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造型艺术的美学意境探微

2024-07-20 00:00:00钟启文
今古文创 2024年27期

【摘要】意境不仅仅是中国诗学的核心,更是中国古代诗学艺术经验的深刻概括,它体现了虚实相生、情景交融的美学特质。同时,意境也是主观与客观融合后创造出的独特艺术形象,不仅存在于文学作品中,也在绘画、舞蹈、建筑、书法等多种艺术形态中得以体现。为了进一步揭示意境的美学含义,现从意境理论切入,以中国舞蹈和绘画为例,通过对中国舞蹈的灵动飘逸和绘画的笔墨神韵的细致描绘,深入剖析了这两种造型艺术在意境创造上的独特之处。探讨中国造型艺术的意境之美,从而进一步揭示“意境”范畴突破有限之象、追求无限之美的美学含义,不仅丰富了中国文艺美学的内涵,也为人们欣赏和理解中国传统艺术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思路。

【关键词】意境;造型艺术;中国舞蹈;中国绘画;意境理论;美学含义

【中图分类号】J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7-009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7.029

“意境”是中国文艺美学的一个核心概念,其产生历史悠久,最早可追溯魏晋南北朝时期,而后于唐宋两朝得到了进一步发展,至明末清初达到高峰,晚清时,王国维借鉴西方古典哲学、美学和艺术理论,较全面和系统地总结了意境说的一系列问题,成了意境理论的集大成者。总体而言,“意境”的缘起除了深受中国古代的“道”哲学观的影响之外,还与“言”“象”“意”这三者关系密切,并源自历代艺术理论中,是关于思与境、情与景、意与境关系的深入辨析。这些艺术和哲学层面的交织与融合,共同塑造了“意境”这一独特且深远的文化概念。

在将“意”和“境”引入文学理论范畴的过程中,王昌龄和皎然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王昌龄在其著作《诗格》中明确指出,对诗的判断要以“境”为先,他把诗的“境”细分为“物境”“情境”和“意境”三大类别。这一划分不仅深化了人们对“境”的理解,也为后世的文学创作与批评提供了重要参考。中唐时期的诗僧皎然则在王昌龄的基础上进一步补充了心境的维度。他主张“取境”之说,把自然景物与人生境遇统称为“境”,认为取境或高或逸,都是“先积精思,因神王而得”,是诗人深思熟虑、灵感迸发的结果。同时,他将“境”和“情”紧密地联系起来,认为境是激发诗情、诗思的源泉,提出了“诗缘情境发”“缘境不尽曰情”等观点,从而赋予了“境”更为丰富的情感内涵,给人以情景交融之感。

在皎然的论述中,“境象”并非单一存在,而是包含了有与无、虚与实等多重元素。他写道:“夫境象非一,虚实难明。有可睹而不可取,景也;可闻而不可见,风也。虽系乎我形,而妙用无体,心也;义贯众象,而无定质,色也。凡此等,可以偶虚,亦可以偶实。”即举例说,如风、影、心、色等,虽然形态各异,但都是构成“境象”的重要部分。这种虚实结合的意境观,不仅丰富了文学理论的内涵,也为后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更广阔的想象空间。

此后,刘禹锡从虚实相生的角度,积极倡导文辞的简约之美,同时强调其中蕴含的丰富内涵,他在《董事武陵集记》中提出了“境生于象外”的观点,认为“境”可以能够超越外在物体的束缚,深深根植于人的内心之中。但是,这个“境”并非完全独立于外物、外象而存在,它如同寄生在“象”背后的灵魂,紧密相连,难以割舍。最终,“境”升华为一种深刻的心境和人生境遇,展现出其独特的艺术魅力。

接着,司空图继续深化意境论,他表示,五言诗必须达到“思与境偕”的效果,才能真正散发出迷人的韵味。为此,司空图以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韵外之致和味外之旨来规定诗的境界,进一步丰富了刘禹锡“境生于象外”的命题。

由此可得,“意境”概括了虚实相生、情景交融的中国古代诗学艺术经验,而宋代及其后的意境论大多是从唐代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化发展而来。尽管意境论的探讨主要聚焦于文学作品,但当我们放眼整个艺术领域,便不难发现各种艺术形态都彰显着从景象到意境、由实入虚的中国文艺美学的独特审美特征。朱立元先生深刻指出:“意境就是人在审美活动中,用心灵去观照外界的对象,在把握和领会对象的基础上,充分展开想象,在自己的思想意识领域里创造出新的意蕴和境界。”也就是说,意境是情与境交融创造的艺术形象,意境理论的提出与发展赋予了传统的中国艺术作品以审美意识上的双重性:一是表现客观事物;二是展现主观精神,它们的有机联系营造了传统艺术作品中的意境美。

本文将运用意境论,围绕虚实相生和情景交融,来观照中国舞蹈、绘画这两种比较有代表性的造型艺术。

一、中国舞蹈中的意境美:身心一元、产生共鸣

舞蹈,这一古老而深邃的艺术形式,通过肢体的舞动,诉说着美的语言,展现着生命的韵律。它不仅是肉体的跃动,更是心灵的独白。朱立人曾这样定义“舞蹈美学”:“舞蹈美学是哲学的一个分支,它以审美经验为中心,研究舞蹈美的本质和特征、舞蹈创作与欣赏的心理特征、舞蹈与现实生活的审美关系。”

优秀的舞蹈作品,不仅仅是视觉的盛宴,它更能够引领观者穿越舞蹈的表象,深入体验人生、感悟生命。这种超越舞蹈本身的体验,正是通过意境的巧妙营造得以实现。宗白华先生曾表示:“中国艺术的最高境界是舞的境界,这种境界是艺术家最深‘心源’与自然万物造化接触刹那间的感悟。”

人是肉体和精神的统一体,舞蹈受人的意识支配,是人的自觉行动和行为。吕艺生在《舞蹈美学》中指出:“人跳舞会受意识、思想及灵魂的左右,这显然不同于动物”,从而提出舞蹈的“身心一元论”,其中,“身”指的是直观的动作表达,“心”则代表内心的情感与情绪。当身体舞动时,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不同的情绪,舞蹈的情感也随之流淌而出。因此,舞蹈的呈现是肢体语言和思维意识的完美结合。

在舞蹈的世界里,身心是本体性的存在,舞者的肉体与精神相互交融、难舍难分。《毛诗序》有言:“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舞蹈长于抒情,拙于叙事,必须发自内心而形诸于外,秉持“身心一元论”,才能通过肢体来表现生命和表达情感,创造出独特的艺术意境,以有限的舞台表演激发出观众无限的想象,使舞者和观赏者在相同的舞蹈情境下产生深刻的情感共鸣。正如闻一多在《说舞》中所言:“舞是生命情调最直接、最实质、最强烈、最尖锐、最单纯而又最充足的表现。”

《额尔古纳河》便是一部将舞蹈意境美展现得淋漓尽致的佳作。这部荣获多项大奖的蒙古族女子群舞将舞蹈本身与周边环境巧妙地结合起来,通过舞蹈动作、服饰、灯光等实实在在的外化表现,为观者创设一个充满想象的空间,展现出独特的舞蹈艺术魅力与特色。

首先,优雅的音乐、云雾缭绕的环境与舞者曼妙的身姿相互映衬,共同勾勒出一幅纯粹的自然画卷。观众仿佛能够感受到额尔古纳河的静谧风情与婉转流畅,沉醉在这份宁静与美好之中。

其次,舞者们在舞台上反复运用“硬腕”“软手”“柔臂”等经典动作,随着节奏的变化调整动作的幅度和频率,再搭配白色的长裙,表现出河流的多重自然美感,河面时而宁静美好、波光粼粼,时而在微风的吹拂下泛起层层涟漪,时而波涛澎湃,那雪白的浪花如千军万马般席卷而来……在起伏舞动中,演员使其舞蹈动作融于身、化于心、形于外,将“身心”融为一体,展现出如云似水的身体线条美,以舞蹈意境延伸表达无尽的女性美。

最后,灯光的调控为整个舞台营造出一种既不张扬又不单调的氛围,为观众带来轻松、悠闲、愉悦的视觉享受。在这种情境中,观众能够深刻感受到蒙古族人民乐观、满足的生活态度,与舞者共同沉浸在舞蹈的世界中。

简而言之,《额尔古纳河》将自然河流与女性形象相交融,在肢体动作的表达下注入了情感表现,让舞蹈的情感外化更加细腻,以唯美写意的艺术形象构建出虚实相生的舞台意境——静谧而不失雄伟、柔美而不失大气,增强观赏者对于这部舞蹈作品的代入感,使舞者和观赏者融为一体,并产生情感共鸣,去感受蒙古族女子外表柔美、内心坚强的民族性格,去体会蒙古族人民对母亲河的特殊情愫。

二、中国绘画中的意境美:简约留白,余味无穷

老子说:“大音稀声,大象无形”“凿户墉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也”;庄子有云:“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他们都提倡由无为而达到无不为,崇简尚无的老庄哲学进而影响了简约、空灵、自然的中国绘画审美取向。恽格论画道:“笔墨简洁处,用意最微,运其神气于人所不见之地,尤为惨淡”;恽向也强调:“简者,简于象而非简于意”。中国绘画讲究“意足不求颜色似”,笔墨简洁处,往往蕴含着最为微妙的意境,那种神气,仿佛运于无形之中,尤为令人赞叹,正所谓“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

中国画虚境之美的创造主要依靠各种技法来完成,留白便是其中一种。留白,又称“布白”,它并非真正的空白,而是画家在创作过程中有意为之的适度留空。通过留白,画家能够仅用少量的笔墨便勾勒出画面的主体,而余下的空白部分,则留给观者无尽的遐想空间,营造出“此处无物更胜有物”的画面美学。适当的留白技法能让画面意境更显深远,在以虚映实和透实相衬中,使笔墨更加鲜活灵动,富有生命力。

宗白华先生的《美学散步》认为:“中国艺术是一个独特的精神空间,空则灵气往来,留白在中国传统绘画中可以集万物于之间,容纳万象之动的虚静。”这种“白”,使得画面中的虚实、明暗相映成趣,构成一种缥缈浮动的气韵,仿佛让人置身于真实的山川情境之中,感受到一个灵动而深邃的空间。

在山水画的布白技巧中,画家们常常遵循知白守黑的创作原则,来达到虚实相生的艺术效果。南宋画家马远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笔下的《雪景图》构图简约而色彩淡雅,用笔刚劲有力,画中着墨处不足十分之一,既映出了山石处的实白,又衬托了远在天边云气的虚白,虽然画面空旷,但执一御万,以少胜多,带给观赏者身处冰天雪地的清冷深邃之感。

《寒江独钓图》是马远运用留白技法的又一佳作,画面中,一叶孤舟飘荡在江面上,一位白头老翁独坐舟中垂钓,江面水波荡起几丝涟漪,这是象内之象、景内之景,是实的,而偌大的画面四周皆是留白,使得观者由眼前的“实”景,通过联想和想象所产生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就是虚的了,大片的留白艺术手法反而有力地烘托出空疏寂静、萧瑟冷清的氛围,形成了江面空灵、缥缈的审美感受,虚实结合,简约中依然可以意境全出,余味无穷。

在这幅画中,马远将难以诉说、深埋心底的失国之痛都诉诸笔端,一并倾注于渔翁所处的环境中fkTDVI5Hh+I/Exvo3kJmoA==,所有的回忆、所有的美丽、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惆怅,都在渔翁独处半壁江山的冷落和萧条情境中演绎出来。清代画家方士庶说:“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也。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此虚境也。虚而为实,是在笔墨有无间,——故古人笔墨具此山苍树秀,水活石润,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这便是中国山水画讲究“因心造境”的最好诠释。画家们挥毫泼墨、以手运心、一气呵成。因此,中国山水画简约而不简单,它并非单纯的风景描绘,而是画家心中之景的写照,是融入了主观性情的人文自然,展现了情感与灵性交织而成的自然之美。

通过留白这一技法,中国绘画展现出了独特的意境美。它让画面在简约中蕴含着无尽的韵味,让人在观赏时能够产生无尽的遐想与感悟。这种简约留白、余味无穷的艺术风格,正是中国绘画的魅力所在。

三、结语

宗白华先生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中,以诗意般的笔触阐述道:“艺术家以心灵映射万物,代山川而立言。”这句话,仿佛为我们开启了一扇通往中国艺术深邃意境的窗户。意境之于中国造型艺术,是主观情调与客观自然景物的交融互渗所成就出的一种美妙境界,是自然与心灵、生活与艺术各方面高度和谐的体现,亦是中国艺术形态的灵魂。

在中国舞蹈中,身心一元的理念使得舞者们能够将自己的情感、思想与肢体动作完美融合,从而创造出一种引人入胜的意境之美。当我们欣赏中国舞蹈时,不仅能够感受到舞者身体的柔韧与力量,更能够体会到舞蹈所传达出的深刻内涵。每一个转身、每一个跳跃,都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动人的故事,引领观众走进一个充满想象与感悟的艺术世界。那种身心合一的和谐之美,那种与观众心灵深处的共鸣,都使得中国舞蹈成了一种极具吸引力的艺术表现形式,令人无法抗拒其魅力。

当我们站在一幅幅山水画前,我们见证了简约留白与虚实相生的美妙结合,体会到了意境深远的艺术魅力。同时,我们仿佛能够感受到艺术家与自然之间的对话。那山峦叠嶂、流水潺潺,不仅仅是自然的写照,更是艺术家内心情感的流露。他们以笔墨为媒,将自然之美与心灵之韵完美融合,使画面呈现出一种超越现实的意境之美。这种美,既是对自然的敬畏与赞美,也是对生活的体悟与升华。

因此,无论是绘画还是舞蹈,中国艺术都以其独特的意境美学而独树一帜。意境的创造,离不开艺术家对生活的深入观察和体验。他们通过细致入微的描绘,将自然景物的形态、色彩、光影等要素转化为独特的艺术语言,使画面呈现出一种生动而富有感染力的视觉效果。同时,他们还将自己的情感、思想、审美等主观因素融入其中,使画面在客观描绘的基础上,具有了更为丰富的内涵和意蕴。

意境之美,不仅仅是视听的享受,更是心灵深处的触动与感悟。当我们沉浸在中国艺术的意境之中,仿佛能够感受到一种超越时空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能够引领我们走进一个纯净而美好的精神世界,让我们在喧嚣的现实生活中找到一片宁静的净土。

可以说,意境是中国艺术形态的灵魂。它以其独特的魅力,吸引着我们去探索、去品味、去感悟。在未来的日子里,让我们继续沉浸在中国艺术的意境之中,感受那份来自心灵深处的美好与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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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钟启文,女,汉族,广东梅州人,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