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擅长考证的朱正告诉我们,在鲁迅几十年的日记中,只有一处记了朱安的事。朱安从娘家给在北京的丈夫寄了一封信,鲁迅对这封信的评论是“颇谬”,从这一评语可以猜测出这一对夫妻之间的关系。

朱正总结道:“这一不幸的婚姻折磨了他二十年……毫无疑问,这一婚姻给鲁迅带来了很长久的痛苦。不过这痛苦是得到了补偿的。一个人在感情上、生理上的需求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多余的精力就有可能用到事业,用到思想上去了……在婚姻问题上,上帝是苛待了鲁迅的。不过倒也好,这也就造就出了一位不世出的思想家和作家。”朱正的评价就是这样客观、实事求是。

这一章虽然朱正说“我们知道得极少”,但他通过鲁迅的胞弟周作人、亲戚周冠五、好友许寿裳、学生孙伏园与鲁迅自己的文章,把这一章写得丰满充实,又辅以他自己的分析,合情合理,读来令人信服。

二十年后,在无爱的婚姻中挣扎的鲁迅,终于如枯木逢春迎来了爱情。朱正在第十四章《学潮与爱情》中写道:“1925年3月11日,鲁迅收到了女师大学生许广平的一封来信,这个学生大胆地向老师表示他希望得到老师比在教室里授课更多的教导。尽管鲁迅1934年12月6日致萧军、萧红的信中说过,‘我们通信之初,实在并未有什么关于后来的豫料的’,也就是说并没有预料到他们终于会组成一个家庭,但是事情就有这样的奇怪,鲁迅收到许广平第一封来信的时候,当天就热情作复。这封回信,用每行格子写两行字的较小的字体满满写了四页信纸,共约两千字。信写得很亲切,思想的交流也深,这在鲁迅答复学生的来信中,就现在能够看到的说,是从来也没有过,以后也没有的。也许只能说是有某种缘分在冥冥之中起作用吧。”

朱正的记叙非常细致具体,从字体大小、几页信纸、多少字数,娓娓道来。细节说明一切,可见鲁迅当时写信态度很认真,确切地说是极其认真的。这是鲁迅生命中唯一的一次,这是生命对生命的呼唤,是生命与生命的共鸣。

鲁迅的小说自问世以来,一直被读者青睐、追捧,成为一种超越时空的文化现象。《故乡》《孔乙己》等短篇小说,是我们青少年时代必学甚至必背的课文,它们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青年,是优秀民族文化的养料。鲁迅最喜欢自己的哪一篇短篇小说?朱正在书里提道:“孙伏园在《鲁迅先生二三事》一书中回忆说,‘我尝问鲁迅先生,在他所作的短篇小说里,他最喜欢哪一篇。他答复我说是《孔乙己》’……鲁迅先生自己曾将《孔乙己》译成日文,以应日文杂志的索稿者。”

朱正分析:“孔乙己当然是科举制度的一个牺牲者。科举取士,作为一种制度来说,在历史上是起过积极作用的……比起魏晋南北朝时代的‘九品中正’制要公平得多,考试所用的八股文和试帖诗,固然有禁锢思想的作用,但也不失为检测学力和智商的一种标准。只是那时政府的政务简单,所需官员的人数很少,而读书人除了中式做官之外,有很少其他的出路,这样,落第的士人境遇就悲惨了。孔乙己就是一个突出的典型。”很多人认为,孔乙己作为一个没有考上秀才的读书人,丧失了做人的尊严,沦落为小酒馆里人们嘲笑的对象,小说暴露了当时的一些社会问题——科举制度制造了大量只懂钻故纸堆、没有实际营生技能的读书人,揭露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无情。朱正认为“鲁迅是怀着悲悯和同情的心情来写孔乙己的。写他受到社会的迫害,真活不下去了,可是依然艰难地挣扎着活下去,依然保持着自尊和自爱之心”。“依然保持着自尊和自爱之心”说得很好,鲁迅的悲悯是厚重的。读者忘不了孔乙己深入骨髓的身为读书人的优越感,“写得一笔好字,替人家钞钞书,换一碗饭吃”“站着喝酒而穿长衫”,他偶尔也会小小卖弄一下自己的知识储备,“回字有四样写法”,完全是读书人的腔调。虽被命运捉弄,但他始终不愿脱去自己身份的象征——长衫。

2023年,互联网流行“孔乙己文学”,这距离鲁迅1919年发表《孔乙己》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年轻人以“学历是孔乙己脱不下的长衫”等语句自嘲,表露自己的低落与迷茫,无疑这种共鸣是悠远长久的。

再来看看鲁迅的短篇小说《药》,这篇小说发表于1919年5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号,后收入《呐喊》。

“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候的馒头。”很多年前,初读鲁迅的《药》,只觉得黑压压的喘不过气来,现今读,依然觉得一股阴冷的血腥气味散发出来,弥漫在字里行间。鲁迅自己对《药》是这样解释的:“《药》描写了群众的愚昧,和革命者的悲哀;或者说,因群众的愚昧而来的革命者的悲哀;更直捷说,革命者为愚昧的群众奋斗而牺牲了,愚昧的群众并不知道这牺牲为的是谁,却还要因了愚昧的见解,以为这牺牲可以享用,增加群众中的某一私人的福利。”

鲁迅这段文字,说得有点拗口,关键在于不辞辛苦地重复。“群众”出现五次,“愚昧”出现五次;“革命者”出现三次,“牺牲”出现三次,“悲哀”出现两次。鲁迅苦口婆心之形象瞬间显现。小说中“人血馒头”的隐喻与强烈对比,读来令人震撼。文字充满爆发力,冲击着人们的内心。革命者流血牺牲而群众不仅不理解,反而他们的鲜血也被做成“人血馒头”去医治痨病。太荒谬了!群众麻木愚昧到了何种程度?!辛亥革命脱离群众,革命者又该吸取什么教训?

朱正分析作品,由浅入深,入木三分,直击内核。在分析鲁迅小说《药》的时候,朱正告诉我们,《药》的主人公名叫夏瑜,是对1907年被杀的女革命家秋瑾的纪念。“鲁迅怀着最诚挚的敬意,写出了这个革命家的形象……可是,他们,竟是这样的麻木和愚昧。他们不了解夏瑜,不了解夏瑜所从事的革命,不了解夏瑜的流血牺牲完全是为了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广大人民的尊严和幸福。他们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使他们异常屈辱异常困苦的现状,是应该改变而且可以改变的。他们甚至还相信人血馒头可以治病之类的无稽之谈。”朱正进一步分析指出清王朝推行愚昧政策的目的与效果。他说:“人民群众这样的麻木和愚昧,正是清王朝所需要的,这是他们维持统治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从《药》这篇小说中所描写的群众来看,不能不承认他们的愚民政策是收到了成效的。对于统治者来说,仅仅做到了世人尽量愚昧还是不够的,还须要促使人们尽量堕落。”

从“尽量愚昧”到“尽量堕落”,他又深入掘进,剖析鲁迅小说中“告密者夏三爷”形象的根据,他说:“他(清统治者)要求人群中最堕落的部分和自己合作。他用威胁利诱、软硬兼施的种种手段,鼓励告密,鼓励叛卖。他把促使人们愚昧和堕落提高到国家政策的水平,在‘满门抄斩’的恐惧和‘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的诱惑面前,何去何从呢?……这就是小说中告密者夏三爷这个形象出现的根据。尽管鲁迅以沉重的心情刻画了人们麻木愚昧这种可怕的现实,可是他用夏瑜坟上的花环表示了革命事业后继有人。”

朱正层层递进的分析,帮助我们抵达作品的内核。今天当我们重读《药》,依然被鲁迅非凡锐利的洞察力所震撼。小说深邃而独特的意蕴,跨越时代,似警钟长鸣。

1931年出生的朱正先生今年九十三岁高龄了,我一面读他的书,一面心里默默祝他健康长寿。美国和中国虽然隔着千山万水,但文字的传递是可以飞越高山大川的。看到一位友人的好文《美国离长沙隔一条河》,是的,我们相距不远,我们可以隔岸相望。谢谢朱正先生几十年辛勤耕耘,为我们带来丰厚的著作,滋养我们的灵魂。我身处美国东部,向他表示深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