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读书,始知蜀人苏东坡。一直到青年时代,我总以为苏轼、苏东坡不像是同一个人,很难将其合二为一。后来了解他多一些了,我就以为,这个人的前半生是苏轼,后半生才是苏东坡。
正直之人,心直口快,加之木秀于林、才高于人,于朝堂中多半会陷入“举步得狼狈”的境地。苏东坡渴望远离官场这一风波险恶的场域,但却始终没有像他所倾慕的陶公那般挂冠潇洒而去,与桃花共俯仰,同枯荣,他终其一生沉浮挣扎于云诡波谲的宦海,漂泊浪迹。元代文学家许有壬对东坡的跌宕仕途做了精妙概括:“论其平生忠义而迹其出处,有不能不为之浩叹者焉。进尽忠论,只以贾杭之倅;咏歌庸言,乃以媒黄之贬。翰林骎骎乎用,复出知杭,又两入而出,则惠州、儋耳之谪,遂终身矣。其在朝廷始终不七八年,倅守郡者十四年,居贬所在道路者十三年。”
苏东坡未离仕途,在宦海升降浮沉,浊浪几乎没顶。仕宦生涯,在朝廷不过七八年,而流徙岁月却有二十七年之久。恰如其弟苏辙《祭亡兄端明文》所言:“涉世多艰,竟奚所为?如鸿风飞,流落四维。”他以随风飘游的鸿雁概指哥哥流寓不定的一生。东坡对弟弟也说“我生如飞蓬”,林语堂认为“飞蓬”一词正足以象征苏东坡的一生。又如其词《醉落魄·席上呈元素》有云:“人生到处萍飘泊。”天涯沦落,即是浮萍如寄,久寓漂泊不定的生存状态。苏轼担任过大约三十个官职,职务变换十七次,他的足迹遍及天南海北,行经三十多个州县,得以广为寓目,尽瞻中国山水之胜。在无意之中,实现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古人理想。
私以为,苏东坡是汉语有史以来第一个在随笔领域取得最高成就的作家。无须完整、絮絮叨叨、没有证据或结论,可以并置于从当代生活的每一个层面取得的片段、琐屑细节与万千心情,成就了汉语随笔这种最倾心于自由性灵的文体。
苏东坡又是可爱的、敢于“悔其少作”的一代大家。“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在学习东坡的过程中,我记录了很多断片,既含有文史方面的短文,也有思想、心灵方面的吉光片羽。这次予以整理,厘定了若干错讹,以期成为一朵朵小小的苏海浪花。尤其是苏东坡那种于万千磨砺而不悔、于茶尖摘风、于竹枝采雪、于雪刃劈柴、于水中取暖、于历史的天头地脚重新发现爱的锐利之光,让我们感铭五内。
三十年多年来,汉语领域有“拿来”的几种词典式写作的成品,尤其是自传与人物传记,比如乔治·史坦纳的《勘误表》、福楼拜的《庸见词典》、卡洛斯·富恩特斯的《我相信》、米沃什的《米沃什词典》等。在这一词典式的写作运动中,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使这一特异的写作范式得到了最广泛的重视。逐渐地,写作者就不再把自己的词条式写作归为严谨的“词典”解说谱系。
《苏东坡辞典》以近百个词条,完成了我对苏东坡重大地缘、人生事件、性格嬗变、写作突变的描摹。自以为,《苏东坡辞典》不但是一部诗性人文之书,也是对苏东坡的另辟蹊径的个人化解读,更是一部彰显自由的东坡风神的精神史。
在《苏东坡辞典》里展示出来的多元、不确定、开放性的词典式写作,也有一些梦中的“神来之句”与断片式的表达。从高处着眼,这样的断片恰恰是展示苏东坡自由思想逾越天堑与惯常叙事的一根钢丝;从近处着眼,这样的词典式写作,开门见山地彰显了百科全书式人物——东坡的来路与去向。
苏东坡的崛起并非偶然,其中包含着四川的特殊历史、地缘因素。唐朝人魏颢就认为:“剑门上断,横江下绝,岷峨之曲,别为锦川。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意思是说,自古以来蜀地人才具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现象,难怪明朝思想家李贽在《续焚书》中进一步指明:“岷江不出人则已,一出人则为李谪仙(李白)、苏坡仙(苏东坡)、杨戍仙(杨升庵),为唐、宋并我朝特出……”他为什么对出自蜀地岷江流域的几位奇才感到非常惊奇呢?
巴蜀地区自古有司马相如、扬雄、王褒、李白等奇人崛起,其人更有顿悟、灵动、突发而至的特征。这源于蜀地地缘、季候、物产的特色,更源于通达亚洲西南诸国的“蜀身毒道”以及汉代开拓的“西南丝路”,西亚、南亚的文化由此传播到四川。加上自秦朝就开始的十几次移民入川,这些因素与本土文化相互融汇,创造出了一枝独秀的古蜀文明。
被竹子密密围合的巴蜀,自蚕丛率领古羌人进入成都平原定居以来,蜀人的生活智慧与技艺积淀所演绎出来的丰富、绵密、无所不包的竹文化,可算是蜀人对竹子养育之恩的报答。有三千年以上历史的三星堆遗址中,就发现了许多竹子的遗迹和文化符号。苏东坡是中国竹文化的杰出代表,可谓天下一竹一东坡。苏东坡感叹:“食者竹笋,庇者竹瓦,载者竹筏,爨者竹薪,衣者竹皮,书者竹纸,履者竹鞋,真可谓一日不可无此君也耶!”在他身上,体现出巴山蜀水之间竹子的突出精神:坚韧、高直、虚怀、有节。他不但具有自古蜀地所出仙才之特点,而且还有既往蜀地才子身上多不具备的心系民瘼、学风、习性与韧性。
苏东坡人生思想的特点是广、博、细、杂:儒、释、道思想先后贯穿于他的一生,这三种思想在不同境遇里又经常左右互搏或三足鼎立。儒家入世,佛家超世,道家避世,三者出发点、着力处、归宿地均不相同,宛如“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明朝学者张燧在《千百年眼》里就认为:苏东坡议论历史上敢于直言劝谏者,说他们真可谓杀身成仁,认为他们能够把生死视为瞬间之事,既如此怎能动摇权柄者分毫?可东坡却想学习长生不老之术,则又是愚蠢得没话说。黄庭坚说过,东坡平生喜好道术,只要听到有好的方法就马上去做,但又不能坚持,很快就放弃了。那么可以知道苏东坡不过是借此掩饰寂寞之心,就像佛家所谓的口舌上的功果,他并不是沉溺于此。
但苏东坡以儒家的济世安邦情怀,昭示了佛与道的外化之能。我以为,儒家思想于苏东坡已是伐毛洗髓,一直就是他的本体论;其余均是阶段性的避风港,是方法论。
如果说,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展示了士大夫坚守的伟大思想与职责,那么苏东坡拒绝归隐,则努力践行了仁民爱物、致君尧舜的理想,“余以为知命者,必尽人事,然后理足而无憾”,他可以在为民谋福祉中得到快乐与满足。“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可见东坡的处世态度比前辈范仲淹更为务实。东坡一生三次在朝廷做高官,官至兵部尚书、礼部尚书;三次遭受贬谪,先后被贬谪到湖北的黄州、岭南的惠州、海南岛的儋州。思想家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如此评价说:“苏一生并未退隐,也从未真正‘归田’,但他通过诗文所表达出来的那种人生空漠之感,却比前人任何口头上或事实上的‘退隐’‘归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沉重。”
苏东坡与父亲苏洵、弟弟苏辙合称“三苏”,后人评价说:“凝练老泉,豪放东坡,冲雅颍滨。”凝练、豪放、冲雅成为他们各自的美学特征。近千年来,苏东坡为不同时代的人打开了探究多变人生的视野,他的丰富人生也成为长久不衰、有强大生命力的文化现象,人们称之为“苏海”。
有一天,我偶读《徐渭集》,注意到《评朱子论东坡文》,不禁拍案称绝。
夫子不语怪,亦未尝指之无怪。《史记》所称秦穆、赵简事,未可为无。文公件件要中鹄,把定执板,只是要人说他是个圣人,并无一些破绽,所以做别人着人人不中他意,世间事事不称他心,无过中必求有过,谷里拣米,米里拣虫,只是张汤、赵禹伎俩。此不解东坡深。吹毛求疵,苛刻之吏;无过中求有过,暗昧之吏。极有布置而了无布置痕迹者,东坡千古一人而已。朱老议论乃是盲者摸索,拗者品评,酷者苛断。
书屋2024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