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四库全书总目》评价庾信及其骈文

2024-07-20 00:00:00韦艳
今古文创 2024年27期

【摘要】《四库全书总目》是中国最大的官修图书目录,《庾开府集笺注》收录于《四库全书总目》集部。馆臣从庾信人品文品、作品传世情况等方面对其进行点评,言明了收录此书的原因。在《提要》中馆臣虽不认可庾信为人,但较为客观地拨正了前代对庾信及其文学作品一味否定的态度,正视了庾信骈文的文学价值和影响,为人们研究庾信和六朝骈文提供了较好的参考。

【关键词】《四库全书总目》;《庾开府集笺注》;庾信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7-003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7.010

庾信(513年—581年),北周文学家,字子山,南阳郡新野县人。因庾信官至骠骑大将军,可以自置幕府,位高权重,比肩三司,因而世称“庾开府”。其父为南梁中书令庾肩吾。庾家故有“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 ①的美名,《周书》记载庾信“幼而俊迈,聪敏绝伦。博览群书,尤善《春秋左氏传》” ②。《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一”收录其《庾开府集笺注》《庾子山集注》2部。

《四库全书总目》集中在《庾开府集笺注》提要中以官方视角集中对庾信为人、骈文风格进行评价,提要言简意赅,其中蕴含着馆臣的价值观念及学术主张。

一、庾信其人—— 立身本不足重

馆臣依据庾信“信为梁元帝守朱雀,望敌先奔。厥后历仕诸朝”的人生经历直接评价其人“立身本不足重”,简明扼要地对其人品做了定论,庾信一生大致可分为年少得志与壮岁变故两个阶段,馆臣的评价主要立足于后一阶段。

(一)少年得志

庾信出身名门,因其父受宠而庾信又“聪敏绝伦,博览群书” ③,梁武帝时期,束发之年的庾信被皇帝看重,凭借出色的才学和良好的德行入侍东宫为太子讲经读书,选为太子萧统的侍读。那时庾信已经通过射策高中,官至尚书省,时任尚书郎,在东宫侍讲侍读是为兼任。入侍东宫以后,庾信凭借出色的才情,时常与梁武帝、太子酬唱应答,因擅长写宫体诗而备受礼遇。庾信少年得志,那时梁朝政局较为稳定,社会崇文风气高涨,梁武帝推崇文人雅士,他得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

(二)壮岁变故

庾信出身中原,内心有着忠君爱国的思想坚守,在梁朝为官期间,鞠躬尽瘁,忠心耿耿。因尽心侍奉,迎合皇帝、太子喜好而作宫体诗唱和,还被世人不齿。然而,他壮岁突遭变故,命运弄人,经历了两次生死考验:一是庾信在侯景之乱时奉命把守朱雀门,他却未战先怯,仓皇逃跑至江陵;二是奉命出使西魏,成为亡国之臣,滞留北方。《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指出庾信“历仕诸朝”,其言非虚。庾信出使西魏时,南梁危在旦夕,亡国之后庾信被扣留在北朝。西魏统治者宇文泰意欲笼络南方士大夫为己所用,庾信也在其中。因庾信是南梁谈判的使臣,宇文泰没有威逼利诱,而是软禁了他,颇为礼遇,还将庾信的家人一并软禁,让其与家人团聚,这让庾信的立场开始软化。作为一介书生,庾信的懦弱性格与北朝统治者的礼遇让他顺应了命运的安排,最终失节仕敌,选择效忠于宇文泰儿子建立的北周。因才情声显南北,庾信在北方与诸王结为布衣之交,“世宗、高祖并雅好文学,信特蒙恩礼。至于赵、滕诸王,周旋款至,有若布衣之交。群公碑志,多相请托” ④。

在个体生存和忠君爱国的对立中,庾信内心矛盾不已,他应当忠君爱国、死而后已,却因贪生怕死而未战先逃、入仕敌国。人生后期,庾信为痛失自由不能返回南方而怨愤自哀,敢于直面剖析自我,对自己入仕敌国、贪生怕死的懦弱行径毫不留情地进行批判、抨击,以《拟咏怀二十七首》《拟连珠四十四首》等诗歌言志,同时还在《哀江南赋》《小圆赴》等赋作中进行勇敢的自我剖析。庾信一生历经南梁、西魏、北周多朝,公元581年,隋文帝开元,庾信老死北方,魂归他乡。

庾信由南入北,饱尝分裂时代的辛酸,馆臣正是由于他的这段经历对庾信做出了“其人立身本不足重” ⑤的评价,暗含批评意味。魏晋南北朝时期,上层社会权力斗争激烈,改朝换代频繁,士族对君臣之义并不看重。而后世,儒家思想渐渐取得了封建社会的正统地位,儒学价值观成了对人实施评价的重要标准,馆臣遵循儒家忠君守节的道德标准,批判庾信失节叛国,指责他没有做到立身,对庾信的人品是不认可的。这一评价深受当时以儒家忠君爱国思想为主的价值观影响,而从知人论世的角度来说,庾信生活的朝代社会动荡,文人势单力薄,难以自保。朝代更迭频繁,社会主流思潮也不追求守节、忠君等思想。从庾信后期诗文来看,他的内心也对自己“事二主”的行为感到矛盾与痛苦,后半生坎坷艰辛,愧疚自责,时时自省,因而对其历仕诸朝的行为我们也可以适当理解、宽容。

二、庾信其文 ——文章老更成

(一)庾信前后文风变化

1.早期——绮丽浮艳

庾信出身名门,人生得意,仕途顺利,备受帝王、太子礼遇,早期创作出了大量描写宫廷生活、娱乐宴饮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词藻绮丽,形式华美,但题材、内容较为单一,思想上空洞虚无,缺乏深刻内涵。庾信作为侍读,常与太子唱和,擅写宫体诗,文风浮艳,有违文人风骨,违背了“诗言志”的传统,背离了诗歌应当表现严肃话题的文人共识,因而不受世人认可。

宫体诗风靡于六朝,主要描写宫廷生活,歌咏男女之情、宴酣之乐,常对女子的容貌,姿色进行细致描绘。形式上过于追求华美,注重辞藻,流于轻艳,娱乐性较强,多为消遣之作。后代尤其是初唐时期文人大多鄙弃宫体诗,连带对创作宫体诗的文人也一并否定。闻一多先生在现代提出了诗歌“三美”,倡导绘画美、建筑美、音乐美,专门作了《宫体诗的自赎》一文对宫体诗做出评价。闻一多认为宫体诗词藻靡丽,是中国古代诗歌的堕落。却又因其结构严谨、形式多样,促进了审美意识的发展,促成了后世文人对诗歌形式美的自觉追求,因而算是一种“积极的罪”。宫体诗作为中国古代文学史发展历程里较为“特殊”时期的产物,人们对它的评价不能“一边倒”。宫体诗转拘声韵,弥尚丽靡,继承了“永明体”的特点,推动了新体诗的形成,使诗歌创作走向格律化。在创作意旨上,宫体诗改变了“诗言志”的传统,转而“诗源情”,是文学自觉的体现,是对“文以载道”的反叛,反映了文学非功利的发展倾向。

2.后期——情文兼至

北迁之后,由南入北,丰富的人生阅历让庾信的学识更加出色,他融汇了南朝的精微细腻和北方的质朴豪放,其文“穷南北之胜” ⑥,极大地促进了南北文学的交流与发展,馆臣在《总目》提要中评价庾信这一时期“所作皆华实相扶,情文兼至。抽黄对白之中,灝气舒卷,变化自如,则非陵之所能及矣” ⑦。认为庾信后期的文学成就“则非陵之所能及矣”。骈文大多辞藻华丽,内容空洞,而庾信后期的骈文大多以哀伤思乡为主题,情文兼至,以《哀江南赋》为代表,文章大量运用军事典故,以古喻今,表现内心困顿,极具历史厚重感。

馆臣引用张悦、杜甫诗歌对庾信骈文风格做出评价,同时也暗示了自己的主张。兰成是庾信的小字,宋玉是战国时期的著名辞赋家,传世作品有《九辩》等,后人将他与屈原并称为“屈宋”,在文学史上地位颇高。张悦在诗中评价庾信后期的骈文有宋玉之风,有如江山云雨,说明其文磅礴大气,非同一般。杜甫人生经历与庾信相似,半生坎坷颠簸,在思想上与庾信漂泊流离的思乡之情能够产生共鸣,因而不受诸家之言的干扰,对其后期苍凉悲壮的文风较为认可,客观地做出了“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的评价。在创作上杜甫也受到了庾信的影响,“继承庾信的韵律、章法、字句、以赋入诗、用典等技法” ⑧。

馆臣在这里引张诗、杜诗言明了自己的观点,对庾信后期的文风持肯定态度。庾信前期的文章因其风格与内容受到后人抵触,但后来他由南入北、历仕诸朝,半生坎坷,丰富的人生经历促进了他的学识积累,文风也因此产生较大转变,一改虚浮之风,变得“华实相扶,情文兼至” ⑨,大多抒发故国哀思。四库馆臣否定庾信前期作品文风,肯定其后期作品,这种一刀切的看法有一定局限性。一个人的文学作品、写作风格的发展是具有连贯性和发展性的,在对庾信的作品进行评价时不能片面否定他前期作品的浮艳风格,也不能完全肯定地认为庾信后期作品均为沉郁顿挫的哀思之作,事实上庾信后期的作品中仍然不乏一些绮艳的作品。从长远来看,庾信前期宫体诗的创作对他后期骈文的写作有着积极影响,一个人的学识与写文章的技能是不断积累进步的,文风质变建立在作品量变积累的基础之上。

(二)隋唐时期庾信骈文地位及影响

隋唐时期学者受庾信前期文风浮艳、政治因素的影响,对其骈文大加批驳、一味否决。馆臣虽不认可庾信的人品,但仍然较为客观地评价了庾信的骈文,将其人品与文品分开看待,南朝之时,庾信与徐陵齐名,文学地位颇高,而在隋唐时期,此二人却饱受批判。馆臣在提要中整理概括了《周书》《中说》《北史》对庾信的一些评价,这些评价直观反映出庾信骈文在后世很长一段时间内受到轻视否定的事实。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评价庾信骈文“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采。刺尚轻险,情多哀思” ⑩。能够看到庾信骈文言简意繁的特点,感受到其中的哀怨愁思,较为中肯。此后,王通《中说》评价庾信、徐陵“其文诞” ⑪。令狐德棻因庾信前期文风浮艳,在《周书》中斥责他为词赋罪人。

六朝骈文追求形势之美,当这种追求走向极端,弊端显现,文章就会流于淫放绮艳,确实存在一些值得批判的问题。隋唐时期的文人墨客普遍认为绮丽浮艳的宫体诗和骈文是六朝覆灭衰落的原因,《周书》就将庾信的骈文与六朝的轻艳之作归为同类,认为庾信之文是“亡国之音” ⑫。后世虽有如此多的否定之言,但馆臣在提要中却指出庾信骈文具有“集六朝之大成,而导四杰之先路” ⑬的极高地位,此处“四杰”指的是初唐四杰骆宾王、王勃、杨炯、卢照邻。这句肯定了庾信骈文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认识到庾信之文集汇了六朝骈文做文章的精华而又对初唐文学的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引导作用。虽然初唐时期的文人在态度上对六朝骈文极尽贬低,但也可以发现,“初唐四杰”及其他文人在创作上仍然受到了骈文的影响。如《滕王阁序》,其文优美流利,开骈文通俗化与格律化之先声。《四六丛话·序》提道:“四六盛于六朝,庾徐推为首出。其时法律尚疏,精华特浑,譬诸汉京之文,盛唐之诗,元气弥沦,有非后世所能造其域者。” ⑭这是说六朝骈文影响深远,而庾信的骈文首屈一指。庾信的骈文被誉为南北之冠冕,但因其人品,其文章也颇受世人诟病。他的骈文在后世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也不受认可,价值与地位被极大低估,馆臣在提要中对隋唐文人这种偏激否定庾信骈文的态度进行了拨正,不认可前人因庾信前期作品而全盘否定其后期作品的观点。对于提要中所引的《周书》对庾信的评价,我们需要客观看待。隋唐文人这种站在政治高度一味否定庾信骈文的态度是有失公允的,违背了文学评价公正客观的原则,文学应当在批判继承、辩证吸收中不断向前发展。

(三)清代庾信骈文地位及影响

明中后期,学者对六朝骈文的批判态度稍有缓和。到了清代,在科举考试重视辞藻、典故、文章结构的影响下,清初学者开始客观审视六朝骈文,推崇骈文的审美价值,促成了六朝骈文在清代的复兴,骈文地位极大上升,庾信骈文作为个中翘楚,重获关注,因而其作品得以被整理、作注。《四库全书》是官修书目,馆臣受到时代学术风气的影响,站在客观角度对庾信骈文评价,在推崇六朝骈文的同时,将庾信骈文奉为六朝骈文之集大成者,因而收录了《庾开府集笺注》《庾子山集注》等书。

馆臣在提要中整理了清代对庾信作品的整理作注情况,并对几个版本和注者进行评价,解释了收录《庾开府集笺注》的原因。《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言明“近代胡渭始为作注”,这个“近代”是相对《四库全书》编纂时期而言,指的是清代。胡渭是清代经学家,在清朝他最先为庾子山作品作注,但没有成书。后吴兆宜和昆山徐树谷等人采辑胡渭之说,“捃摭残文,补苴求合” ⑮,粗略得其梗概。馆臣在这里指出,吴兆宜继承胡渭遗作所添补的注本所引有误本,其中还不免附会牵强之词,后来钱塘倪璠作《庾子山集注》,此本于是刊行较少。但在清代吴兆宜注解庾信作品并最先成书,其创始之功不可没,因而馆臣将吴兆宜《庾开府集笺注》和倪璠《庾子山集注》一起收录在《四库全书》中。

三、总结

馆臣出于儒家忠君爱国的传统思想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否定庾信为人,这说明时代主流价值观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影响较大,这种影响会进一步干预世人对其文学作品的评价,因而庾信及其骈文在很长一段时间并不受认可。但可贵的是,清代受到骈文复兴的影响,庾信的文学地位被重新估计,在编纂《四库全书》时,馆臣对庾信作品进行重新整理,收录了《庾开府集笺注》《庾子山集注》等作品。四库馆臣在《庾开府集笺注》提要中能够认识到庾信后期骈文的价值与意义,对庾信文章的评价较之前朝相对客观,为我们后世梳理中国古代文学史、研究六朝骈文创造了较好的条件。文学评价应当尽量摒弃外物影响,结合实际,全面客观地分析历史人物及其作品,知人论世,公正客观,不以人品论文品。

注释:

①②③令狐德棻:《周书·庾信传》,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741页。

④令狐德棻:《周书·庾信传》,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742页。

⑤⑥⑦⑨⑩⑪⑬⑮永瑢、纪昀等编:《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064页。

⑧陈华:《杜甫在诗风与创作上对庾信的接受》,《文学教育(上)》2023年第3期。

⑫令狐德棻:《周书·庾信传》,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743页。

⑭孙梅:《四六丛话》,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

参考文献:

[1]令狐德棻.周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2]严可均辑,史建桥审订.全后周文[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3]孙梅.四六丛话[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

[4]庾信撰,吴兆宜注.庾开府集笺注·卷4(文渊阁四库全书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5]陈华.杜甫在诗风与创作上对庾信的接受[J].文学教育(上),2023,(03):73-75.

[6]庾信撰,倪瑶注.庾子山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

1980.

[7]马铁浩.隋代文学南北融合的观念与历史[J].文学评论,2022,(05):185-195.

[8]姚君梅.庾信与西魏北周文学关系研究[D].广西师范大学,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