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坂口安吾是二战后日本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也是无赖派的代表作家之一,他提出的“堕落观”对战后的日本社会有着重要影响。“堕落观”的形成与日本当时的社会特征关系密切,如天皇信仰的倒塌和传统道德观念的破灭等。《堕落论》和《续堕落论》所阐释的“堕落观”是一个以“人性”为核心的线性观点,其本质是人性与社会发展相互作用的一般规律,即“旧体制旧道德崩坏——堕落——新体制新道德诞生”的无限循环和螺旋式上升。
【关键词】坂口安吾;堕落观;无赖派;《堕落论》;《续堕落论》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7-005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7.016
作为无赖派文学的两大泰斗之一,坂口安吾的文学作品体裁多样,内容涉猎甚广,其中评论随笔和短篇小说数量较多且影响最大。二战结束后,“旧的权威和秩序业已崩溃,新的权威和秩序尚未确立”[1],没有了言论出版自由的限制,坂口安吾迎来了自己的创作高峰期。首先是1946年4月发表的著名评论《堕落论》以及同年6月发表的被称作是“小说化《堕落论》”的短篇小说《白痴》,它们是坂口安吾创作生涯中知名度最高、影响力最大的两部作品,同时也奏响了日本无赖派之先声。《堕落论》与其同年发表的另一篇评论《颓废文学论》,被视为无赖派的纲领性论文。[2]后来,由于《堕落论》中的观点引发了一些解读上的争议,他随即又发表了《续堕落论》,对《堕落论》进行了补充和延伸。《堕落论》和《续堕落论》的发表,标志着坂口安吾“堕落观”的成熟。
一、“堕落观”的内涵
由于《堕落论》和《续堕落论》是坂口安吾阐释其“堕落观”的主要文本,以下仅选取此二篇,采用文本细读的方式,对其“堕落观”进行分析和还原,并在此基础上探索它的定位及本质。
(一)双面的“堕落”
要阐释“堕落观”,首先应认清“堕落”一词在文本中的含义。“堕落”在日语和汉语中的常用义是一致的,都是被用作贬义,形容某一事物走下坡路或人的道德败坏。而坂口安吾笔下的“堕落”实际上完全照搬了“形容某一事物走下坡路或人的道德败坏”的概念义,其特殊之处在于只改变了感情上的色彩义,从贬义变成了中性,偏激一点甚至可以理解为褒义。
这种延续概念义、变更色彩义的手法十分巧妙。一方面,感情色彩的选择所体现的正是作者本人的态度,也就是说,坂口安吾对“堕落”这一现象持肯定甚至提倡的态度。这样一来,无须构建一个新的定义,甚至无须言语赘述,仅仅是通过词语感情色彩的转换,即充分展现了其“堕落观”的一个最基本的观点——堕落不是人性的腐坏,而是向真实人性的回归,是再普通不过的现象;另一方面,反语式的表达方式往往更能给人以强烈的精神冲击,文中遍布“堕落”“颓废”之类容易给读者带来反感情绪的字眼,一边引人反驳,一边又吸引人读下去。位于表层的表达形式与位于深层的文本内涵激烈碰撞,狂妄的语气之下潜藏着冷静睿智的逻辑,较之“直言不讳”更显意味深长。
只是,频繁地“正话反说”也大大提高了误读的可能性,容易给人留下偏激、极端的不良印象。更何况文本中贬义的“堕落”和非贬义的“堕落”是交错混杂的,再加上其偏散文性的错综复杂的篇章结构,从《堕落论》发表后就引发了千奇百怪的解读误差,以至于坂口安吾只得又发表了《续堕落论》来进一步解释其观点。因此,该文本对“堕落”一词的使用的确成就了其特色,但同时也造成了一定的理解障碍,难以顺畅地传达作者的思想。
(二)堕落是向真实人性的回归
在《堕落论》的开篇,坂口安吾对战败后神风特攻队存活队员从事黑市交易、战争遗孀改嫁他人这类社会现象就明确提出了这样的观点:“其实人们并没有改变,因为这才是人们的原有面貌,改变的是世态的外貌。”[3]78这句话正是“堕落观”的起点,同时也是终点。关于《堕落论》发表的背景,战败后的日本社会十分混乱而动荡,人们对国家前途失去信心,对人性感到绝望,而神风特攻队存活队员的自甘堕落和战争遗孀的移情别恋,正是导致人们对人性感到绝望的重要原因。对此,有人认为这是战败导致人们“变坏”了的表现,而坂口安吾则承认人们确实是堕落了,但并非“变坏”了,堕落的本质其实是向真实人性的回归,为此他从以下几个角度论证了自己的观点。
首先,自然是要说明何为“真实人性”。简而言之,就是战败后人们的“坏”的表现,是人们“堕落”的表现,从事黑市交易是真实人性的表现,容易移情别恋也是真实人性的表现,应该坦荡地正视这些真实的人性,而不是冠以“坏”的名义去排斥它们。坂口安吾在《续堕落论》中就明确指出了面对真实人性的正确态度:“什么是人类、人性原本所该有的态度?其实也就是坦率承认自己所想要的事物、自己所厌恶的事物,只是如此而已。”[3]99
其次,他指出人性本身是不会变的,变的只是外部世界。“不是因为战败而堕落,是因为是‘人’才会堕落;正因为活着才会堕落,仅此而已。”[3]89人们会在战争后变得与之前不同,并不是战争的破坏力导致人性变“坏”了,而是因为人性本身便是如此,以往人们所表现出的“人性”其实都是体制压迫之下的一种“表演”,此时的人们只是向真实的人性回归了而已。“人性在远古的希腊时代被发现并迈出第一步之后,时至今日,又发生了多少变化呢?”[3]89
最后,由人性的不变性,他推导出人们向人性本身回归是必然的,即堕落是必然的。他尖锐地指出,特攻队的队员们不过是一个幻影,即便杀掉那些从事黑市交易的存活队员,也只能阻止他们这群人的堕落,而不能阻止所有人的堕落;传教士般的战争遗孀们也不过是一个幻影,即便制定再多的“贞妇准则”,或者是杀掉另嫁他人的遗孀,也并不能改变人心易变的特质。“人类会堕落,义士和寡妇都不例外,我们阻止不了,也无法通过阻止来拯救人类。”[3]89
(三)堕落是走向新生的第一步
既然堕落是向真实人性的回归,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堕落对于人类社会的前途又有什么意义呢?面对当时混乱不堪的日本社会,主张恢复战前体制和道德的呼声很高,对此,坂口安吾表示坚决反对。
首先,他以逆向思维揭露了所谓“历史的阴谋”。他认为“日本人在历史面前只不过是顺从命运的孩子”[3]80,天皇制下的有些传统道德规范看似是残酷的、反人性的,但实际上正是因为作为统治者的政治家对人性本身的面貌了如指掌,才会针对性地制定出种种约束人性的规范来,武士道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再比如战争期间作家们被严禁描写寡妇恋爱的故事,就是因为统治者深知人心易变是人性的本来面貌。同时,他指出日本国民也并非全然无辜,政治家将天皇神化以方便打着天皇的旗号成为实际上的决策者,而日本国民其实未必是全心全意相信着天皇的一切的,但由于自古以来深受“集体”观念的影响,他们害怕因独立思考而被集体所抛弃,于是也纷纷将天皇的意志当作自己的真实想法,这其实是在自欺欺人。因此,坂口安吾承认天皇制的确是一个符合日本特征的政治产物,但认为日本必然只能沿用天皇制则是十分愚蠢的。继续沿用传统天皇制,遵循天皇制下的传统道德规范,也只不过是继续活在历史的阴谋和谎言下而已。
其次,他提出只有堕落才能拯救日本国民和社会,而天皇制则是阻碍人们堕落的绊脚石。堕落是不可避免的,但堕落的过程和结果对于脆弱的人类而言是恐怖的,是难以接受的,堕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轻则陷入不被世人理解和宽容的孤独,重则导致流血甚至牺牲,脆弱的人们于是创造出了天皇制和武士道来逃避堕落,但这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天皇制和武士道从来都没有真正拯救过日本国民。
最后,他提出只有以正确的方式堕落,人们才能获得拯救。不是为了堕落而堕落,是为了看清人性的真实面貌而堕落。只有深刻理解了何为人性,才能理解历史发展的真相,才能创造出属于未来的、崭新的历史。因此有必要明确堕落的目的,否则就只会深陷其中而万劫不复。
到此便是“堕落观”的终点。坂口安吾的“堕落观”就是这样一个线性的、环环相扣的观点,由“人性不会改变”开始,到“人们必然会向人性本身回归”,再到“理解人性从而创造未来”,这条线完整地囊括了前提、方法和目的,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理念。由此可见,这个“堕落观”实际上是一个围绕人性展开的观点,找准这一定位,对于恰当地评判其本质及价值是至关重要的。
二、“堕落观”的本质
从《堕落论》发表到数十年后的今天,无论是在日本国内还是在其他国家,人们对坂口安吾“堕落观”的解读一直众说纷纭,而不同的解读结果势必会极大影响到对它的评价。由前文可知,这两篇作品所表达的是一个完整的线性观点,而很多人把这条线切割成了几个独立的部分,比如反对天皇制、反对传统道德、堕落是抵抗传统的方式等,将它们并列起来,都看作是“堕落观”的落脚点,这主要是在理清作者行文思路之前就先入为主地将文本的每个部分割裂开来了的缘故,而这样显然是无法触及“堕落观”的本质的。那么究竟什么才是“堕落观”的本质呢?接下来本文将在前文的基础之上,通过驳斥前人最8n/qhMStXMdr2Sto7ekOjQ==普遍的几种解读,从而揭示其“堕落观”的本质。
(一)“堕落观”的“终点论”
根据前文得出的结论,“堕落观”的落脚点应当是通过堕落理解人性的真实面貌,从而创造新的未来,而许多人将批判天皇制和反对传统道德看作是“堕落观”的两大要点,从而认为坂口安吾的“堕落观”并没有提出创建新体制新道德的办法,是一种消极颓废的观点。先来看看作者是如何看待政治体制的。
诚然,坂口安吾对传统天皇制是持批判态度的,但首先他只是反对日本继续沿用传统的天皇制,并未否定传统天皇制在日本历史上的作用。他呼吁让天皇也“堕落”成一介普通人,意思是只要去除了天皇的“神性”,政治家们就无法打着天皇的旗号为所欲为,日本国民也就无法借着天皇的名义自欺欺人,天皇制就会成为一个新的体制,就有继续沿用下去的可能性。其次,他虽然多次强调必须改变旧制度,但他同时也强调了,只靠政治是无法救赎人类的,“想通过政治实现救赎,太愚蠢肤浅”[3]90。在他看来,政治是根据对人性的掌握来统治人类的,而在二战后的日本社会中,“人们失落了既有的功利价值,一时又找不到恢复平衡的杠杆,完全丧失了精神的主体性”[4]。如果继续沿用旧制,人们就会永远活在过去的谎言里停滞不前,社会也不可能有真正的进步,而要创造新的体制,就绕不开对真实人性的理解,比如要去除天皇的“神性”,首先就需要日本国民认识到天皇也只是普通人,也和普通人一样会堕落。正是因此,坂口安吾才认为只有堕落才能真正拯救日本国民和社会。至于对天皇制的批判,不过是他论述中的一环而已。
同理,对传统道德的批判也只是他论述中的一环。他反对的不是传统道德本身,而是战后统治者妄图恢复传统道德以维护自身利益的行为。他的落脚点也不是反对恢复传统道德,他认为道德观念、价值体系是依附政治体制而生的,当人们通过堕落认清了真实的人性,从而据此创造出了新的政治体制之后,新的道德自然也就诞生了。他之所以一再批判传统道德的虚伪性、传统天皇制的虚伪性,其实大体只不过是为了论述日本历史的虚伪性,从而强调堕落的必要性罢了。
(二)“堕落周期律”
批判传统天皇制、批判传统道德是为了论述堕落的必要性,于是有人认为“堕落观”就是在呼吁人性解放,将人们从过去历史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从而认为“堕落观”只谈及解放,却没有提出救赎的方案,最终只能走向死胡同。这个观点相对前者来说有一定的进步,根据前文的结论,“人性解放”的确可以看作是“堕落观”的终点,而“人性”也的确是“堕落观”思想的核心所在,然而,“人性”是不等同于“人性解放”的,也即是说“人性解放”并不能算是“堕落观”的核心,它只是一个终点罢了,而只看到终点不顾及全貌自然是无法准确把握“堕落观”的本质的。
那么坂口安吾到底有没有提出“救赎的方案”呢?根据前文,堕落是为了认清真实人性,在此基础上人们才能推翻传统天皇制和传统道德,建立新体制和新道德,堕落本身并不是救赎,它只是实现救赎的出发点。那么在堕落的基础上建立的新体制和新道德是救赎吗?对这一点,坂口安吾给出了很明确的答案。
首先,他揭露日本历史的阴谋,揭露传统天皇制和传统道德的阴谋,并不代表他认为日本的未来及未来的政治就是完美的、不存在阴谋的。相反,他在《续堕落论》中就直截了当地反问道:“万物生生不息,而且不断在变化着,对于人类永无止境的未来而言,我们的一生不过像露水般短暂,这样的我们有何资格谈论什么绝对不变的制度、永远的幸福?”[3]105
其次,他通过论述文学和政治的关系,明确表示了自己并不是激进的反制度者。他认为,只要是普遍意义上的文学,都常常是带有反叛因子的,但同时文学对政治的反叛也是对政治的帮助。二者就如同矛盾的一体两面,相互排斥的同时,又相互促进着。
最后,他指出人类及人类社会正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堕落中缓慢进化的,“堕落是制度之母”[3]105。人们通过堕落看到了真实人性,而真相往往是残酷而难以接受的,并且一直展露真实人性往往会代价惨重,于是人们必然会,也不得不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制度来阻止自己堕落,来隐藏真实人性。也就是说,堕落,抑或是人性解放,它虽是“堕落观”的终点,但还只是获得救赎的起点,既然是起点,这种堕落就不可能是一直进行下去的堕落,被解放的人性也终将被下一个制度所约束,而这在坂口安吾看来是十分正常的,是符合社会和人性发展规律的。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人性解放并非“堕落观”所要表达的核心观点。
由此可见,“堕落观”的本质其实是人性与社会发展相互作用的一般规律,即“旧体制旧道德崩坏——堕落——新体制新道德诞生”的无限循环和螺旋式上升,本文将其命名为“堕落周期律”。至于救赎的方案,永恒的救赎是不存在的,但人们可以选择阶段性的救赎,即在堕落的基础之上建立一个具有进步意义的新体制,这样人类社会才可能迈向一个新的历史阶段,人类文明才会缓慢地向前进步。对于当时的日本而言,坂口安吾所设想的救赎方案,当是建立一个不再欺瞒和愚弄真实人性的体制,对人性的约束是永远存在的,但约束和欺瞒在本质上是截然不同的。
三、结语
当然,堕落并非推动新体制诞生的唯一动力,它只是一个关乎人性的前提,是千头万绪的社会发展动力中相当重要的一个部分。坂口安吾之所以对堕落这一点格外重视,很大程度上是由当时日本社会最突出的问题所决定的。虽然当时的日本社会在政治、经济、思想等各个领域都存在着巨大的危机,但思想领域的危机无疑是最受文学家们所关注的。在无赖派中,坂口安吾的文章属于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更容易给人以情感上的震撼的类型。[5]通过本文的分析,不难看出他提出“堕落观”的初衷当是呼吁日本国民认清并接纳真实的人性,进而阻止历史的倒退和悲剧的重演,从这一点来看他的“堕落观”似又具备着些许思想启蒙的性质。
参考文献:
[1]何乃英.论日本无赖派文学[J].国外文学,1992,(1):107.
[2]李德纯.战后日本文学史论[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133.
[3]坂口安吾.堕落论[M].萧云菁译.台北:新雨出版社,2007.
[4]叶渭渠.略论无赖派的本质[J].日本问题,1988,(3):46.
[5]平献明.当代日本文学史纲[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3:47.
作者简介:
肖吟,女,汉族,湖北武汉人,文华学院助教,硕士,研究方向:古典文献与东亚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