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产业化联合体联农带农的嵌入式发展机制研究

2024-07-11 15:05陈健梁栋
关键词:小农户

陈健 梁栋

摘 要:农业产业化联合体促进小农户衔接现代农业是其功能彰显的应有之义。基于嵌入性视角,对四川林县橘香农业产业化联合体衔接小农户的生产性服务体系构建机制进行分析。该联合体经历了初步联合规模户、融入农民合作社和龙头企业引领共生三个阶段,力求实现农资采购、技术标准和销售服务环节的“三统一”。在此过程中,为了缩短龙头企业和本地农户的社会距离,联合体通过行政嵌入形成合作型产业治理、通过关系嵌入融入乡土社会、通过文化嵌入适应农户生计发展和通过认知嵌入增强农户对联合体运行稳定性预期。龙头企业在与乡土社会的良性互动中完成了“外来者”到“本地人”的身份转化,实现了联合体联农带农的目标。

关键词:农业产业化联合体;嵌入性;小农户;生产性服务;联农带农

中图分类号:F320.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9107(2024)04-0054-09

一、引言与文献综述

农民是产业兴旺的主体,城镇化进程中农民分化不断增强。在农民分化过程中,少数“离土又离乡”的农民完成了城镇化进程,数量庞大的小农户和中坚农民成为经营农业的主体。与此同时,在政策支持和经济理性的双重驱动下,资本下乡逐渐成为一股热潮,龙头企业成为新型农业经营主体的重要组成部分。多元主体经营农业有利于发挥各自优势,但在利益博弈中,可能产生逐利的资本对中农的挤压和对小农利益的剥夺,使得家庭农业变得不稳定,不利于小农户和现代农业的有机衔接。近年来,部分地区以地方特色农业为基础,打造出一批现代农业产业集群模式,这些典型模式的推广不仅提高了农民生活水平,同时形成的三产融合也促进了城乡要素流动。但实践过程中也出现资源浪费[1]、产业服务体系滞后[2]、农业生产激励边际效应趋减[3]、小农户主体性缺失[4]等问题,主要原因在于农业生产的组织化程度较弱[5],农业产业化规模较小、集中化水平较低等[6]。因此,各地政府热衷兴办“农业产业化联合体”来解决上述难题。农业产业化联合体能够适应农业治理现代化的组织创新需求,提升生产效率和强化市场地位[7],让小农户与新型农业经营主体实现利益共享。

目前关于农业产业化联合体(以下简称“联合体”)的学术研究主要聚焦于三个方面。一是对联合体组织运行机制的研究。学者们认为运行机制设计是联合体创新的必备环节,地方政府通常在认证管理、创新服务、监督保障等方面建立和完善配套制度体系,以此提高联合体的运行效率[8]。有学者认为联合体中的龙头企业、农民合作社和家庭农场分别是产业链接协同的核心、纽带和基础,彼此的利益共享和风险共担促进了利益主体走向联合[9],并形成主体集合型、园区集聚型和产业集群型等模式。发展相对成功的联合体在运行中突出主导产业、共建原料基地、共享要素资源和创新连农带农机制,在分工协作关系、资源要素利用和收益风险处置上能作出合理安排[10]。二是对联合体发展困境的研究。联合体发展中可能存在成员地位不对等,利益联结不紧密和契约关系不对等的问题[11],其根源在于“组织异化”:一方面表现为联合体“俱乐部化”,即部分规模主体为避免中小成员在利润端产生“搭便车”行为,选择排斥或妨碍中小成员加入联合体,导致联合体成为少数寡头成员分工参与的“俱乐部化”组织[12];另一方面表现为联合体“去家庭化”,即联合体将家庭经营的土地托管给合作社,再由合作社统一雇佣劳工组织生产,结果瓦解了小农户与新型农业经营主体的利益联结机制[13]。三是对联合体路径优化的研究。有学者从共生理论视角提出培育壮大联合体需要营造良好的共生环境、深化农业产业链共生机制和激发组织创造共生能量[14],其中政府应当为联合体搭建人才、融资、信息、法律和宣传平台,加快培育新型农业经营主体,强化联合体利益联结机制,实现成员利益共享、风险共担和权责统一[15]。

总体来看,学界以新制度经济学为理论基础对联合体展开了基于具体案例的诸多分析,普遍认同联合体在深化农业产业化中的重要价值。然而,既有研究存在两点不足:一是偏重分析联合体联农带农的经济效益,忽视联合体的社会属性以及推动农业产业化的过程和机制分析;二是偏重分析联合体正式的基于契约的治理机制,忽视了联合体发展过程中的非正式关系治理机制。笔者在2018-2021年间对林县柑橘产业以及“橘香”产业化联合体进行了实地研究,面向农业农村局工作人员、村“两委”干部、联合体理事长、联合体成员等多元主体进行了深入访谈,发现在联合体组织和带动农业产业发展过程中,制度嵌入、社会网络和文化伦理等因素发挥着重要作用。为了呈现上述因素的重要性,本文采用嵌入性理论,以林县橘香产业化联合体为典型个案,尝试揭示其实践性的发展逻辑,为联合体推动农业产业化发展提供一般性的经验借鉴。

二、分析框架:嵌入性理论

“嵌入性”是研究经济组织及其行为的重要理论。在波兰尼看来,市场是经济生活的制度模式,经济行动是制度化的社会过程,且始终嵌入社会结构中,从属于政治、宗教和社会关系[16]。20世纪80年代,社会学家格兰诺维特将嵌入理论和社会网络相结合,用于讨论市场交易成本如何被决定的问题。与波兰尼的实体嵌入观不同,格兰诺维特认为经济领域中的主体行动嵌入社会关系中,受到信任、关系、权力等非经济因素的影响[17]。格兰诺维特对人际互动过程和社会网络的具象分析使嵌入性理论成为可操作的分析策略。后继者将该理论从社会嵌入扩展到政治嵌入、文化嵌入、功能嵌入、认知嵌入等。可见,嵌入性具有丰富的理论面向,能够涵盖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多个学科领域,成为探索经验世界的重要分析工具。

将嵌入性理论引入农业社会学研究中,有学者提出农业组织嵌入多元制度关系能够为多方合作赋予正当性[18],例如,在“企业+农户”组织形式中,龙头企业采取资源嵌入和制度嵌入实现对农业产业链条的全面控制,同时与地方政府在产业发展中的相互嵌合巩固了农业产业化的社会基础[19]。再如,农民专业合作社嵌入在特定的社会场域中,其发展过程受到行政嵌入和结构嵌入的影响[20]。事实证明,组织嵌入性程度越高, 合作社经营绩效水平越高[21]。

除了从组织和制度角度对农业产业发展的嵌入机制进行研究之外,近年来,国内社会学者赋予嵌入理论以历史维度和文化维度,从农民观念体系和农民心态层面展开细致的分析,从而扩展了传统嵌入性理论的意义和解释力。付伟指出,茶产业得以良性发展的关键在于家庭经营和市场网络结合成一种非正式组织形态,该组织嵌入了乡土社会中“茶农圈”的社会关系网络和特定的农民交往心态[22],从而引起学界关于农业转型中“社会基础”的讨论。周飞舟等更是以“行动伦理”来表明,农业产业发展既需要生产要素合理配置,也需重视乡村社会中的特定关系伦理和行动原则,人与人之间默契的、“不言而喻”的习俗、规范和伦理构成了影响地方农业产业发展的“社会底蕴”[23]。因此,嵌入性为分析农业经济组织推动农业产业发展的机制提供了有力的理论支撑,也即:农业产业发展过程除了受到经济因素和组织结构的影响之外,制度、关系和生熟有度的伦理规范等因素也不容忽视。但这些因素是如何在具体的农业经济组织和农业产业发展案例中得到呈现并发挥作用的,还需要进一步的研究来加以揭示。因此,本文将以农业产业化联合体这一特定的产业组织作为研究对象,分析其嵌入性发展的机制。

联合体的发展目标是融合供应链和产业链,促进组织成员协同发展,实现多种形式的适度规模经营。联合体嵌入式发展表现在四个方面:一是通过行政嵌入揭示协同化产业治理的具体过程;二是通过关系嵌入剖析嵌入社会关系网络的内在机制;三是通过文化嵌入呈现组织维持技术、产业发展和农民生计的融合路径;四是通过认知嵌入强化农户对联合体的稳定性预期。上述嵌入方式既相互联系,又存在着较为明显的区别,构成了联合体推动联农带农的嵌入体系。

三、林县柑橘产业联合体:发展过程与组织结构

林县位于四川省西南部,是岷江主航道流经之地。全县耕地面积22.86万亩,农业人口14.56万人。林县优越的气候、水文和土壤条件特别适合柑橘的生长。20世纪70年代,林县农民用自留地零星种植红橘。1984年,在地方政府推动下,林县农民扩大柑橘种植规模,品种从红橘改为椪柑。20世纪90年代后,全县柑橘种植面积已接近4万亩。2013年林县政府提出要坚持“做优、做晚晚熟柑橘主要是杂交和引进品种,这些品种在1-3月成熟,比传统柑橘延期上市1个月时间,优势在于甜脆易化渣,口感更好,产量更高,比如春见、大雅、不知火等。”和“鲜销为主、加工为辅”两大发展思路。2019年,林县大力推进柑橘产业园区建设,目标是建成5个万亩现代农业基地、250个标准化果园和200个规模化新型农业经营主体。为了实现上述目标,在林县农业农村局的支持下,2020年林县成立“橘香产业化联合体”,旨在凝聚县域柑橘种植主体的行动合力,推动柑橘产业转型升级。橘香产业化联合体的发展共经历三个阶段。

(一)规模种植户的初步联合阶段

2020年6月,林县农业农村局组织县域内种植规模50亩以上的60余个大户成立了橘香农业产业化联合体。根据章程,联合体设立成员大会、成员代表大会、理事会和监事会,又分设生产部、销售部、财务部和人力资源部。生产部提供农资供应、技术服务和生产服务,具体服务包括农药化肥的筛选供应、新品种示范、技术培训指导、农产品质量安全检测和生产劳动服务。销售部负责市场推广、渠道供应、包装、运输储存和信息反馈。此外,联合社建立成员大会制度、成员管理制度和生产管理制度等内控制度(见图1),明确和细化各部门人员工作职责。联合体理事长由LJ担任。LJ是林县黄果村农民,早年在日本打工并学习果树栽培技术,返乡后合伙经营100亩柑橘果园。联合体本质上属于市场经济组织,盈利的同时担负着重要的生产和服务功能。政府支持是联合体成立和后续发展的重要基础。联合体组建的微信群方便了成员获取政策信息和技术指导。

“联合体定位就是汇集全县50亩以上的大户合作经营,形成科学的管理制度,坚持绿色生产,保证柑橘品质。政府会给联合体成员提供技术指导和项目支持。”(林县总农艺师CDL,20200615)

但是,由于林县80%的柑橘种植主体是规模低于3亩的小农户和家庭农场。根据专家意见,将种植规模50亩及以上作为联合体成员准入门槛,脱离了联合体带动小农户衔接现代农业的核心功能。

(二)农民合作社的融入与小农户利益共享阶段

考虑到农民合作社是将小农户引入现代农业轨道的重要组织载体,2020年8月,联合体吸纳林县13家农民合作社成为组织成员,形成50亩以上规模种植户、农民合作社和经营规模在5~50亩的家庭农场“三位一体”成员组织架构,组建以培训讲师、修剪技术人员、施药技术人员和普通技术工人构成的社会化服务队伍(见表1)。经过3个月的发展,联合体的农业社会化服务已经覆盖到柑橘全产业链。在统购环节,联合体统购农资159.2万元,节约农资费用48.36万元,其中农药22.54万元、肥料20.13万元、果袋5.69万元;在技术培训环节,联合体协助政府建设高标准果园和示范园,组织培训32次5 257人,其中理论培训23次、田间培训9次;在销售环节,整合全县散小电商经营户23家,制定外出考察和招商计划,对接城市大型超市。

(三)龙头企业引领共生阶段

为扩大柑橘产业规模和影响力,2020年底,林县政府决定由S公司引领橘香产业化联合体发展,实现联合体内各经营主体根据自身禀赋和优势在产业链上完成专业分工,在规模种植、产业融合、利益联结等方面形成互助合作的共生机制,提升个体和整体的经济效益和社会价值。S公司是2014年成立的省级龙头企业,主要经营柑橘等水果的采购、包装、批发和进出口业务,产品远销东南亚等12个国家和地区,并利用“农超对接”模式将产品销往“百果园”水果连锁超市。该公司年水果销售量在2万吨,年销售收入超过1.5亿元,其中柑橘销售量高达1万吨,已发展成为四川规模最大的柑橘出口公司。S公司加入联合体后,橘香产业化联合体形成“龙头企业+合作社农户”的共生模式(见图2),即通过土地托管、订单销售和吸纳就业的方式实现联合体内各主体之间的互惠共生,具体包括:一是农户自愿将土地流转给农民合作社进行托管,保证产业统一管理、统一种植,实现生产过程标准化,满足柑橘出口的质检要求;二是龙头企业和合作社签订订单销售协议,龙头企业优先收购联合体内合作社的柑橘,解决农户柑橘“销售难”问题;三是龙头企业聘用联合体内的小农户作为临时工,负责柑橘分拣、包装和运输等工作,拓展小农户的收入来源。

四、农业产业化联合体衔接小农户的生产性服务体系构建

橘香产业化联合体通过资源纵向组合和横向主体联盟构建了全生产过程的农业社会化服务链,在供应生产资料、农业技术服务和开发产品渠道等方面形成“三统一”的制度,解决了小农户购置农资成本偏高、种植技术落后和产品销售不畅的难题。

(一)通过统一生产资料降低农户生产成本

取消集体化时期行政力量对进口农资价格管控后,农资市场调控从计划性指令迈向市场配置,独家层级代理制成为一种农资经营方式,即一个区域内多家农资代理商和零售店销售的农资品牌均不相同,从而排斥了同一品牌的价格竞争。在此制度下,柑橘种植户只能选择不同品牌的农资,但无法在同一品牌下比价购买,只能被动接受农资的价格浮动[24]。据笔者调研,林县果农平均每亩土地投入农药1 600元、化肥100元和套袋200元,超过半数的农民通过赊销、银行贷款或借钱来购买农资。

因此,依靠市场供应生产资料的体系,实际上是悬浮于种植柑橘的农民这个群体的。农民只能被动地接受高昂且不断上涨的农资价格,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为解决种植户农资购置负担过重的问题,在县农业农村局的协调下,联合体积极与挪威雅苒、德国拜尔、美国美盛等7家知名农资厂商合作,以低于市场零售价格向联合体的成员统一供应。

“农资市场是层级代理,农户无法从上级代理商以低价购买农资,也难以辨别农药和化肥的品质,只能接受商贩推销。成立联合体形成规模就能和上级代理商谈判,直接以较低的价格拿货,每户至少可以降低30%的农资成本。”(联合体理事长LJ,2020621)

值得注意的是,倘若上述农资供应商以低价将农资销售给联合体成员,可能会对林县农资市场正常秩序造成影响,威胁林县现有农资零售商生计发展。为此,联合体对成员农资购买和使用有严格控制,即禁止成员将从农资供应商购置低价的农资产品再加价“倒卖”给联合体外的农民。

(二)通过统一生产技术控制产品质量

2012年后,随着“留树保鲜”和“增糖降霜”技术的成熟,林县开始推广更受消费者青睐的晚熟柑橘,但很多农户无法适应新品种和新技术的快速推广,在施肥、撒药、修枝和嫁接等技术层面存在诸多困难,导致林县晚熟柑橘的产出质量参差不齐,部分柑橘销售受阻。为此,联合体组建了一支由农技员、新型职业农民和普通技术工人组成的农业社会化服务队,常年为联合体内的小农户提供田间技术指导,对修枝、疏果、套袋、采摘等环节采取专业化有偿服务。另一方面,联合体每月聘请省农科院研究员、柑橘产业办专业技术员、柑橘种植土专家为农户讲解种植技术。此外,联合体不定期组织成员前往丹棱、蒲江等柑橘种植示范县进行实地参观。上述统一生产技术的方式,使林县小农户种植的晚熟柑橘品质和标准化程度明显提高,达到了S公司对柑橘收购品质的要求。

(三)从“行商”到“坐商”:销售体系的转变

在小农户与大市场的对接中,农产品流通的不同主体其权利并不是对等的。在传统的“中间商小农户”销售关系中,权利会始终向中间商倾斜。一方面,经济作物销售存在“信息”门槛,小农户不清楚什么样的柑橘卖什么价,适合销往什么地方,即使在市场行情较好的时候小农户也很难卖出高价,实际上已经形成了价格体系的固化,其中有小农户被迫接受的原因,小农户在和中间商在价格谈判中处于弱势地位。另一方面,中间商采购农产品的数量较大,如直接与小农户对接会抬高收购成本,于是中间商倾向于收购种植大户的柑橘。为提高销售利润,一些小农户成为“行商”,选择前往乡镇或者县城沿街叫卖或者统一运往城市销售[25]。

“之前卖果子还是发愁,我们是自己背上50公斤果子去县城卖,探完价格后就在街头巷尾摆摊了。”(小农户LCH,20200617)

“脐橙每公斤23元,背一篓就是几百元,但我们需要把果子背到路口装车,再由一个人拉到成都去卖。虽然卖价还行,但是背这么远的路程费时又费力。”(小农户ZJW,20200618)

联合体统一销售制度解决了小农户产品滞销问题,使小农户的产品销售秩序从“行商”向“坐商”转换。换句话说,小农户可以卖果不出家门,不需要沿街叫卖或者拿到水果批发市场“兜生意”。一方面,联合体统一采购成员和园区内的柑橘,具体做法是小农户先将柑橘运往合作社,再由合作社交给联合体,最后通过S公司销往海内外。另一方面,联合体会培育一批本土电商创客,帮助小农户在地销售柑橘,形成农户自发互助型线上销售模式。倘若还有柑橘滞销,多余的柑橘运往园区内的冻库,实现错峰销售。

五、农业产业化联合体生产性服务体系构建的嵌入式机制

橘香产业化联合体“三统一”生产性服务体系的构建旨在通过标准化的农资、技术和销售来实现柑橘种植规模化,进而为联合社内的小农户节本增效。然而,小农户起初却没有积极响应联合体的生产性服务,主要原因是很多小农户习惯自行购买农资,也担心联合体销售农资是为了“吃回扣”。村民施用农药和化肥的多少是凭借长期种植经验,有农户表示,联合体请的“外面不知道哪里来的专家”,他们提供的技术不值得信赖,很可能是促销农药和化肥的商贩。此外,多年来小农户和农产品经纪人建立了较为稳定的社会关系,这层交易关系很难“中断”。因此,橘香产业化联合体中的S公司作为“外来”资本,必须融入当地的社会文化环境,在与乡土社会产生良性互动中建立起和农户的信任关系。为此,S公司通过行政嵌入、关系嵌入、文化嵌入与认知嵌入,实现联合体生产性服务的“三统一”目标。

(一)行政嵌入:合作型产业治理的形成

1.政策扶持:政府与联合体合作治理的基础。2018年,林县政府提出培育1家省级农业产业龙头企业,建立“龙头企业+合作社+农户”利益联结模式,充分带动小农户融入现代农业发展,S公司在该政策的支持下逐渐发展壮大。2020年,市农业农村局提出走“龙头企业+合作社+农户”产业化联合体发展之路。林县借此契机,同年向市农业农村局报送《林县晚熟柑橘产业集群建设项目实施方案》,方案提出支持产业联合体发展,要求联合体支持小农户以相互入股等方式形成利益共同体。可见,林县政府建构出支持联合体建立带动小农户融入现代农业的政治话语,赋予联合体与地方政府共同治理柑橘产业的合法性地位。林县柑橘办主任CXS表示,政府公信力对小农户融入联合体影响很大,他们积极响应政府在资金、技术等方面对柑橘种植的政策扶持,比如政府成立柑橘种植专家库,既引进中国柑橘研究所和四川农业大学的专家作为客座教授,也囊括林县各镇村的柑橘种植“土专家”,形成一条系统的为联合体服务的柑橘技术培训链,吸引了很多小农户前往村委会或县政府问询如何加入橘香联合体。

2.“三重约束”限制下乡资本无序经营。政府规范行为亦是行政嵌入的组成部分。下乡资本具有逐利性特点,热衷于通过土地流转搞“短、平、快”项目和掠夺性开发[26],甚至出现“圈钱跑路”的现象,将投资风险转嫁给地方政府和当地农户。为此,地方政府和联合体管理层组成监察组,采取三个举措为“问题下乡资本”设立“防火墙”。一是设立严格资本准入条件的“差序格局”。监察组除考量下乡资本的经济实力和过往业绩之外,将地缘和业缘因素作为资本成为联合体成员的重要指标,优先选择返乡的新农人和新乡贤,其次选择和联合体长期合作的企业,最后才考虑外县“陌生人”加入。在监察组看来,“熟人”来林县加入联合体经营柑橘会让他们更“放心”。二是下乡资本预付土地租金。林县先前发生过多起下乡资本“跑路”,造成农民的土地租金和雇佣工资无法收回。为此,监察组要求下乡资本必须预付一年的土地租金给农户,倘若“老板跑路”,农户无须退回预付资金。三是监察组要求下乡资本必须采用“林下种豆”的立体柑橘套种模式,一方面大豆有固氮作用,有利于果树成长;另一方面防止因柑橘扩种导致耕地过度“非粮化”引起上级政府的问责。

(二)关系嵌入:组织吸纳与情感联结

1.吸纳乡村精英成为联合体的联络员。联合体设计一套嵌入乡土社会的联络员制度。联络员的工作从横向看主要是加强组织内成员之间的沟通协作,从纵向看是为了搭建S公司和众多分散小农户之间的联系。林县县域有3个联络员,每个村还分布2~3个联络员,联络员包括三类人。一是县域联络员由林县农业农村局柑橘办主任、前国营农资企业技术员以及联合体前任理事长组成,他们长期下乡为柑橘种植户提供技术指导和政策宣讲,被大多数柑农熟知且享有较高声誉。二是林县各村村干部,即现任或曾任村里的村长、村支书、村妇女主任等人,在村庄中有较高的社会威望,大部分村干部也种植柑橘,或有担任过农产品经纪人的经历。因此,村干部能够在联合体“三统一”制度的落实中发挥重要的社会动员能力。三是柑橘种植大户和合作社理事长。他们基本都是当地的经济精英,在柑橘种植中起带头示范作用,在动员柑农引进新品种和技术扩散方面具有较大的话语权。可以看出,这些联络员均是林县柑橘种植领域的“头面人物”,有长期种植柑橘的经历,掌握柑橘种植技术,与小农户打交道较多。这种具有“乡土性”的联络员制度具有灵活的操作空间,能降低联合社管理成本,提高联合社信息传递效率,成为龙头企业和农户之间的润滑剂。当S公司和本地农户在合同履行、雇工工资和土地流转方面出现矛盾时,联络员扮演调解员角色,通过甄别合同内容和巧用乡土秩序使双方“和解”。

2.人情往来:龙头企业巧用社会交往准则。为加强龙头企业在联合体中的引领作用,除完善联合体对农户的“硬服务”外,还需建立情感上的“软连接”,联合体试图弥合企业的“市场逻辑”和农户的“乡土逻辑”,通过融入和支持农户的社会活动来实现下乡资本根植乡村社会。一是延续农户购买农资的赊销行为。S公司受联合体委托向成员销售农药、化肥、果袋等农资产品,销售过程并非遵循市场逻辑中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而是允许农户赊账来购买农资,等年末销售柑橘获得利润后再还账。在赊账过程中,企业可能面临坏账风险,正如理事长所述:“遇到赖皮的农户,几年都很难把钱要回来。”(联合体理事长,20200711)但企业为什么依然接受农户的赊账行为?其原因在于赊销行为是农户长期采购农资的“惯习”,当市场规则进入乡土场域时,企业不会单纯追求利润最大化,而将“次优利益”,比如把面子和关系作为赊账行为的价值标准[27],以维护企业和农户长期合作关系。二是龙头企业融入农户的日常生活。一方面,S公司会通过非正式的“请客吃饭”与联络员交流感情,鼓励联络员在农户面前“多向企业说好话”。正如葛村联络员说:“吃人家嘴短,饭和酒里夹杂着感情,企业老板请吃饭是对我们的信任,我们也支持企业引领联合体发展,当地农户去公司打工时都很认真,也会将品质好的柑橘销售给联合体。”(葛村联络员,20200630)另一方面,每逢重要节假日,S公司会出资支持村民举办一些活动,例如每年重阳节出资轮流给村里60岁以上的老人举办寿宴,并发放生日蛋糕和小礼品。

可以看出,S公司并没有纯粹按照资本的逻辑剥夺农民利益,也没有在乡村场域中掌控绝对话语权,而是努力适应和融入乡村社会,以维持联合体内各成员间相互依存的合作关系。下乡资本作为嵌入乡村社会的外部经济力量,为实现企业经营目标和持续的“落地生根”,经营活动的展开既要实现联合体整体目标,也要融入本地居民的日常生活,通过积极参与村庄事务来缩短公司和小农户的社会距离,进而稳定小农户衔接联合体的社会基础。

(三)文化嵌入:作物结构转型与文化符号传播

1.嵌入农民文化适应的作物结构转型。林县以县城为分界线划分为东西两个片区,东片区农民以种植柑橘见长,西部片区以茶叶种植为主。受项目扶持的影响,西片区的乡镇政府也鼓励当地农民种植柑橘,但新作物被接纳需要在尊重农民传统生计的基础上,嵌入到原有的作物结构和社会文化传统中,维持“产业-家庭-社会生活”的整体性[28]。为了避免柑橘种植与茶农原有的生计体系产生冲突,联合体中的技术人员经过多轮考察和研讨,选择在茶园中创造出林上、林中、林下和林边立体经济。茶园的上层和外围种植柑橘,中层种植茶树,在茶树下裸露的地方种植除虫菊等草本植物,构建出多物种并存的立体作物结构,使柑橘从制度性作物转变为弥散性作物,顺应作物自然属性并尊重农民主体性和价值取向,统筹兼顾经济效益、社会效益和生态效益。

2.搭建柑橘文化的传播载体。林县具有数百年种植柑橘历史,本地小农留存下来了丰富的种植技艺和柑橘文化。为了传承柑橘文化,2020年县政府决定每年的柑橘文化节由政府出资协办、联合体主办。节日定位为与民同乐的非官方活动,赋予联合体内的小农户根据需求安排活动内容的主体性。柑橘文化节的举办实现了“以节会友、以节拓市和以节富民”的目标。小农户积极参与“寻找林县柑橘锦鲤”活动、柑橘网销竞赛、“柑橘大王”评选等活动,活动吸引了国内外大型商超、省内外客商和外地游客参加。2020年的柑橘文化节30家媒体累计报道90多篇推文,与国内外400多家客商签约金额5亿元。在过去的研究中,文化在推动农业产业发展中的作用历来不被重视,林县柑橘产业联合体通过举办接地气、面向乡土社会和农民生活的文化节,营造了柑橘产业发展的浓厚氛围,不仅扩大了林县作为重要的柑橘产业基地的知名度,也无形之中坚定了种植户坚持下去的信念,这种通过文化伦理强化农业产业发展行动的积极影响正是文化嵌入的体现。文化嵌入带来的是柑橘产业持续发展的良性循环。

(四)认知嵌入:增强小农户对产业化联合体运行稳定性预期

林县部分乡村精英通过成立“空壳合作社”套取政府扶持资金,导致农业经济合作组织“异化”,损害了参与合作社的农民利益,这又进一步强化农民的合作经济组织由“个别人控制”的认知[29],降低了农民参与合作经济组织发展的积极性。这种认知能力的“脱嵌”使农民对农业产业化联合体运行稳定性和未来联农带农预期持怀疑态度。为此,联合体中的管理者和小农户需要对组织利益和个人利益形成正确的认知,以增强小农户对联合体运行稳定性预期。一是加大对联合体的宣传力度。联合体成立前,林县柑橘办主任和联合体理事长每天都利用给农民指导柑橘种植技术的机会,向农民宣传林县对联合体的扶持政策,让农民充分认识到联合体联农带农的利益共享机制,通过细致的沟通和精准的技术服务,强化了农民加入联合体的动力。二是乡村精英发挥示范带头作用。鼓励乡村精英率先加入联合体,让他们体验参加联合体后“有利可图”的过程,乡村精英再将自己参与联合体的收获向农民讲述,借助乡土熟人社会广泛的信息传播度,提高农民对联合体的认知度和信任度,让他们对联合体未来的发展充满信心。

六、结论与讨论

如何将分化的农民汇聚成一个生产整体,并长期维持组织结构稳定,成为地方政府治理农业中亟待解决的难题。近年来,农业产业化联合体实现了农民分化现象下的利益整合,通过提升多元异质性主体之间的协同性,在加快推进农村产业融合、打造农业产业集群、健全联农带农机制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本文利用嵌入性理论来解释农业产业化联合体作为一种独特的经济组织,是如何推动有效的农业产业治理的。在农业治理实践中,农业产业化联合体的经济活动并非纯粹的谋利行为,而是通过“龙头企业+合作社+农户”的组织模式,在行政嵌入、关系嵌入、文化嵌入、认知嵌入的基础上参与农业产业化发展,充分展现出联合体和乡村社会以及地方政府的良性互动过程,成为链接龙头企业、农民合作社、广大农户以及政府的纽带,凝聚了农业多元经营主体之间的行动合力,从而实现林县柑橘的产业化经营。这些有力诠释了新时代乡村振兴战略下的产业振兴实践机制。

从联合体与小农户的互动来看,联合体嵌入式发展过程中,经营主体和村庄个体在保持相对独立的基础上实现共生发展,力图获取更大利润的同时扎根乡土社会。联合体与村庄形成互惠共赢的合作关系,尊重了农民的主体性,激活了乡村发展的内生动力。具体来看,一是联合体通过行政嵌入集合了政府和联合社的双重力量,满足小农户在“生产资料购置生产经营过程农产品销售”环节的多类需求,也通过行政监督来遏制联合体内下乡资本无序经营的行为。二是通过关系嵌入机制缩短联合体与村民之间的社会距离,巩固联合体在林县各村庄联农带农的社会基础。三是通过文化嵌入弥合产业、技术和农民的社会生活,尤其是家庭生计和乡村社会的关联性、传统文化与现代节日的融合性。联合体通过推广“柑橘大豆”套种技术和举办柑橘文化节活动,既实现了经济效益,又兼顾了农民生产生活互为一体的价值取向。四是通过认知嵌入增强小农户对产业化联合体运行稳定性预期。

无论是波兰尼的实质嵌入,还是格兰诺维特的形式嵌入,都强调一切经济行动都是社会行动并受到社会结构的影响。林县橘香产业化联合体的成功经验可以在“嵌入性”理论框架下得到有效解释——通过整合政府、龙头企业、农民合作社等相关主体,以及利用行政、关系、文化、认知等多种资源,使联合体消解了新组织与小农户之间的鸿沟,龙头企业完成了“外来者”到“本地人”的身份转化,实现了联合体联农带农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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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search on the Embedded Development Mechanism of the Agro-industrial Alliance Connects the Small Farmers

CHEN Jian1,LIANG Dong

(1.School of Law,Jiangnan University,Wuxi,Jiangsu 214122;2.School of Philosophy and Social Development,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250100,China)

Abstract:It is the proper meaning of the agro-industrial alliance to promote the connection of small farmers with modern agriculture.Based on the perspective of embeddedness,this paper analyzes the construction mechanism of the productive service system connecting small farmers in the Tangerine agro-industrial alliance in Linxian County,Sichuan.The consortium has gone through three stages:the initial joint large-scale households, the integration into the farmer cooperatives and the leading enterprises to lead the symbiosis,and strive to achieve the “three unifications” of agricultural material procurement,technical standards and sales and services.In this process,in order to shorten the social distance between leading enterprises and local farmers,the agro-industrial alliance forms cooperative industrial governance through administrative embedding,integrates into the local society through relationship embedding,adapts to the livelihood development of rural households through cultural embedding and enhances farmers expectations for the stability of the operation of the alliance through cognitive embedding.In the conscientious interaction with the local society,the leading enterprises have completed the identity transformation from “outsiders” to “locals”,and achieved the goal of linking the agro-industrial alliance with farmers.

Keywords:agro-industrial alliance;embeddedness;small farmers;productive service;connect the farmers

(责任编辑:马欣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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