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中元节令戏初探

2024-07-10 00:00王艺霏
名家名作 2024年14期

[摘 要] 从中元节的历史源流和《佛旨度魔》《魔王答佛》两出剧目的戏剧语言、剧情、布景以及产生的政治与宗教作用,讨论中元节令戏在清宫月令承应戏中的特殊性。这两出戏曲以颇具禅意的戏文、并不完满的剧情和阴暗可怖的场景,与其他歌功颂德的承应戏判然分割。同时,它们作为代替传统《目连救母》戏曲在中元节超度亡灵的作用亦具有特殊的宗教与政治性质。

[关 键 词] 清宫戏曲;月令承应戏;中元节;目连戏

一、前言

清代自开国以来,承袭明朝制度,在宫中设立教坊司,专门负责宴会奏乐等事宜,乾隆时期,宫廷乐人开始在各大节日和庆典中表演,谓之“承应戏”,其中,顺应时节,在固定的节日中演出的属于“月令承应戏”。

前人根据升平署历朝档案核对王芷章《清升平署志略》、傅惜华《清代杂剧全目》后,归纳出共26种、现存120出左右的月令承应戏剧目,通过观察每个节日的承应戏数量,可以看出清宫对于不同节庆的重视程度。①

出于月令承应戏仪典性的主要作用,讲求排场、形式大于内容、营造喜庆氛围等便成为它们的共性。然而,笔者注意到,中元节戏在其中属于较为特别的一类,在留存下来的三种剧目中,仅有《迓福迎祥》一出类似一般的节令戏,而另外两出《佛旨度魔》及《魔王答佛》,不但没有歌功颂德之辞,“反有针砭时弊之语”。②由此,笔者引发问题意识:为何中元节戏如此特别?宫廷搬演其的意义又何在?从以上问题出发,本文将先捋清中元节的历史源流,再从节戏文本出发,探寻中元节戏的不同之处及其成因,最后探讨其搬演目的。

二、从尝新到“鬼节”:中元节的节日流变

在中元节戏《迓福迎祥》中,十殿阎罗前去庆贺地藏菩萨得道之日,恰逢七月半,地藏王便说:“今者中元令节,乃地官赦罪之辰,我佛盂兰之届。”在一句念白中,点出了中元节道、佛交融的特点。

中元节又称七月半,即为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五日。历史上有关七月节令的记载最早可追溯到《礼记·月令》:

孟秋之月……其祀门,祭先肝。凉风至,白露降,……是月也……戮有罪,严断刑。天地始肃,不可以赢。……是月也,农乃登谷,天子尝新,先荐寝庙。

由《礼记》可知,秦汉以前七月的活动至少有三项:祭祀门神、天子尝新、处决罪犯。这三项活动已经初具后世中元节的习俗雏形,其祭祀的习俗与中元节、盂兰盆节的亡灵崇拜有着类似的意涵,此时虽然还没有一个固定的节日日期,但已有一些日后的节日因子。

与先秦相比,汉代的尝新活动从统治阶级普及至民间。董仲舒《春秋繁露·四祭》通过将祭祀先祖与儒家的孝道观念相结合,赋予月令祭祀活动道德价值,使其不再是国家层面的“仪式”,为中元节的形成打下基础。

魏晋南北朝是中元节形成的第一个转折点。佛教的传入和兴起使“七月半”在中国的特殊地位得以确立,“目连救母”的故事也在这一时期因契合儒家文化中的孝道思想而被广泛接受。于是,从汉代开始就与孝文化联结在一起的七月祭祀活动,逐渐与佛教的盂兰盆节合流,形成一个本土化的节日。当然,此时的中元节应该只能称作“盂兰盆节”,道教的元素尚未对其造成影响。直至隋唐时期,道教开始受到统治者的重视,其习俗也不断涉入平民百姓的生活。唐玄宗时期规定每年正月、七月、十月元日,十三至十五,兼宜禁断,这三个月的选择显然是出于对道教三官的信仰。③在道教的“三元说”中,七月十五日是地官降下,评定人间罪恶的日子,从地官肩负的“赦罪”作用来看,道教的中元节与佛教目连故事中救罪母刘氏出地狱的情节相对应,标志着中元节两教融合现象的出现。

时至宋朝,中元节得到了更加空前的发展。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载,构肆等娱乐场所从七夕起就开始搬演《目连救母》杂剧,直至七月十五。宋人南渡后,也将这一系列的中元节日礼俗带往南方,南北方文化的融合使中元节的形态进一步稳定,与此同时佛道界线也更加模糊。

宋朝之后,中元节的习俗没有太大改变,总体来说,南方比北方更加重视,但北方的节日景况依旧十分盛大。清人潘荣陛在《帝京岁时纪胜》中介绍了当时北京过中元节的景象:

……庵观寺院,设盂兰会,传为目连僧救母日也。街巷搭苫高台、鬼王棚座,看演经文,施放焰口,以济孤魂。锦纸扎糊法船,长至七八十尺者,临池焚化。点燃河灯,谓以慈航普度。……闻世祖朝,……每岁中元建盂兰道场,自十三日至十五日放河灯……中驾龙舟,奏梵乐,作禅颂。①

从文献看来,明清时中元节的主要内容便是灯会和法会,不仅民间如此,宫中也会专门操办。在《迓福迎祥》中,地藏菩萨便形容中元节“大放神灯”的景象,正与人间放灯以慰亡灵的做法对应。

三、非典型承应戏:中元节戏的特征

如前所述,一般的清宫节令戏已经形成了一个固定的表演模式:神仙圣贤自我介绍、讲明拜贺的对象或庆祝的节日、表演歌舞、最终以宏大场面结束。与这些歌舞升平的节令戏不同,中元节戏中的《佛旨度魔》和《魔王答佛》不仅没有歌舞,甚至没有一个完满的结局。本节就将通过文本细读,对中元节戏的特殊性进行系统性的归纳和总结。

就两出节戏的语言来看,《佛旨度魔》和《魔王答佛》中的台词都并非空洞无物的口号。例如在《佛旨度魔》的开初,大目犍连上场时就以一首禅诗开场:

魔缘生处佛缘生,平得魔时佛亦平。魔佛本来同八识,佛魔争肯不分明。②

作为全剧的开首,目连僧的禅诗显然奠定了该戏的基调。不同于一般人心目中佛与魔水火不容的形势,大目犍连认为佛魔其实只隔一线,不仅同根同源,甚至相伴相生。佛魔一线的概念正契合了《佛旨度魔》故事的主旨,释迦牟尼佛解救调达的理由不仅是因为他是佛弟,而更添一分众生平等、善恶一念的佛理。

不仅如此,佛家这种悲悯一切的胸怀还体现在《魔王答佛》中目连看到地狱景象时的唱词上:

悲凄欲绝,行一步心骨裂。敦脄血拇,刀剑蛇蝎。一刻怎消得痛,如来有弟,五千年别。③

在重视轮回因果的佛家看来,调达入地狱本是其自食恶果,但目连显然在此基础上痛他人之痛。这不仅是对调达处境的“悲凄欲绝”,更是对佛祖与弟不能相见的痛苦万分。

然而,面对目连的悲悯,调达不仅展现出不屑一顾的姿态,甚至试图以自己的逻辑来驳倒对方。他先说大目犍连是“子女情肠”,当目连劝其不要执着、早出地狱时,又反驳既然佛说“万法平等”,为何又要分能成佛的“修多罗义”和不能成佛的“一阐提因”?陈芳评价调达与大目犍连间的对话“仿若‘参军戏’的遗迹”,并认为其内容单调则一,但笔者却以为二人相互诘辩拉锯,各执己见的剧情,亦可算是节令戏中的“清流”。

类似的语言交锋在这两出戏中不只一处。《佛旨度魔》中大目犍连拜托十殿阎君放调达出地狱,阎君不直说调达自己不肯出来,而说:“我等阎魔天王,又不是人间司狱司官,若使会得放人,我慈悲深切,早已放得干干净净的了。”庞婧绮评此段为“颇有古忧谏之风”,或许是因为借十殿阎罗的无能为力,讽刺人间官员的滥用职权,而此处暗含的语言机锋亦带有一定的戏剧张力。

除了颇具深意的戏剧语言外,《佛旨度魔》和《魔王答佛》的剧情也与一般节戏不同。一般的承应戏追求排场,于是导致内容上的空洞,许多短促的节令戏甚至没有所谓“剧情”一说。反观《佛旨度魔》及《魔王答佛》,大目犍连在阎罗和调达处接连失败,最终只能无功而返。一波三折的剧情使这两出戏与一般的节令戏分隔开来,而其并不完满的结局同样引人注意。在超度亡灵的节戏中,亡灵并不愿意被超度,这本身就是一种反套路。在人物设置上,正是因调达从头到尾的执迷,才使全戏生出一丝警示意味。而从节日的特性来说,中元节也并非一个需要庆祝的节日,其纪念意义远大于庆祝意义。

《佛旨度魔》及《魔王答佛》两戏的布景也与众不同。由于清宫节戏的表演对象是神仙及统治阶级,对于布景和道具的华丽及新奇程度的要求很高,以《迓福迎祥》为例,该戏的戏台足有三层:

(众阎君曰)你听法音嘹亮,教主陞座也。(挡云帐,设九华山,套头罗汉侍者、阿罗汉各坐山上科,地藏菩萨坐金莲宝座科,仙童、娑罗树神、罔明和尚分侍科,撤云帐,地藏菩萨唱)④

从这一系列上山下山的科白足以看出《迓福迎祥》的布景之奇巧。这样的舞台布置不是个例,只要是有神仙妖魔的节令戏,几乎都有机关的运用。唯有《佛旨度魔》及《魔王答佛》二戏,不仅放弃了华丽的装饰,反而极尽恐怖之能事。《佛旨度魔》中对于台上布景陈设的着墨不多,但十殿阎君在初上场时就描述了地狱的景象:

血雨腥天,铁城万丈。没些空泥犁耶地,是他亲愿入兹瓮。①

“泥犁耶地”即指地狱,阎君们说没有真正的地狱,是地狱中人自愿入瓮,结合调达誓不出地狱的举动,更有画地为牢的讽刺感,而“血雨腥天,铁城万丈”更显示出此时环境的可怖。这一场景在《魔王答佛》中被具象化,开场时的切末就是“场上设刀山、剑树切末”,调达则在唱词中形容自己的生活环境为“凉透心花,热熔肝叶”,都能说明这两出戏勾勒出震慑性地狱图景的意图。戏曲中的道具布景为故事和唱词服务,而此处非典型性的道具布景也必须与剧情与唱词合而观之。正是由于中元节浓重的祭祀亡灵和唱演目连故事的传统,才会催生出大目犍连奉佛旨、度调达的故事,而故事的地狱背景和调达执迷不悟、冥顽不化的个性,造成了不完满的结局和阴郁的舞台陈设。可以说,正是语言、剧情和布景这三个缺一不可的要素,一同构成了这两出非典型的中元节戏。

四、仪典或劝谏:中元节戏的作用

按照故事的主角来说,《佛旨度魔》和《魔王答佛》无疑是目连戏的一种,然而,最为经典也是民间最常在中元节搬演的目连戏,应该还是目连救母的故事。事实上,在清宫承应戏中也存在传统的目连故事,只是以连台大戏《劝善金科》的形式被搬演。那么,为何目连故事在中元节时需要换一个故事情节呢?

一般而言,起源于民间的目连戏有两个主要作用,一是在岁末时用以祈福驱邪,二是在中元节时超度亡魂的仪式性演出,《劝善金科》就属于第一类。据昭琏《啸亭续录·大戏节戏》记载:“又演目犍连尊者救母事,析为十本,谓之《劝善金科》,于岁暮奏之,以其鬼魅杂出,以代古人傩祓之意。”也就是说,《劝善金科》替代了一系列驱邪除恶的仪式,而自成一种岁末习俗,因其有自身的宗教性功能,而不能参与月令承应戏的演出。②另外,《劝善金科》之所以题名“劝善”,正是因其剧本中还藏有一定的政治目的。于是,目连救母故事原本就有的孝道及因果报应思想,加上《劝善金科》增添的忠君爱国思想,共同显现了“人文化成”的政治目的。

在捋清《劝善金科》的宗教与政治作用之后,中元节戏《佛旨度魔》《魔王答佛》的作用也随之显现。作为同样出自宫廷文人之手,为统治阶级服务的戏剧,这两出戏其实也可以从宗教及政治两点来谈。首先,就如同《劝善金科》代古人傩祓之仪,《佛旨度魔》及《魔王答佛》也在代《劝善金科》原有的中元节目连戏之责。无论调达最终有没有被成功地度出地狱,大目犍连出现在此戏中的目的都是“超度”亡魂,其表演的仪典性质从一开始就贯穿其中。而目连在《佛旨度魔》中甫一出场,就交代的盂兰盆节传统,也加深了戏剧的宗教氛围。相比之下,《劝善金科》的内核的确不在于表现中元节或盂兰盆节,二者之间的替代关系于是更加明显。再者,前文对于戏中唱词、剧情以及布景的分析,早已隐隐透露出宫廷文人在写作时投射的教化期待,就如同《劝善金科》中对于乱臣贼子的“清算”一般,调达身处的无间地狱同样传达了善恶有报,因果循环的理念。而其誓死不出地狱,强逞口舌之快而不肯放下执念的举措,也别有一番哲理蕴含其中。

然而,尽管《佛旨度魔》及《魔王答佛》的主题呈现出一定的政治性,它们本质上仍旧是月令承应戏,换言之,其仪典性必定大于政治性。过短的篇幅使这两出戏注定不能承载连台大戏所承载的教化功能,而月令承应戏“娱神”的主要目的也使“人文化成”只能是一种附加价值。此外,中元节承应以《佛旨度魔》开场、《迓福迎祥》团场的流程安排,正肖似民间中元节出演目连戏时必先请神、诵经、做醮的传统,宗教仪式与演剧的紧密联系也在宫中延续。③也就是说,尽管《佛旨度魔》和《魔王答佛》两戏呈现出一定的反套路、非典型的特质,在将其置入完整的节戏搬演流程中时,二者实际上依然构成了所谓“套路”的一环。中元节戏作为月令承应戏,其内在的服务于节令的功能或许亘古不变。

五、结束语

纵观全文,笔者讨论了中元节的历史源流,《佛旨度魔》《魔王答佛》两出剧目的特殊性以及其产生的政治与宗教作用,大致勾勒出中元节戏这一鲜为人注意的月令承应戏的样态。当然,由于八部中元节戏中有五出失传,本文仅能依靠现有的三出戏剧进行讨论,所呈现出的中元节戏样态必定片面而有所缺漏,也亟待学界进行指正和进一步的探讨。

作者单位:台湾政治大学

注释:

①陈芳:《清宫承应戏初探》,《中国学术年刊》,2006,第28期,第187页。

②薛晓金、丁汝芹:《清宫节令戏(下册)》,新华出版社,2014,第444页。

③何春燕、王晨娜:《中元节流变探析》,《节日研究》,2010,第2期,第190页。

注释:

①(清)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第27-28页。

②薛晓金、丁汝芹:《清宫节令戏(下册)》,新华出版社,2014,第447页。

③薛晓金、丁汝芹:《清宫节令戏(下册)》,新华出版社,2014,第451页。

④薛晓金、丁汝芹:《清宫节令戏(下册)》,新华出版社,2014,第455页。

注释:

①薛晓金、丁汝芹:《清宫节令戏(下册)》,新华出版社,2014,第448页。

②昭琏:《啸亭续录》,《清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第5册,第一卷,第4687页。

③卢柏勋:《论清宫目连戏《劝善金科》之政治宗教功能》,《人文中国学报》,2016年第31期,第159-18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