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泉映月》填词的十条自注

2024-07-24 00:00毛翰
书屋 2024年7期

我为《二泉映月》试填之词,今有男声、女声演唱版在网上流传,浏览量过亿,质疑声也不少。为此,我写过一篇五千字的《关于〈二泉映月〉填词答网友》,包括“名曲填词的价值之辨”“《二泉映月》的主题之辨”和“瞎子阿炳的人设之辩”。白话填词,本不必注释,就算误读也误不到哪儿去。今闲来无事,加几条自注,好像也不算多余。

二泉映月,

一城知音半城苦。

一根苦竹,

替我探问人间的路。

泉水悠悠寒与暑,

月光淡淡有与无。

“一城知音半城苦”:有人问此句何意。我想,此句脱口而出,也没什么深意,大概是说,阿炳在无锡城里知音很多,大家同病相怜,知音也多是受苦人。富贵人家即使春风得意,也不免有失落困苦而能与之共鸣之时。

今日抖音,有语音自动转文字的功能,有时语音识别有误,这一句常被误识为“一城知音半城空”。空就空吧,阿炳琴声响起,风靡全城,以致万人空巷,以致一座无锡城,半城为之空,如此这般理解,也无不可。只是这个“空”字没有落在韵脚上。

“苦竹”:竹子的一种,其笋有苦味。李白《山鹧鸪词》:“苦竹岭头秋月辉,苦竹南枝鹧鸪飞。”白居易《琵琶行》:“黄芦苦竹绕宅生。”一根苦竹,语言识别为“一根枯竹”,“枯竹”也通。不过,作诗填词虽不必学江西诗派“无一字无来历,无一句无出处”,此处“苦竹”其来有自,还是多一点韵致。何况,枯竹之枯,枯在眼里;苦竹之苦,直接苦在人心中。

春夏秋冬,

人生百年能几度。

东西南北,

不知何处是归宿。

“春夏秋冬”:这不是一年的四季,而是一生的四季。春夏秋冬,东西南北,这时空的交困、生命的悲伤,属于阿炳,也属于天下所有人。

我来到这个世上啊,

谁知我心中的苦?

琴声有泪泪已尽,

惟愿那山中泉依旧,

惟愿水中月如初。

“我来到这个世上”:这一节三易其稿,改得非常辛苦。2018年8月5日稿:“我不堪天降大任啊,也受不了斯人苦,劳我筋骨,饿我体肤。我只是地上的一棵草,我只要草上的一珠露。”天将降大任于是人,让他达到音乐巅峰,必让他先行受尽身心磨难,这也说得过去。但以阿炳的口吻这样唱,不免有生硬之感。2018年10月23日,前三行改为:“我来到这个世上啊,有受不完的身心苦,光明和自由已不属于我。”感觉仍不到位。而“我只是地上的一棵草,我只要草上的一珠露”两句,化用“一棵草一颗露水”的民间谚语,有别于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狂傲,作为一种卑微人生的写照,好像也还行,只是游离于《二泉映月》的整体语象。于是我将这五句彻底删除重写,断断续续,反复推敲琢磨,直到2021年5月27日才算定稿。

命运弃我,

弃我秋风茅屋。

只有那天边一弯月,

翻过芦墙来看我,

看我比孤独更孤独,

看我比无助更无助。

“秋风茅屋”:“秋风”与“茅屋”结伴,屡见于唐诗,杜甫有诗《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又有诗云“多病秋风落”“自闻茅屋趣”,张继《宿白马寺》云“萧萧茅屋秋风起”,戴叔伦《题友人山居》云“客怀无计答秋风,数家茅屋清溪上”。本不想袭用唐人语象,却很难找到替代词,改“西风茅屋”有点刻意,改“茅庐”则又落入另外的窠臼。诗歌创作要有创意,包括语言的原创、首创,所以要尽量避用前人之语,要“胆敢独造”(齐白石语),但这独造之语不能让人有生造、不文之感。两难之间,如果不能独铸新辞、让人惊艳,则不妨似曾相识,平易近人。

我知道,阿炳在无锡的故居为砖瓦建筑,并非茅屋、芦墙,但艺术的再现不必完全写实。

可恨苍天不公,

做贼的,眼贼亮,

偏叫乐师去做瞽。

瞎子阿炳已死掉,

没有死的只是那一把二胡。

“偏叫乐师去做瞽”:瞽,盲人,瞎子。《周颂·有瞽》:“有瞽有瞽,在周之庭。”毛注云:“目无明则耳聪,使为乐官,名之曰瞽。”周朝设大司乐,请失明音乐人去做乐师,是人尽其才。阿炳少年聪慧,精通音律,后染病致盲,流落街头,“偏叫乐师去做瞽”是愤激之辞,“瞽”在阿炳这里,只是盲人、瞎子。

今中学语文,有文言文《两瞽》《盲子窃钱案》《召公谏厉王弭谤》《劝学》及《周颂·有瞽》,瞽字频现,已不算冷僻。

“瞎子阿炳已死掉”:有人说,直呼“瞎子阿炳”不礼貌,说“死掉”也有失敬重,建议改为“阿炳先生已作古”或“已仙逝”。建议者没有注意到,这首填词,通篇都是第一人称,是代阿炳抒怀,代阿炳书愤,从“一根苦竹,替我探问”到“谁为我一哭”,一共用了十二个“我”字。不是毛翰说“瞎子阿炳已死掉”,而是阿炳自己仰天长号:命运弃我,天不容我,但,就算我阿炳瞎了、死了,我的二胡、我的乐声也会活在人间!

阿炳一生穷,

阿炳一世苦。

弦歌三百首,

首首不果腹。

天生我才有何用,

天妒我才我何辜。

谁为我一哭?

“阿炳一生穷”:这里的穷,有别于贫,所谓日暮途穷,穷途末路,与开头的“一根苦竹,替我探问人间的路”相呼应。

“弦歌三百首,首首不果腹”:字面的意思,是拉二胡卖艺,艰难谋生,竭其所能,仍食不果腹。字里行间,未尝不是在感慨世态炎凉,人卑艺贱,质疑着当初“一城知音”的自信。

“天生我才有何用”:“天生我材必有用”是雄心壮志,人所共赏;“天生我才有何用”是人生悲歌,人所共伤,与之相应的是“天妒英才”。

有人问,究竟是“天生我材”,还是“天生我才”?应该说,“我材”是比喻,天生“我”这参天大树;“我才”是直言,天生“我”满腹才华。二者皆通,而人们更习惯说“天才”而不是“天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