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以来,长眠待醒的“睡狮”乃至于“睡眠”意象逐渐成为代表中国的主要政治符号和文学形象之一。国人对这一意象的接受过程,蕴含着对中华崛起、民族复兴的强烈期待和坚定信念。这种情绪和理想不仅时常出现在政论文章之中,也出现在政治小说、科幻小说、寓言小说等文学作品之中。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陈景韩的《催醒术》、陆士谔的《新野叟曝言》和《新中国》、天醉的《催醒术》等幻想文学作品是这类小说的代表作。这些诞生于晚清、民国时期的作品,有的广为流传,有的寂寂无闻,或注重于深邃精微的思考审辨,或注重于恣意洒脱的欢畅想象,通过不同的角度和笔触,乃至于借助“催醒术”这样虚构的科技发明,集中地描摹、抒发了对醒民新民、醒国强国的深切企盼。
“睡狮”意象到底是来自曾纪泽、梁启超等国人的论说与谏谕,还是来自西人的时局评议,学者对此各有不同观点。不过,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时,“睡狮”已成为常用表述,乃是既定事实。1903年,邹容在《革命军》中大声疾呼:“嗟夫!天清地白,霹雳一声,惊数千年之睡狮而起舞,是在革命!是在独立!”同年,陈天华在《猛回头》中以民族复兴的壮丽前景鼓舞民众道:“猛睡狮,梦中醒,向天一吼;百兽惊,龙蛇走,魑魅逃藏。”1915年,李大钊在《警告全国父老书》中发出“睡狮决起”的呼吁:“夫苟一经创辱,痛自振励,起未死之人心,挽狂澜于既倒,则今日欧洲莽怪之风云,宁非千载一时、睡狮决起之机,以报累代之深仇,以收已失之土地,从此五色国徽,将亦璀璨光耀于世界。”
晚清时期的小说中,较早涉及“睡狮”这一意象的,是颇为知名的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在小说的第四回出现了一位暂未露面、仅仅题壁留诗的端云女士。端云的诗中充满中华儿女改天换地的豪情:“人权未必钗裙异,只怪那女龙已醒,雄狮犹睡。相约鲁阳回落日,责任岂惟男子?”正是由于诸多青年志士六十载的拼搏奋斗,历经建立政党、教育国民、调查国情、振兴工商、博备外交、完善法制等艰苦努力,才把昔日的危亡中国变成了小说开篇所描绘的“睡狮决起”的强盛中国:彼时的中国,正在举办“维新五十年大祝典”,各国元首、代表纷纷前来祝贺;南京召开万国太平会议,各国签订太平条约,世界获得安宁祥和;上海举办大博览会,展示各国文化,数万名各国学者、学生、游客齐聚中国。这样的“新中国”以及被中国所改变的“新世界”,着实令人振奋。
相较于梁启超醒世强国的宏观政治构想,陈景韩则注重于阐发济世救国的抒怀微言。陈景韩开创了《时评》专栏和“冷血体”小说,文风一向犀利冷峻,充满侠义精神,甚至在小说《侠客谈·刀余生传》中直言不讳又略带戏谑地了表达了对“鸦片鬼”等二十八类落后国民“欲杀之而后快”的无比痛恨。但是在短篇小说《催醒术》中,他却一反常态,以生动细腻的笔触描写了启蒙民智、革新社会的斗争、努力以及孤独、疲惫。1909年,陈景韩以“冷”为笔名,将《催醒术》刊发于包天笑与自己轮值担任主编的《小说时报》第一号上。陈景韩在小说开篇便以按语的方式点明了创作主旨:“冷曰:世传催眠术,我谈催醒术。催眠术科学所许也,催醒术亦科学所许也。催眠术为心理上一种之作用,催醒术亦为心理上一种之作用。中国人之能眠也久矣,复安用催?所宜催者醒耳。作《催醒术》。”
陈景韩的《催醒术》表达了“醒世”的愿望,却对“醒世”的未来却难言为乐观。“醒者”寥寥,更遑论醒世、醒国?但是,同一时期陆士谔的长篇小说《新野叟曝言》立意简洁明了,情节简单直白,旨在狂想“醒狮”跃动、万国宾服的快意未来。在小说中,文礽等十人成立“拯庶会”,发明“帆车”,建设“公宅”,开办“农业试验场”“工艺厂”,建立用预防接种的方式抵御病毒的“百病预治院”,发明使人延年益寿的“延年补身汁”等,大大提升了人们的生活水平。欧人感叹道:“我们一竟说中国是只睡狮,是个病夫,是个半开化国。谁知人家比我们醒之又醒,健之又健,文明之又文明呢?”在中国成为地球强国之后,文礽又驾驶“醒狮舰”,带着新婚妻子开始了太空新婚旅行。同时,舰上成员还包括各行业的工匠,他们携带了各种动植物,寻找太空中可供居住的其他星球。他们抵达并探索月球,在月球插上中国的黄龙旗;又登陆、考察木星,改造木星环境,驯化木星动物,最终在木星定居。很多地球人都因此纷纷迁居木星,解决了由生活富庶而导致的地球人口过多的危机。文礽被皇帝封为木星总督,同时,中国成立“皇家飞舰公司”,负责地木交通。至此,木星纳入中国版图,中国俨然成为星际帝国,发展太空文明。而这一切成就,应当说“全恃了那只‘醒狮’之力”。
相较于《新野叟曝言》的狂想式叙事,陆士谔的另一部小说《新中国》对于“睡狮决起”的想象更为丰满成熟,而且设想了“催醒术”这一新的医术。很明显,这部小说中的神奇医术,名为治病,实为医国。通过这些医术,国民均成为品格高尚、奋发进取的新民,奠定了国家富强、民族振兴的重要基础,“国势民风,顷刻都转变过来”。正如第四回标题所说,“催醒术睡狮破浓梦 医心药病国起沉疴”,在高超科技的作用之下,“睡狮”“病国”都一去不复返了。
1915年2月,在反对日本政府“二十一条”的激愤之中,李大钊受留日学生总会所托,撰写了《警告全国父老书》。在此之前的几个月,即1914年6月13日,天醉的《催醒术》发表于《时报》。10月,该小说又被时报馆创办的《余兴》杂志(1914年第三期)所收录,小说得到了进一步传播。时至今日,这篇小说已经名不见经传,基本被人遗忘。天醉的《催醒术》与五年前陈景韩的《催醒术》同名,但内容却大为不同。在天醉的《催醒术》中,作者讲述了终日昏睡、浑浑噩噩的“睡乡国”国民被科学力量所唤醒,奋发图强,最终使睡乡国成为世界强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