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是我的命”

2024-07-24 00:00:00张宁
书屋 2024年7期

他,中国现当代诗人,十八岁发表第一首诗,一生笔耕不辍,直至八十八岁逝世。书籍是他毕生所求,诗歌是他毕生所爱,在诗与书的陪伴中,他度过了多磨多难而又自甘寂寞的一生,将读书视为“生活里最高的享受”。他就是——彭燕郊先生!

爱书之人称买书为“淘书”。“淘”就是经常流连于路边小摊、古玩市场、书市之所,从万千纷繁复杂物品中淘到一本找寻已久的孤本、珍本。彭燕郊讲自己找不到书的状态:“要是找不到,就会整天觉得茫茫然,坐立不安。”如果有幸寻到,便如获至宝。彭燕郊作为资深淘书人,也遇到好多种情况:“曾经见到,当时以一念之差没有买下来,一直为之追悔莫及,这回可又遇到了,再不能失之交臂;听人说起过,或读过介绍文章,可惜缘悭一面,忽然淘到,喜出望外;本来有这部书,种种原因,得而复失,耿耿于怀不知多久,久别重逢;从未见过不知世间竟有这样的好书,无意中发现,喜出望外;等等。”

彭燕郊一生秉持节约,买书却很慷慨。即使没钱买书,也要用衣服换钱去买。1942年,彭燕郊在桂林时,“在旧书店见到李伟森译的《朵思退夫斯基》,是他的夫人写的回忆录,翻开书读两页就被那如火如荼的激情吸引,立刻有这本书可能影响我一生的感觉,一定要买下来,没办法,只好把用友人罗冈送给我的用萍乡夏布做的一套唐装卖掉换到这本书。当然,后来也没能保存,到处找,也再没见到这本书,再也忘不了。”这是憾事,亦是憾缘。

1944年,桂林处于大疏散中,时局日益动荡。为了生存,彭燕郊不得不到柳州去卖衣物换钱,然而,路遇匪徒抢劫,书却成了唯一的留存物,实乃不幸中的万幸。彭燕郊在返回途中,才得知桂林已经沦陷,一家人被冲散。彭燕郊只好来到重庆,后来,好不容易才与妻子通上信,却得知女儿不幸得病去世。这无疑给彭燕郊夫妇带来巨大的打击。

书带给彭燕郊的是充实、满足,然而,他和书的缘分又不全是美满的:“回想起来,书和我之间,美满的福缘和孽缘的比例几乎是一比九,十之九没能美满,大劫小劫大难小难不绝,很可以写一篇长长的《书难》,可是这块伤疤,谁又忍心去碰它。”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掩藏不了彭燕郊内心的遗憾和伤痛。

走过了那段艰苦的岁月,终于迎来了新中国的成立。直到1950年,彭燕郊一直在北京报社工作,业余时间便去各大书店或书摊淘书、淘唱片,自称已成为“大玩家”,他深觉再沉溺于北京的繁华之中,只怕是会迷失自己,因此应湖南大学谭丕模之邀,南下长沙当起了大学教授。虽然长沙不如北京书店多、好书多,但是书店对彭燕郊的吸引力只增不减,长沙的旧书店基本上都有彭燕郊的踪迹。附近的新华书店,彭燕郊至少每天都会去一次。新华书店的成立,改变了长沙以前书店少、书籍少的局面,他欣喜地说:“从此我们这些天天需要精神食粮的人有了可靠的精神粮店。”“李集古”“谭大雅”“古今书店”等书店是他常去的,虽然没有多少“可看的”,彭燕郊依然能“沙里淘金”,从里面挑到珍本,还淘到了贝多芬、比才、柴可夫斯基等艺术家的唱片,这就是淘书人逛旧书店的乐趣,正是凭借这种耐着性子从一堆旧书里“淘金”的劲头,彭燕郊才积攒了满屋子的书。

彭燕郊对书的痴爱是融进血液里的,不会因任何阻碍而减少,没有条件便自己创造条件。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彭燕郊因“胡风案”被关押近一年,因为自己无法到书店购书,便托人到新华书店购买。五十年代末,彭燕郊到街道工厂做供销员,成天在外繁忙地跑业务,却正好让他有很多机会去转旧书店,“成天在全市各处跑,积习难返,上街总要到古旧书店转一转,虽然经济困难,但书癖难戒,有些书节衣缩食也一定要买”。节衣缩食只为买到心爱的书,这是彭燕郊一以贯之的习惯。

到了“文革”时期,彭燕郊的家被抄了六次,多年的藏书也都被没收,这对他无疑是锥心的打击,身体的痛苦可以忍受,而视书籍如生命的彭燕郊,度过了一段难熬的岁月。在被关押的那段时间,彭燕郊无法像之前那样托人购书,只能在狱中写诗,写在小纸条上,或是记在心里,待出来后再誊写出来。对于彭燕郊来说,悄悄写诗成了他唯一的情感寄托。

1979年3月,湘潭大学聘请彭燕郊到中文系任教,同年10月,彭燕郊得到平反。相较于之前在工厂的日子,这一时期的彭燕郊工资待遇提高了,他淘起书来更加疯狂,或许是为了弥补早年错过那些书的遗憾。

彭燕郊退休后,爱书之心仍不退休,他一直在淘书路上。身体虽然不再健朗,但他依然沉浸在淘书的乐趣中,任何苦难、病痛都阻挡不了他对书的热爱。他的退休金除了买药治病,差不多都拿去淘书了。彭国梁是长沙有名的书虫,著有《书虫日记》。说到淘书,他从心底里敬佩彭燕郊,他这样形容彭燕郊淘书的情景:“他经常是一包一包、一捆一捆地买,提不动,就打的。”

退休后寓居长沙的彭燕郊与湘潭大学的陈耀球有书信往来,彭燕郊在写给陈耀球的一封信中,提到自己暂放在湘潭大学的书籍,关心自己的藏书的归处,他说道:“读书,买书,是我等毕生爱好,至于说有什么雄心大志,在我,实在已少到几乎一点也没有了,要说有,也无非是想把剩下的不多的日子过得愉快一些了吧”。“淘书”、读书成为他的乐趣,也是一种人生的享受,因为书,苦难的日子反倒没有那么昏暗,也为疾病缠身的晚年带来些许慰藉。

彭燕郊写过一首《盲文》:“诗人,感谢你把崇高的思想/印在洁白的纸上,在我眼里/映出火光。多少次我凝视/那神圣的文字,沉醉于让电流/通过贪馋的目光冲激我的心。”从这首诗中可以感受到,他阅读时双眼放光,充满希望,书页里的文字好似充满灵性般冲击着他的心,就像是一个跃动的灵魂在触摸思想。

书是彭燕郊的命。彭燕郊每次借书给他人,都非常爱惜,先用牛皮纸将书包好。无论是自己的书,还是他人的书,他都非常珍惜。若是书不小心弄丢或受到损坏,他都自责不已,认为是自己没有照看好书。王平曾不小心弄丢他一本书,“他很生气,眼泪都出来了”。有一次,彭燕郊把朋友的书转借给他人,书还回时已非原貌,书页掉落,封面也没了,几乎散了架一样,彭燕郊很是难过,“我一生爱书,借人的书,看起来特别小心,生怕污损,遇到这样的事,心里很不好过”。对于爱书之人来说,是很能体会彭燕郊的心情的,哪怕是书中的折页,我们都心疼不已。

读书人之间真挚的交往莫过于精神交流,书,便是其中的媒介。彭燕郊爱读书,也常和友人互相借书。

无论是读书人还是工人,无论是同辈还是小辈,只要爱读书,彭燕郊都会视其为书友,与其互相分享读书的乐趣。彭燕郊身为诗人、编辑,他和朋友之间的赠书往来故事自然也是数不胜数,每一个都可以传为佳话。这里简述几则对笔者触动较深的故事:

彭燕郊和汪华藻曾是师生。早年,汪华藻考入湖南大学,后来彭燕郊也调入湖大任教。他们退休后,因都住在长沙,彼此间也有往来。

2021年9月18日上午11时,笔者曾到汪华藻家中拜访,他带我们参观了书房。打开靠墙一扇书柜门时,汪老师自豪地指着满书柜的《红楼梦》,说他这里算是收藏了全湖南最全版本的《红楼梦》。他还向我们透露了一件事,彭燕郊知道他在收藏《红楼梦》,只要遇到不同版本的《红楼梦》,便会收集送给他。若是汪华藻不在家,他便把书从门缝塞进去便走。彭燕郊已去世多年,时至今日,汪华藻也已九旬高龄,回忆起彭燕郊时,汪华藻显得神采奕奕,书柜里的那些《红楼梦》便是彭燕郊留给他最好的纪念。

张铁夫(1938—2012),湘潭大学教授,长期从事俄罗斯文学研究,作为普希金研究专家,曾获俄罗斯政府颁发的“普希金纪念奖章”。他在《我所认识的彭燕郊先生》中回忆,彭燕郊曾给了他很多帮助。张铁夫写“普希金研究三部曲”时,彭燕郊“把珍藏了六十年的《译文》新二卷第六期(《普式庚逝世百年纪念号》)和珍藏了五十七年的《普式庚论》一书送给了我。后来我请人将前者拍成照片,刊于《普希金与中国》一书卷首”。彭燕郊希望张铁夫能写一篇客观的文章证明普希金的“世界级大诗人地位和世界影响”。正是基于对张铁夫学识素养的信任和希望世人客观认识普希金文学影响的心态,彭燕郊才将其珍藏多年的书刊慷慨送给张铁夫,为其《普希金与中国》增色不少。古有宝剑赠英雄,今有珍本赠学者,这就是文人之间纯朴的情谊。

施蛰存,著名文学家、翻译家、教育家。在其晚年,他开始处理自己的藏书,也不再接受朋友的赠书。1994年1月17日,他给彭燕郊去信:“兄以后不要再送我书了,我也无力看书,子孙一代,没有一个是搞文学的。我的书在渐渐处分,不必再增加了。”读此言,不禁唏嘘感慨。不过,真正爱书之人在遇到喜欢的书是不会拒绝的。同年5月19日,施蛰存给彭燕郊复信:“昨晚翻阅兄所编《现代散文诗名著译丛》见广告中有《夜之卡斯帕》及《地狱一季》二书,不知印出了没有?如已印出,可否还能代我各买一本?”之后,他便收到彭燕郊的书,他拿该书与自己的英法文本对照,发现王道乾的译文有问题,当然这是后话。

当书籍匮乏且自身经济条件较差时,换书便成为读书人能够阅读到更多图书的一种途径。彭燕郊曾在书店遇到一位爱读书的青年技术员,彭燕郊得知他有一本《飘》,想借来看看,但是那位技术员不肯,要求必须拿别的书来换,最后彭燕郊用《安娜·卡列尼娜》换到了《飘》,虽然有得有失,但是彭燕郊坦言:“能够解馋,就已经叫人十分满足了。”

最有趣的还是彭燕郊和王平换书的故事。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前期,彭燕郊在长沙北区阀门厂做油漆工。在这期间,经他人介绍认识了在南门口城南路街道工厂做车工的王平。彭燕郊对前来向他请教的王平由警觉到热情,和王平谈书、谈诗,还指导王平的诗作。王平结婚时,彭燕郊还送了一本库普林的《决斗》作为贺礼。

当时彭燕郊住在湖南省博物馆附近,王平住在南门口,两人一南一北。据王平回忆,彭燕郊每周六下午下班后都会在南门口公交站下车,并步行到他家送书,时间很固定,送完书后,拿上王平看完的书就走。王平笑称他们这段经历“就像地下党情报员接头似的”。一老一少,因书结缘,成为难得的忘年交。

除了送书外,彭燕郊还会与王平谈论文学、回忆文艺界的事情。王平多次到彭燕郊家中,印象最深的便是那简陋的三通间,“他家有三间房,是通间。除了一张床和简陋的桌子,就是书架书柜了,总之什么空隙都塞满了书”。

彭燕郊虽然已经离开了我们,但是他的藏书还安安静静地躺在捞刀河畔的一处住宅里,书本里有他的汗水、气息,有着栀子花的香味,有着大海波涛涌动的声音。他爱书,视书为生命,这种对书的感情使得他的诗歌也充满了温度,他和书的故事将继续感动每一个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