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史小札三则

2024-07-24 00:00周树山
书屋 2024年7期

士而不仕,谓之处士。读了书又不去做官,持节守志,自甘老于林泉,在古代中国,这种人多为品行高洁之士,即使是为帝王将相做家谱的旧史书,也不能遮掩他们的光辉,在汗青上留给他们一席之地。《后汉书》有《逸民列传》,逸民者,处士也。“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朝廷举拔逸民,让他们到朝廷做官,这是皇帝的一项德政。但多数逸民并不应征,不肯做官,不给皇帝面子。

东汉桓帝年间,尚书令陈蕃上疏给朝廷推荐了五名处士,他们是徐稚、姜肱、袁闳、韦著,李昙,皇帝“悉以安车、玄纁备礼征之,皆不至”。尽管皇帝备了车子和礼物去聘请他们来朝廷做官,但五人无一人应征入朝。

徐稚家贫,自己务农劳作,“非其力不食”,只吃自己劳动所得,和邻里以礼义相待,关系处得非常好,他的品行为当地人所钦服。官府闻其名,屡次推举他出来做官,他都不肯。有一次朝廷指名让他做太原太守,他坚决辞让,不肯就职。但他知道,官吏是得罪不起的,为了自保和能过自己喜欢的平静生活,每有官吏死去,他都去奔丧。他奔丧很有趣,杀一只鸡,蒸熟后外面包上棉花,在棉花上喷上酒,到丧主家后,将鸡置于前,去掉包裹的棉花,使鸡散发出酒味,然后就着鸡肉吃一碗米饭,“留谒(名片)则去,不见丧主”,表示他已经尽了礼数,来过了。徐稚礼待官吏以自保的做法,使他不受侵扰,过着悠然自得的日子。当朝太尉黄琼薨逝,黄微贱时,徐稚曾拜师门下,自黄贵盛,遂绝交不相往来。至其死,前往吊丧,进酹后,痛哭而去。后有人纵马追之,遇于途,置酒以待。问朝廷之事,徐默然无语;问以稼穑之事,徐从容言之。是为朝政不可言,亦不欲言也。当时名士郭泰,人谓其“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他也认为朝廷气数将尽,不可从政自陷泥淖,欲“忧游卒岁”,“然犹周旋京师,诲诱不息”。徐稚以书诫之云:“大木将颠,非一绳所维,何为栖栖不遑宁处?”他说政治腐败,已不可救药,你还凄凄惶惶为此忙碌什么呢?郭泰感悟道:“谨拜斯言,以为师表。”当时处士不受帝王之召,远离政治,实因政治黑暗,事不可为,只能洁身自好,做一个不降志、不辱身的高洁之士。

姜肱和两个弟弟在一起生活,他对弟弟很友爱,同被而眠,不应征出来做官。皇帝召姜肱而不至,命地方官画像而索之,姜肱为避朝廷之征,躲进一个幽暗的小屋里,以被覆面,扮作得了眩晕症不能起床的病人,躲过了官吏的骚扰。

袁闳是东汉明帝、章帝、和帝三朝大臣袁安的玄孙。尽管他的祖上是有名的大官和忠臣,但他不想像祖上那样为朝廷尽忠,宁可做一个“苦身修节”的处士,远离黑暗的朝廷,拒不应召。

韦著只愿意做一个教书先生,教乡间子弟识字读书,“隐居讲授,不修世务”,无心于官场应对、权钱勾结那些肮脏的勾当,所以亦不应召。

李昙和继母一起生活,母子日子过得很苦,他对继母很孝顺,在乡里有孝子之名。他不想佩紫怀黄、光宗耀祖,到勾心斗角、昏天黑地的名利场上去,宁愿老死乡下,也坚决不应朝廷之召。

并非人人都想做官。《红楼梦》有言:“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官场上,一时荣耀,善终者少。处士们或许看穿了人生的虚妄,因此宁愿隐世埋名,做一个淡泊守志的读书人。

西晋年间,朝政腐败,权臣和王侯争权相杀,皇帝庸愚,晋室卑下,人心不安,大家都觉得大难将临,所以惶惶不可终日。皇帝司马衷之愚,近于白痴,他在禁苑听蛙鸣,问左右近侍:“蛤蟆为什么叫个不休?是为公还是为私?”天下饥荒,百姓多饿死,他听后,问:“何不食肉糜?”这些可笑的典故就是来自晋惠帝司马衷。皇帝无道,人心慌乱,大家都觉得没有希望。大臣索靖指着洛阳宫门前的铜驼叹道:“我将见此物没于荆棘丛中啊!”

大臣张翰朝夕忧患,有辞官回乡之意,“翰因秋风起,思菰菜、莼羹、鲈鱼脍,叹曰:‘人生贵适志耳,富贵何为!’即引去。”适志,即适意,人生在世,不为外物所累,要的是身心愉悦快乐。秋风一起,他想到了家乡的茭白和菰米,想到了莼菜,想到了用鲈鱼的细肉做成的羹汤,这些家乡的美味令他心驰神往!如今身在宦途,为前程功业焦烦忧闷。人生在世,难道不是为了活得随心所欲、适意安然吗?为外物所累,刻刻忧心,图的是什么?于是他毅然辞官回乡,甘愿做一个自在的乡民。

当然,也有相反的例子,那就是陆机和陆云兄弟。陆机和陆云是西晋时期著名的文学家,他们在古代文学史上占有相当高的地位,算得上才华出众、名传千古。陆机留下诗一百零七首,文一百二十七篇,其《文赋》流传至今,他又善书法,留下的《平复帖》是中国传世最早的流传有序的名家法帖。陆机兄弟出身东吴望族,祖父陆逊是东吴的丞相,父亲陆抗官拜大司马。东吴亡后,兄弟俩入仕晋朝,因是世家子弟,又有盖世才华,所以颇得士人倾重和朝野声望。正因如此,其功业之心未泯,沉浮于仕途,兢兢于功业,不可能像出身于平民的张翰那样,因思家乡之鲈鱼、莼菜而辞官。宦途凶险,陆机兄弟也曾与死亡擦肩而过。当初,陆机投身于赵王司马伦门下,为司马伦撰写“诏书”,助司马伦夺晋帝之位。司马伦在诸王交攻之下,兵败身死。陆机被收捕,按罪当诛,后得成都王司马颖之保护侥幸活命。友人劝陆机,朝堂凶险,如今幸得生还,应返归东吴家乡,以终天年。但陆机表示要留在朝堂,立功显名,不负时望。

当时西晋正经历所谓“八王之乱”,晋室诸王为争权攻杀不已。西晋太安二年(303),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联合攻打在朝执政的长沙王司马乂。司马颖重用陆机,以陆机为前将军、前锋都督,统军二十余万,南向洛阳。陆机此时可谓膺军国重任,位高权重。但这个统帅并不好当,因为众将士并不服他,有人劝他莫如将帅任让与将军王粹,以免生患。但陆机贪恋权位,不想让权。司马颖的大军“自朝歌至河桥,鼓声闻数百里。”这种统兵大帅的风头实在令人陶醉。

风光背后则是难言的苦涩。首先是众将不服管束和调遣,陆机的主帅当得非常窝囊。司马颖有一个宠幸的阉人叫孟玖,孟玖想让他的父亲当邯郸令,陆机的弟弟陆云当时为右司马,坚决不同意,得罪了孟玖。孟玖的弟弟孟超在陆机麾下,是一个统领万人的小督。尚未交战,孟超就叫他的部下大肆掳掠百姓,陆机为明军纪,将参与掳掠的一干小头目抓起来准备处理。孟超带着铁骑百余人闯入陆机帐下,抢回了违反军纪的下属,并指着陆机的鼻子大骂:“貉奴,能作督不?”陆机的军中司马见孟超如此跋扈,劝陆机将孟超处斩以正军法。但书生气的陆机无杀伐决断之能,一任孟超放肆。到了战场,孟超不受陆机控制,公然在士兵中宣扬说:“机有二心于长沙。”交战时,孟超根本不听指挥,轻兵独进,全军败殁。陆机的军队如此不堪,自然打不了胜仗,在建春门被长沙王司马乂和晋帝的军队大败,军队退至七里涧,“死者如积,水为之不流”。

陆机兵败后,手下诸将原就和陆机离心离德,和司马颖的佞宠孟玖早已串通一气,于是在司马颖面前共同作证,诬陷陆机通敌。司马颖大怒,密令将军牵秀率军擒拿陆机,就地处死。“机闻秀至,释戎服,著白帢,与秀相见,为笺辞颖。”帢,是古人戴的一种便帽。他赴死前不忘给司马颖写一封辞信,表达忠贞不贰之心。行刑之际,陆机叹道:“华亭鹤唳,可复闻乎!”这是他留下的千古悲叹,与李斯被腰斩前“牵黄犬,俱出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同一题旨。在权力场上角斗厮杀,功名利禄,刻刻萦怀,最后落得如此下场,实为可悲!

陆机的两个儿子和弟弟陆云皆被杀死。陆机死时,年仅四十三岁。

比照张翰,所谓鲈潜鹤翔,各有所归。秋风思乡,归老林下;华亭鹤唳,不得复闻。孰对孰错,值得后人三思。

人到底为什么活着?这是人生意义的终极追问,自人类有自主意识以来,就一直困扰着人类,也有各种截然不同的回答。

《资治通鉴》记载了一位叫范粲的人,他本是魏国君主曹芳的一位臣子,曹芳被司马师所废,迁出皇宫,另择他居,“范粲素服拜送,哀动左右”。曹芳被废黜,范粲穿着素服,在送曹芳的路上,一路大哭,悲痛不已。这且不说,自此之后,“遂称疾不出,阳狂不言,寝所乘车,足不履地”。此人因他所服侍的帝王被废黜,精神上完全垮掉了,放弃了人生所有的追求和享乐、所有人伦的温暖和慰藉,不再说话,住在自己所乘的车上,一双脚不再踏在地上。但他仍是一家之主,如果子孙有嫁娶出仕之类的大事,他的老婆照样去请示他,听从他的意见。但他言语已废,不再说话,妻子只能从他的表情揣测他的态度,“合者则色无变,不合则眠寝不安,妻子以此知其旨”。如果他面色如常,则表示赞同;若睡不安稳,则是不同意。范粲有三个儿子,其中大儿子范乔是个很有德行和才学的人,曾写过文章谈刘向和扬雄学问文采的高低。但因父亲范粲选择了弃绝人生的道路,他也放弃了学业,断绝了与人的来往,“侍疾家庭,足不出邑里”。如按今日常理推断,范粲因为所忠的君主被废黜,失去了精神依托,心灵世界完全坍塌,因而得了精神病和抑郁症,行为怪诞,住在他平日出行所乘的马车里,脚不踏地。连累得儿子为他放弃了学业和前程,一家人自闭于闾巷。后来,晋受魏“禅”,司马炎当了皇帝,听说范粲行为怪异,年已老迈,下诏给他二千石的官禄供他养病,并赐帛百匹。儿子们认为父亲为旧主尽忠,精神失常,且已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于是推辞没有接受。范粲其人就这样不再说话,异于常人地活了三十六年,在八十四岁那年死在车里。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对范粲的人生选择大为褒扬:“粲之所为,难能也;非但难能也,其仁矣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