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劳动的围城到创业的空间经营:大学生数字创业的劳动困境与发展路径

2024-07-23 00:00:00温欣
天津行政学院学报 2024年4期

DOI:10.16326/j.cnki.1008-7168.2024.04.009

收稿日期:2024-05-06

基金项目:

山东省社科联2024年度人文社会科学课题“集体数字劳动推动县域新质生产力发展机制研究”(24BFS144)。

作者简介:

温欣(1990—),女,山东青年政治学院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讲师,博士。

摘 要:

大学生数字创业过程本质上是劳动过程。货币资本循环的数字化、生产资本循环的去生产性、商品资本循环的时间体制是大学生数字创业中劳动困境形成的主要机制,大学生数字创业者通过本地经营、家庭经营和生活经营展现出冲破“劳动的围城”的可能性。因此,要支持、引导大学生数字创业,我们必须重视并识别数字社会大学生创业劳动的不稳定性风险、义务劳动风险和超时劳动风险等“零工化”创业劳动困境,为其提供开放、包容和保护性社会创业环境,促进大学生多样态的创新创业实践,共筑青年数字创业的生产空间,推动大学生数字创业高质量发展。

关键词:大学生数字创业;劳动困境;劳动整合

中图分类号:C9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168(2024)04-0087-09

一、数字时代大学生数字创业的悖论

数字时代,以“李子柒”“滇西小哥”为代表的青年群体依托新兴短视频平台,通过自制短视频,创造数字IP并完成“流量变现”的创业模式成为当代青年数字创业的典范。数字社会万物联通的特性为相对缺乏创业商业资源和社会资本的青年提供了创业的可能性。数字创业的概念主要包含两种视角。一是工具性视角。该视角将数字作为赋能青年创业的手段,数字的内涵包含工具取向的数字技术、数字信息和数字金融等[1]。二是组织化视角。该视角认为,数字创业的劳动对象是数字(数据),劳动资料也是数字,劳动的组织形式呈现平台化特征[2]。上述两种理论视角都认为数字技术给青年的创业带来新的机遇,但是,两种视角又存在显著差异。工具性视角的本质是技术决定论。在青年创业中,数字技术掩盖了创业本身在信息决策、空间隔离和资源流通等多环节的固有风险。空间的开放性和透明性放大了数字技术在创业成功中的效用,传统影响青年创业的因素在创业过程中所发挥的关键作用被弱化。组织化的视角则模糊了青年创业、劳动与休闲活动的社会时空边界,以创业为名的数字就业,其劳动自主性的部分得以扩大,掩盖了雇佣劳动关系和劳动过程控制,催生了数字社会的新型“老板游戏”。

作为工具性创业要素的数字技术增加了对技能型青年的创业主体要求[3],数字创业的灵活性也与技能性青年追求自由的需求耦合。而作为组织化创业要素的数字平台,其数字创业的平台模式降低了青年以个体化方式创业的门槛,同时也使创业个体越来越成为依附平台的数字劳动者。数字技术不断模糊自主创业与雇佣劳动之间的界限,使青年在职业选择中难以区分传统社会劳动两条相对独立的路径。一方面,数字技术模糊了创业所强调的资源与创新等基础性要求,造成创业劳动的“去技能化”;另一方面,数字技术的商业化应用还掩盖了数字劳动关系与社会保障问题,甚至导致自动化无偿数字劳动者的生成。

大学生群体是技能型青年劳动力的有机组成部分,学历为其竞争高薪就业机会提供了入场券,与其他青年群体相比,稳定就业而非创业成为其更普遍化的选择。但在就业市场中,大学生群体亦面临“就业难”与“人才荒”的结构性矛盾[4]。作为技能型劳动力,大学生群体为什么一方面向往较高的收入,另一方面却在现实中选择更具稳定性的雇佣劳动形式,而非有较高收入的创业模式?促进大学生群体有效的数字创业,不仅是解决大学生就业难问题、促进高质量充分就业的必然要求,也是新时代促进新质生产力发展的一条重要路径。本文基于劳动社会学视角,从大学生数字创业现实悖论出发,阐释大学生数字创业的劳动困境与发展路径,剖析数字时代大学生从“找老板”转变为“做老板”的现实路径。

二、大学生数字创业可能吗?——一个大学生数字创业的劳动整合视角

劳动整合视角即是将数字创业等非传统的数字工作形态纳入社会劳动分析,从数字工作所处的劳动分工出发,在社会生产劳动的诸环节中考察其劳动过程。

劳动是一种活动,它通过改变自然资料的状态增进这些资料的有用性,因为一切形式的生命都是靠自然环境维持的[5](p.42)。根据相对收入理论,劳动者总是在失业、就业和创业之间进行选择,其决策主要由以上三种状态的相对价格决定[6]。在数字社会,技术进步与生产自动化在导致“机器换人”的同时亦通过增加创业者、创业资源和创业机会而促进创业[7]。虽然根据亚当·斯密的理论,每个人都可以通过生产自己具有绝对优势产品的方式创建企业并参与市场交换,但因实践中存在极高的交易成本,创业者必须参与至分工之中,创业者需要考虑生产什么、由谁生产以及如何生产[8]。因此,回答创业何以可能,须回归劳动理论之中,在劳动变迁中理解数字劳动及其分化出来的创业形式。

分工是工业生产组织的基本原则。以社会特征为基础的分工被称为社会分工。社会分工不仅包含行业的分工,还包括生产的分工。在工业社会,这主要表现为把制造产品的各过程划分为由不同工人完成许多工序的分工模式。布雷夫曼批判将社会分工混为一谈,剥离对社会的一般分工的关心,聚焦于组织内部的分工。他认为研究焦点不应是各行各业之间的分工,而应是各行各业和工业过程的分解,研究应关心的不是“纯粹的技术”,而是技术同资本特殊需要的密切结合,因此,生产中的分工应从劳动过程的分解开始[5](p.67)。在马克思主义劳动过程研究中,劳资双方围绕劳动自主权的争夺是不变的焦点。虽然争夺自主权的形式在劳动实践中呈现出多样化的特征,但这不仅不会改变双方争夺自主权的事实,反而展现了争夺技术的隐蔽性和冲突性趋势。因此,揭示劳动自主权的变迁及其争夺过程是理解个体劳动社会化的重要途径。

马克思认为,劳动过程是资本消费劳动力的过程,人类的目的活动(即劳动)、劳动对象和劳动手段是劳动过程的基本要素[9](pp.110-115)。这意味着劳动者的劳动是为资本而非自身服务的,其劳动也属于资本。资本的循环过程主要包括三个阶段,围绕着价值增殖的目标形成货币资本的循环、生产资本的循环和商品资本的循环[10](p.59)。在工业社会,三者之间是连续的和统一的现实循环,形成整合的生产过程,并以此形成了生产的劳动分工。分工使劳动生产物转化为商品,又使其必须转化为货币[9](p.59)。作为商品生产的一体两面,劳动也是一种商品。这要求劳动者能够从家庭中自由地分离出来,并出卖自身劳动力。劳动力“依照它的由再生产费用决定的价值售卖”[10](p.71)。在这一过程中,劳动者部分地出卖自身的身体机能,让渡身体自主性,降低了以家庭为单位的劳动生产模式下自负盈亏的生产风险。从社会劳动分工视角看,从就业到创业的根本差异在于创业将被分离的劳动过程重新整合起来,劳动者从部分出卖身体机能到全身心地投入资本各环节之中,并以占有自身所有劳动价值和在扩大再生产中占有他人剩余劳动作为基本动力。

面对数字社会中社会生产的变迁,简单地套用工业社会创业的分析模式已经过时,我们须在新的劳动过程中对其加以重新建构。在工业社会,资本以追求劳动力的剩余价值为根本目标。这一秘密并非工业社会所独有,自由或者不自由的劳动者都须在维持自身必要的劳动时间之外,加入超过的劳动时间,替生产手段的所有者生产生活资料[9](p.152)。在生产过程中,扩大社会劳动并以此获得更多的剩余劳动及其价值是工业社会价值循环的内在运行机制。因此,在工业社会,创业的基本逻辑是通过自身劳动手段的投入占用自身劳动价值并通过雇佣劳动扩大对剩余劳动的占有。虽然学界普遍认为,在国民收入中劳动与资本的份额是相对稳定的,即劳动收入占2/3,资本收入占1/3[11](p.41),但在创业模式中,显然资源(资本)占有情况是影响创业成功与否的关键因素[12]。赢得无偿劳动并不等同于获得剩余价值,获得剩余价值的关键在于使剩余价值不可见,即所有权和控制权的体制化分离[13](pp.48-49)。其实,早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一些国家就已经出现提高劳动效率、减少就业人数的方法,大量工人从工业生产中“游离”出来,流入非生产性部门,并争夺社会剩余的分配[5](p.225)。在数字技术融入生产的过程中,以技术革新驱动的制造业掀起了一股“机器换人”的浪潮[14]。这种生产性部门与非生产性部分的体制性分离进一步为资本掩饰剩余价值秘密奠定了社会基础。因此,要厘清数字社会的创业模式,就必须将其与资本试图控制被迫游离出来的劳动并重新占有其剩余劳动的活动相区分。

涂尔干认为,从劳动者视角看,劳动分工并不是通过提高物质生产效率来增强劳动者的幸福。在劳动分工前所未有地得到了有效而又迅速的发展时,幸福反倒以惊人的比例不断锐减[15](p.206)。社会容量和社会密度是社会分工变化的直接原因。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分工之所以能够不断进步,是因为社会密度的恒定增加和社会容量的普遍扩大需要劳动分工[15](p.219)。因此,劳动分工提升劳动生产率的逻辑并不主要适用于劳动者和资本,而是社会。社会生产的变化不仅是技术变化,还包括产品的不断变化,这些都引起了新的、不同的劳动过程,引起了就业人口的新的职业分布,从而造就一种新的劳动者阶层。在社会劳动的数字化转型中,社会以创业为名催生了新的数字无产者[16],这超越了工业社会的制造同意,而发展为制造甘愿[17]和制造希望[18]等更加隐蔽的表现形式。因此,对于相对缺乏生产资料的大学生群体而言,回答其数字创业是否可能的基本问题是不可避免的,这应以其劳动过程为基础并揭示其过程中的资本形态变化及其循环。

在劳动整合视角下,大学生数字创业是指大学生自主地利用数字技术,通过生产性劳动过程实现对劳动对象的数字化加工,最终进入并完成流通环节,获取剩余价值。这一视角主要通过回答大学生在何种程度上以及何以自主地开展数字劳动、占有劳动资料、安排劳动手段和组织劳动分工,揭示其在资本控制中被迫从传统的劳动形式中游离出来又被重新占有剩余劳动的过程,进而阐释青年大学生数字创业劳动何以可能。

三、劳动的围城:大学生数字创业的劳动困境

获得劳动的自主性是大学生参与数字创业的主要动机之一。但是,在数字创业过程中,他们能自主决定的事项是有限的。数字创业为大学生的个体化创业提供了便捷途径,同时也直接规定了创业生产的对象、生产的主体和生产的方式。大学生数字创业的劳动困境主要表现为有限自主性下货币资本循环的数字化对劳动者身份的掩盖、表层的情感劳动中劳动关系的去生产性、超时劳动以及不确定性劳动等劳动风险问题。大学生群体在数字创业中的劳动困境使其陷入“劳动的围城”之中,他们艳羡创业成功的“李子柒”和“滇西小哥”,投入“流量资本”的循环与浅层情感劳动之中,在超时和不稳定性的数字劳动中难以看到创业成功的希望后选择逃离。

(一)“流量资本”的循环:货币资本循环的数字化

在数字经济的诸多分工形式之中,非生产性部门是容纳创业的重要领域,它直接规定了数字创业的核心生产要素——数据。数字创业者依赖点赞量、播放量等“流量”指标,这些指标是其参与后续创业劳动分配的依据。马克思认为,资本循环的第一阶段是货币资本的循环,是由货币转化为商品的过程[10](p.1)。对创业过程而言,货币资本转化为“流量资本”主要依赖于创业者数字(据)劳动。当然,购买数字平台的“投流”,即以货币形式向平台购买“流量”,也是快速获取“流量”的重要途径,但这种途径主要适用于拥有较雄厚货币资本的大商家或者创业者。对大学生群体而言,他们大多依赖自身创意性数字劳动而获得自然“流量”。货币资本循环向“流量资本”循环的转变使大学生获得了一个检验自身是否具有数字创业能力的试验场。他们需要选择赚取“流量”的具体“赛道”并沿此深耕,以获得垂直流域的精准粉丝群体。例如,大学生选择的主要赛道包括大学生活分享、创业过程分享等。在这一阶段,大学生创业者需要将数字劳动转化为“流量资本”。如果能顺利积累相当规模的粉丝群体,他们便阶段性地完成了这一环节的任务,并走向第二环节。但通常这一环节并非一帆风顺,而是需要劳动时间的投入和技能的持续练习。在我们的数字民族志研究中,所有大学生创业者都经历了看直播学习、开设账号、制作并发布短视频、直播、停播和复播等数字劳动过程,他们获得稳定“流量”一般需要经历3~6个月时间。这一过程中,数字劳动的内容不是固定不变的,他们必须不断根据可能获取“流量”的方向调整自己数字劳动的内容。

货币资本循环的数字化过程,降低了数字创业初期资本投入的要求,也改变了创业者在市场上购买生产所需商品的消费者身份。大学生创业者通过投入个体化的数字创业劳动,以低货币成本完成了货币资本循环的第一阶段任务。

在工业生产中,这一阶段的主要任务是在商品市场购买原材料和在劳动市场雇佣劳动力,进而获得生产手段和劳动力。生产物既是劳动过程的结果又是劳动过程存在的条件[9](p.113)。作为生产对象的“流量”,它被生产出来的根本目标是为资本服务而非直接转化为收入并完成资本的循环。作为劳动条件的“流量”依赖资本的标准加以限定,资本以粉丝画像为基础形成对“流量”价格的设定。这种模式使主要从事大学生活分享、创业过程分享等数字劳动的大学生群体即使获得“流量”也难以将之转化为“流量资本”,他们的数字劳动多停留于免费的阶段,以休闲(生活)分享为名,被划归至非生产性活动之中。对于大学生创业者而言,其困境不仅是创业竞争的问题,而是资本循环的数字化转化中自身劳动者身份的转变及其被掩藏的劳动问题。

(二)表层的情感劳动:生产资本循环的去生产性

完成了资本循环第一个阶段后,在生产资本循环中,数字创业表现为一种去生产性的空间生产与消费空间的社会再生产。大学生数字创业的“流量”特性决定了生产的主体即为创业大学生自身。商品具有二重性,即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每一商品的使用价值皆包含某种目的的生产活动或者有用劳动[9](pp.6-7)。商品与“流量”的根本区别在于:商品与生产商品的劳动相关,不因生产商品的劳动成为一种职业、成为社会分工中的独立部门而发生变化;而“流量”则相反,“流量”生产不仅与生产“流量”的劳动有关,更与数字算法的“流量”分配机制高度相关。拍摄短视频等劳动往往涉及脚本与文案设计、拍摄和剪辑等工作,这类技术型数字劳动在大学生创业中越来越难以获得“流量”,而直播模式则成为大学生获取“流量”的重要劳动方式。在平台算法规则中,直播间中的留观时间、点赞数量、新增粉丝数量和新增粉丝团规模成为后续推送自然“流量”的算法基础。为了能够迎合平台算法规则,创业者不断更新直播间的风格,通过打造悬念空间的方式不断吸引直播间外的“流量”进入直播间,同时还借助自费发放虚拟货币福袋和提供情绪价值的方式引导粉丝戳赞、点关注和加粉丝灯牌。大学生创业者不断吸引新的“流量”并维系已有“流量”,这成为其不断获得算法推流的基础。

直播间的数字劳动是表层情感劳动。霍克希尔德认为,存在着两种进行深层扮演的方式,一种直接催生情感,另一种间接利用受过训练的想象力诱发自然情感;而浅层表演则是一种通过调动身体肌肉组织塑造外部姿态的表演[19](p.58)。在大学生创业者看来,深层表演在创业阶段既难以实现也没有必要。与其他创业群体相比,大学生创业者的深层情感表演是缺乏优势的,且其争取劳动自主性的数字创业初衷也使其不愿投入更多的深层情感表演。创业劳动的空间生产为其浅层情感劳动建立了空间基础,他们用空间内的音乐和直播道具等制造悬念空间,以激发观众好奇感进而引发空间互动的方式代替了深层的情感表演。创业者通过回应公屏提问、参与互动的方式为观众制造“被关注感”,进而提供基于“应—答”的浅层情绪价值。而公屏提问本身亦作为“流量”的一个部分使产品被生产出来并融入生产过程之中,进而促成生产资本的价值循环。生产手段与劳动力在剩余价值的生产中担当不同的任务,它们分别被界定为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11](p.11)。在这一环节中,作为劳动力的创业者成为生产“流量”的可变资本,是被压缩的对象,甚至连创业者自身也参与至压缩过程之中,他们不断降低直播的情感劳动强度以维持表层的情感表演,同时尽量降低个人投入,不断压缩可变资本中的创业者沉没成本。在数字创业中,生产循环中的商品生产被“流量”生产所替代,可变成本的压缩本质上是劳动关系的压缩,其背后隐藏了创业者劳动的交换价值,本应进入消费领域的劳动变成了劳动者“自产自消”,大学生数字创业者被置于作为“产消者”的义务劳动风险之中。

(三)难以扩大的再生产:商品资本循环的时间体制

“流量”生产的不稳定性特征及“流量”的商品化特性决定了商品的销售是数字创业的关键环节,且变得日益复杂化。商品自始就是为了售卖而生产,因此必须转化为货币[10](p.13)。“流量”顺利地转化为货币则是数字创业成功的关键。对数字创业者而言,“流量”的稳定“变现”是商品资本循环的中心任务。

具体而言,大学生数字创业的“流量变现”是通过三种途径实现的。一是直播劳动的数字礼物打赏和短视频播放次数的即刻结算。但上述变现途径存在不确定性且严格受劳动时间限制。显而易见,直播与短视频的制作都需要创业者投入必要的劳动时间。由于缺乏团队支持,大学生数字创业者不得不投入大量个体时间,用于短视频的创作和直播劳动。其不稳定性主要体现为被限流、封号等。在田野调查中,几乎所有的大学生创业者都遇到过被限流和封号的情况。为了降低风险,大学生创业者除了不断学习直播技巧,避免因出现违禁词被封号外,还会选择“经营小号”,以此规避意外封号和账号限流的风险。为了经营小号,数字创业者不得不开展着“大号播完播小号”的超时劳动实践,以维持账号的活跃度。二是通过在直播广场选品、开通橱窗和直播带货等方式获得商品销售的佣金收入,其中直播带货的方式成为成功销售商品的重要途径。在这一环节,“流量”成为其参与商品流通的生产工具,数字创业者作为商品流通渠道,参与到资本循环的分工之中。数字平台的价格透明化使经营账号中的商品越来越缺少独特性,为了证明自身的带货能力,原子化的数字创业者不得不依靠降低佣金的方式积累销量,压缩单位劳动时间下的边际收益。三是与品牌合作,通过在自制短视频中植入广告的方式获得劳务报酬。上述“流量”转化的规模化是大部分大学生创业者的阶段性创业目标,亦是其评价自身创业状况的主要指标。在“流量”向货币转化的过程中,新增了商品生产的环节,而作为商品的软广短视频既为商品的销售贡献数据,又成为其扩大再生产的基础。与品牌商合作制作视频软广是同“流量”关联却独立于“流量”生产之外的劳动模式。它需要创业者根据品牌方的要求,花费单独的时间完成数字产品的生产并参与销售,对播放完成量负责。因此,对大部分大学生数字创业者而言,这种“流量变现”主要是一种愿景和一种额外的不稳定性福利,如获得品牌方寄送的免费试用品,而非直接“变现”。通过植入广告获得资本投入则是未来成为“大主播”后的目标。在超时劳动的时间体制下,不确定性的收入来源和遥不可及的目标使大学生的数字创业多停留在自娱自乐阶段,少部分发展为副业,大多数难以成为持续经营的事业。

四、创业空间的经营:大学生数字创业的发展路径

数字经济下创业过程呈现出空间转向。创业的生产对象、生产资料与生产过程的数字化决定了数字创业需要重新整合空间分隔下的劳动分工,数字创业的本质是创业空间的数字化经营。大学生在数字创业实践中,通过本地经营、家庭经营和生活经营的创业策略,重塑了数字创业者身份。

(一)本地经营:学习空间与创业空间的分离

大学生数字创业往往始于大学期间,而非大学毕业后才开始的。大学期间的创业活动很大程度上分摊了数字创业失败的风险。这是因为大学生往往使用最简单、便宜的设备,并主要是利用课余时间开展创业,这最大程度上节约了劳动的时间成本和生产资料成本。从整体上来看,大学生的身份不仅为其创业劳动提供了庇护和担保,使其免受由于创业失败导致的生活困顿,同时也使其更容易获得信任,容易在数字空间拉近与陌生人的心理距离,进而实现“流量变现”。但是,大学宿舍空间的非私人性也给稳定的数字劳动带来了挑战。一方面,午间和夜间的直播可能因为大学生创业者与宿舍其他人的整体作息不一致而被影响,甚至不得不中断。另一方面,即使是浅层的情感劳动,在被观看的非私人环境下也会变得更加难以完成。在田野调查中,有大学生数字创业者尝试将直播中展示的商品在下播后送给舍友、将舍友纳入直播中或让舍友担任直播助手。他们试图通过这些方式经营宿舍空间,维持稳定的直播间场景。但从结果来看,这些方式并不能营造稳定的直播空间。大学作为学习空间,与创业难免存在冲突,大学生创业者难以在学校找到独立的创业空间以实现稳定开播。因此,为了维系“流量资本”的循环,在学校周边租房居住成为大学生创业者的一种本地经营模式。

本地经营是指将创业空间从学习空间中分离并独立出来,不再依赖学校环境所提供的空间。学习空间与创业空间的分离不仅解决了生产空间的稳定性问题,而且也通过拓展话题而促进“流量”的经营。大学生创业者一般选择学校周围小区进行整租而非合租,并将租住房屋作为生活起居与创业的场地。他们利用独立的空间完成直播的多场景打造。为了进行区分,大学生创业者往往在其“大号”和“小号”打造差异化的直播场景,如客厅播“大号”,阳台播“小号”。从宿舍的公共空间到私人家庭空间的转型,更加明确地展现了创业者的身份,也使大学生创业者有了更多的时间投入。不仅如此,本地空间的营造也增加了创业者获得更多关注(“流量”)的可能性,因为其向直播间的粉丝们表明,自己已经认可创业者的身份并且明确了创业的职业选择。在空间的本地经营中,大学生数字创业者在直播间分享的话题得以从简单的校园生活延伸至就业、创业乃至家庭生活,其主要销售的商品也从低客单价的小零食向应季水果、家居产品等多领域拓展。本地经营不仅在直播中创造了更高的话题讨论度,同时也更容易使观众信服,扩大粉丝群体类型和带货商品的范畴,进而促进粉丝消费,快速实现“流量变现”。

(二)家庭经营:个体化创业到家庭化创业

本地生活为数字创业的家庭经营模式提供了空间基础。人口流动加剧家庭关系的疏离是当代家庭转型的重要特征[20],并导致家庭功能的弱化[21]。但现代化转型的系统性压力亦激活了家庭的主体性和能动性[22],数字劳动亦出现家庭化趋势[23]。大学生群体的数字创业要想避免落入不务正业和荒废学业的陷阱中并发展为可以持续奋斗的事业,需要家庭在多方面给予支持,家庭的全力协作成为促成大学生数字创业的关键环节。家庭的参与使大学生创业者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摆脱浅层表演、恢复创业劳动生产性的可能性。

在田野调查中,大学生数字创业的家庭经营策略主要有三种主要机制。一是家庭为大学生本地经营的创业实践提供资金支持,使其可以获得独立的创业空间。缺乏资本积累的大学生很难在离开家庭经济支援的情况下独立租房。不仅如此,家庭也给在校大学生离开学校提供了合法性支持,家长为学生校外居住提供担保或者在学校所在地与学生共同居住,这为大学生创业与学业同步发展提供了可能性。二是家庭为大学生“流量”转化提供跨越空间的社会资本,主要表现为地方性品牌获得专属价格福利。一个初创期的数字创业者在仅拥有几千粉丝时,只能通过平台的选品广场完成统一价格、统一计件支付佣金的销售劳动,这一活动既不会产生资本增殖的收益,也不占有剩余劳动。而家庭所提供的社会资本则为其建立专属的产品链接并使上述产品成为直播间的福利品,帮助其完成“流量”的原始积累。三是家庭成员共同参与的数字创业劳动。随着“流量”的积累,家庭成员共同参与到数字创业之中,“家庭数字工厂”得以诞生。在这一家庭劳动空间中,成员分工相对明确。在我们调查的一个案例中,大学生创业者扮演直播间的控制者角色,主要负责产品介绍和直播环节把控。父亲主要承担浅层情感表演的任务,负责在直播间中要点赞和关注评论区并安抚在公屏提问但却没有被女儿(大学生创业者)关注到的粉丝。随着直播时间的延长,父亲也会替代女儿完成试吃样品的环节。母亲的角色主要体现在直播镜头之外的深层情感劳动中:一方面,她负责归置和制作样品,不断更新直播空间内容,制造令人感觉新奇的直播间;另一方面,她还通过细心地照顾大学生创业者的起居生活,使其能够有更多精力开展多账号的直播。家庭性别角色和代际角色在数字创业中的延续,极大地克服了浅层情感劳动的弊端。家庭成员自然互动形成的真实情感流露,实现了浅层情感劳动向深层情感表演的自然转化以及情感与劳动的整合,这不仅增强了粉丝黏性,同时也使创业者在劳动中获得积极的情感体验。

(三)生活经营:从时间累积到数字积累

生活经营是指对非生产性的生活进行数字化加工,使之成为能够被用于数字创业的劳动资料。工作与生活的失衡是雇佣劳动者长期以来面对的重要困境。在雇佣劳动中,资本通过“赶工游戏”“老板游戏”等劳动控制机制消解劳动者对劳动时间的自主权并掩盖劳资关系[24]。对于数字创业者而言,工作和生活失衡问题则被进一步自主地隐藏起来。面对“流量”的不确定性,在急速“流量”来临时争分夺秒地接住“流量”并完成“流量”的资本转化成为数字创业者的基本共识。“流量”在算法控制下追求劳动时间的极致运用,使创业者时间的自主权不断被算法所掌控,进而形成超越自身控制的超时劳动。但这种创业模式本质上是难以为继的。生活经营模式为大学生数字创业中工作与生活的平衡提供了一种可能路径。

大学生数字创业的主要困境是在时间有限性下难以完成剩余劳动时间累积,进而无法真正实现从计件数字劳动向参与资本循环的数字创业的转变。对于追求劳动时间控制权的“00后”大学生而言,他们越来越难说服自己参与至无法自由支配生活时间的数字创业之中。数字创业并非仅有时间累积的单一模式,大学生创业者也不断探索通过经营生活完成数字积累。具体而言,这种累积模式是指将非生产性的休闲生活时间通过数字化手段予以记录与呈现,使其在不损害生活的同时具有了生产性,形成能够用于扩大再生产的数字(资本)积累。在本地经营与家庭经营的创业策略下,大学生生活经营拥有了现实基础。生活经营模式下,其数字创业生产过程也不仅仅是消费商品的推荐,还有生活经验、家庭关系和家庭价值观的分享。这要求创业者用心地经营生活并完成生活的数字化生产。这种数字化生产适应了数字经济下“流量”的生产逻辑,改变了创业劳动的共时性要求,时间得以在数字空间中自动化地完成自身的再生产。不仅带货直播能够创造“流量”并实现“变现”,生活本身通过数字化加工也能够带来“流量”进而通过账号中的“小黄车”自然出单。在生活数字化转向中,大学生数字创业者也完成了创业者IP的打造,形成并积累创业中重要的无形(数字)资产,为短视频广告植入等可持续性的“流量变现”奠定了基础。

五、结论与讨论

本文尝试回答数字时代大学生数字创业的悖论,阐释大学生对数字创业的群体性迷思。大学生数字创业过程本质上是劳动过程,大学生数字创业中货币资本循环的数字化、生产资本循环的去生产性、商品资本循环的时间体制是造成大学生数字劳动困境的深层原因。大学生可以通过本地经营、家庭经营和生活经营策略实现创业空间的经营,冲破“劳动的围城”。

数字创业劳动和大学生群体间的关系具有两面性。一方面,一些数字创业是大学生为生活所迫的不得已之举,是“上岸”失败后不得不脱下的“孔乙己的长衫”;另一方面,创新创业是大学的必修课,鼓励青年大学生返乡数字创业成为一种社会浪潮。区别于网络社会初期阿里、京东等技术型数字创业,以“李子柒”“滇西小哥”为代表的返乡数字创业的成功案例使数字创业具有一种独特的乡土性、地方性和文化性。缺乏乡土生活经验的大学生群体与数字创业是否具有天然相斥性?

本文通过典型成功案例构建大学生数字创业的一种可行发展路径,并尝试从劳动社会学视角出发为大学生数字创业困境及其克服路径提供理论解释。随着数字社会的到来,平台经济模式下数字创业呈现出更加复杂的组织化与技术性特点,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大学生群体想要并实际地参与至数字创业之中,走进“劳动的围城”,冲破“劳动的围城”,并通过经营创业空间,发展出多样态的劳动自主性经营模式。

本研究关注大学生数字创业中的普通个体,构建劳动整合视角,提出造成大学生数字创业悖论的根本原因是对创业者劳动困境的忽视与掩盖。因此,要支持、引导大学生数字创业,我们必须重视并识别数字社会大学生创业“零工化”带来的不稳定性风险、义务劳动风险和超时劳动风险等现实劳动困境,并重视大学生数字创业中的空间经营困境,为大学生数字创业“做老板”提供开放、包容和保护性社会环境,促进大学生多样态的创新创业实践,引导数字创业高质量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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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贾双跃]

From the Siege of Labor to the Space Management of Entrepreneurship:The Labor Dilemma and Development Path of Digital Entrepreneurship for College Students

Wen Xin

(Shandong Youth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Jinan Shandong 250103)

Abstract:

The process of college students digital entrepreneurship is essentially a labor process. The digitalization of currency capital circulation, the de-production of production capital circulation, and the time control system of commodity capital circulation are the main mechanisms for the formation of labor difficulties in college students’ digital entrepreneurship. Through the active management and entrepreneurial space strategies of local management, family management, and life management, college students’ digital entrepreneurs show the possibility of breaking through the “labor siege”. Therefore, to support and guide college students’ digital entrepreneurship, we must pay attention to and identify the “gig” entrepreneurial labor dilemma of college students’ entrepreneurial labor in the digital society, such as instability risk, voluntary labor risk and overtime labor risk, provide them with an open, inclusive and protective social environment, promote college students’ diverse innovation and entrepreneurship practices, and jointly build a production space for youth digital entrepreneurship, realize the high-quality development of digital entrepreneurship for college students.

Key words:digital entrepreneurship for college students, labor difficulties, labor integr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