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佳媛
【导读】陕北说书以独特的艺术表现形式承载厚重的民间力量,复仇主题为陕北说书传统书目的内容主体。陕北说书复仇叙事的意义不仅是艺术层面具有审美性,其内在包含的精神性具有更深层次的价值。“江湖”对“庙堂”的反作用通过陕北说书复仇叙事可见一斑。
清康熙十二年(1673年)重修《延绥镇志》卷六《艺文志》载:“刘第说传奇,颇靡靡可听……而韶音飞畅,殊有风情。”虽未见“说书”一词,但所谓“说传奇”即指说书,此为陕北说书最早的文献记载。背负三弦、琵琶,口唱传统与现代的书目,游走于舞台、村落的陕北说书人进行着具有较高审美价值的表演。诸多传统书目传唱至今,归其主旨,大多不离“奸贼害忠良”和“姑娘招相公”。其中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在剧情推进时“忠良”一方的复仇情节。复仇这一激烈情绪的产生、积累、消解构成了故事内容的内在逻辑,既有深刻的情感性又承载故事的厚重性。深入研究陕北说书传统书目中的复仇叙事,通过文本分析,解析叙事语言,探究叙事机制,有助于从多个维度研究讲唱内容,丰富陕北说书的文本研究。
一、文本探析:陕北说书的复仇内容整合
陕北说书现存传统书目中,复仇故事架构表现为“忠义”一方与“奸邪”一方的对峙。其中有被奸臣陷害,寻求报仇的志士仁人,也有受尽屈辱,为亲报仇的男女侠客。由此,传统书目的复仇故事按类型主要可分为血族复仇,利益复仇与自尊复仇。
(一)血族复仇
陕北说书中的血族复仇多取材于历史演义,其中“灭门惨案”后讲述后世子孙复仇的故事尤为突出。以传统书目《铁鞭记》为例,书中写到庞文因无礼而遭呼延丕显痛打,怀恨在心的他设计诬奏呼延丕显,致使呼家三百余口被满门抄斩,仅剩二子存活。后世孙呼延庆打擂比武,呼延守信兄弟征西立功,最终捉拿庞文,为祖报仇。血族复仇的核心逻辑为亲属利益,在当时,爱国与忠君为主要价值观,在此之下,故事传扬了忠君爱国,为国献身,正义至上的情感态度。忠良终将战胜奸邪的故事架构,传扬了道德至高的精神旨归。
(二)利益复仇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益纷争之下的冲突已司空见惯,但利益复仇不限于此,它也包括君国利益冲突之时的复仇情节。传统书目中,君国利益复仇多见于“说唐”系列。《秦琼打擂》等兴唐系列说书本以国为主,对隋朝旧势力或动乱之际其余势力进行叙述。其余书目中,利益复仇则更多表现为反派杀害或是陷害忠良弱小之人,最终这些冤屈得到伸张,沉冤得雪。《双头案》中村人黄彪夜至张家行奸。忠厚夜归,误杀奸人,刘县令明察始末,判张忠厚除奸有功,释之。在说书文本中,利益复仇并非纯粹单一的,利益的纠缠、交织会使复仇故事呈现出多重复杂面貌。
(三)自尊复仇
自尊是个体对社会角色进行评价后得到的自我尊重的结果,其精神传统由来已久,捍卫自尊是复仇的一大缘由。在陕北说书的文本内容中,良人落难,继母欺儿等桥段都是自尊复仇的背景,也可推进情节发展。《红灯记》中赵熊续妻马氏恐继高侵夺家产,设计诬陷继高。赵兰英与李梦月上京终为继高申冤。《烙碗记》中马千金恐家业旁落,设烙碗计辱定生,诬定生杀人。包公断明其案,判斩马千金。陕北说书中不乏历经磨难,只为保全自尊追求光明的复仇书目,这种叙述形式表现为复仇大义对逆行者的制裁。捍卫自尊类型的复仇文学可给予受难生灵以茫茫黑夜的一线光明,给予人们希望与信心。
二、叙事语言:陕北说书的复仇语言表现
陕北说书通过方言进行讲唱,唱词具有明显的民间语言特点,说书人要用语言制造出不同的环境氛围。在唱词文本中,形象立体的人物语言,如临在场的叙述语言和要素突出的议论语言等共同形成陕北说书复仇叙事语言的独特风格。
(一)人物语言
陕北说书中的人物语言刻画通过方言表达,既保留了生活气息,同时文本架构又保证了人物语言的风趣性与讽喻性。这些特点多通过人物形象、人物对话与内心独白的形式进行演绎。
直白的话语可以让听者直观感受到所述人物的形象。比如《代州还愿》中对县令韩延龙好色形象以及面对呼延庆时不知天高地厚的描写:
韩延龙,下巴怂,一眼盯住再没放松。
越看越看越想看,一阵看成实憨憨。
狗官越看越想看,涎水流下一大堆。
……
用手一指高声骂,把呼家娃娃骂几声。
你吃了人心和豹胆,大胆敢来到代州城。
来来来下马低头行个礼,今天你投了韩大人。
上述唱段中,说书人把夸张等修辞手法巧妙融入唱词中,“看成实憨憨”“吃了人心和豹胆”等词句向听众直观展示了一个古代贪赃枉法、好色猖狂的反派官吏形象,为后续的复仇内容的表达奠定基础。韩延龙是陕北说书中贪官形象的典型代表,对他的刻画能体现出陕北方言浅俗表达中人物形象的生动性。
人物对话和内心独白往往通过唱段和旁白形式呈现,对人物形象的描述有深层次的推进作用,也是说书场景下较为重要的内容表现形式。复仇者一开始往往是被塑造为弱小的被害者形象,其内心独白与对话充满悲情色彩,正如《代州还愿》田秀英和田宝童的对话描写,以及田秀英在逃跑时的内心独白:
田宝童,泪淋淋,就把姐姐唤一声。
你看咱爹爹刀子心,走了东京汴梁城。
无依无靠啊咱二人,全靠老天他照应。
(对话描写)
田秀英,泪淋淋,哭声兄弟田宝童。
哭了一声娘呀难相见,想见我的兄弟可不能。
爹爹呀鬼门关上把我寻,我和爹爹一路行。
(内心独白)
复仇者的悲苦叙述在前期表达中能营造出凄惨的场景氛围与人物形象。通过对话和内心独白让听者沉浸其中,是复仇语言的典型特征。同时,陕北方言的通俗化表达为复仇叙事提供了生活化的时空场景。因此,陕北说书中的复仇人物语言极具生活气息,又不失故事性。
(二)叙事语言
作为说唱结合的民间艺术形式,说书人会选择熟悉的书套唱词演唱,用散文叙述复杂并且陌生的内容。复仇情节在说书文本中属于高潮部分,对唱词书套的使用会更加频繁,唱词与故事本身合二为一。有关于复仇内容较为经典的书套唱段有“武将出征”与“英雄气概”。
槽头上牵过五花马,驾上的鞍镫一崭新。
雕花鞍子镂花镫,系上铜铃并红缨。
前襻后秘牢牢捆,把骏马扎成个铁流星。
(武将出场)
遇上山,我开道,遇上大河我架桥。
遇上老龙掰它的角,遇上恶虎拔它的毛。
十八般武艺盖世惊,可天下没有对手兵。
(英雄气概)
复仇桥段中使用既定的书套有助于说书氛围的调动。叙事语言内容翔实,可推动复仇剧情的发展。《代州还愿》中田秀英与田宝童的复仇情节约有280句唱词,《金镯玉环记》雷宝童救姐的复仇片段则约有301句。唱词部分表达充实,而散文部分的叙事语言应和唱词,通过长句的形式,在说唱之中调节内容的情绪,承载情节的变动。正如《双头马》中,“拉马僧说:‘你杨家辈辈世代忠良将,你为何反到北京顺天府。大人说:‘先生,你听我讲来——”紧接着便是唱词。可见散文在陕北说书中的叙事语言主要功能是帮助说书人调节节奏与承接上下文。
(三)议论语言
陕北说书中复仇内容的议论语言主要有三种:第一,篇首简明扼要交代故事背景。第二,章回间的议论小段。第三,篇尾交代复仇情节的结局。不同于叙事语言的细节描写,议论语言平白铺陈,可表达复仇故事的发展进程。《九美图》的开篇小段就直叙奸臣阴谋,为后续复仇情节做铺垫,并且引出唱段。
大明一统震乾坤,成化皇爷坐北京。
文武八百定太平,四百文,四百武。
……
有一家大臣他姓阎,官居最高宰相官。
……
皇上听了阎平直的话,把满朝的文武已解散。
……
害了多少好忠臣,你看这阎平直狗奸臣。
他要害胡家实苦情,要知胡家怎么害,
明公你不知另外听。
客观直白是陕北说书议论语言的最大特征,书目中不乏这样的开篇,直截了当地点出复仇主旨。此外,陕北说书传统书目多为长篇书词,有章回之分,故而章回之间的前情提要与下回分解也多为书词,用以讲明故事发展的议论叙事。比如《代州还愿》第四回,“上一回说了半部书,说的狗官韩延龙,叼了娘子白四珍,当场打死田金同。”唱段承接上文,讲明前述故事情节,议论语言简单明了。位于篇尾,交代复仇结局的议论语言多表现为价值观的宣扬。《代州还愿》最后的唱段是陕北说书议论语言表述的典型代表。
各官进了各衙门,保着宋王龙主公。
东不犯,西不乱,也没贼寇夺江山。
马放南山饱草用,刀枪进库落太平。
今似古,古似今,这就是代州还愿事一宗。
书说团圆戏唱散,这一段故事就说完。
三、原因梳理:陕北说书的复仇叙事机制
陕北说书的复仇叙事在情节设置与语言表达两方面均呈现出“我们——他们”的仇恨对立模式,整体故事架构为复仇主题。究其本因,主要有两个方面:第一,“讽诵诗,世奠系”的遗风赋予了传统书目述古今,辨忠奸的主旨,复仇情节是主体框架。第二,陕北说书作为民间喜闻乐见的曲艺形式,天然具有教化之力。
(一)说书形式的传统遗存
中国传统说唱文学起源于上古巫瞽。由《周礼·春官·瞽矇》载:“瞽矇掌播鼗、柷……歌,讽诵诗,世奠系……瞽矇,为大师之属职。”《诗经·周颂·有瞽》“有瞽有瞽,在周之庭”等文献记载可知,在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中,盲人始终占据说唱主体的位置。陕北说书至今仍可见“巫瞽”传统的遗存。盲说书人作为主体,其讲唱的故事具有瞽矇“讽诵诗,世奠系”的遗风。唐朝以后,统治者重视用说书来演义历史、劝善化俗,以达到“裨益风教”的目的。清代统治者还在各州县衙门设立说书的专门机构,利用说书劝人服从朝廷。代代相传之下,陕北说书潜移默化形成了“劝世”思想,在此之上,说书唱段还具有历史和哲理维度,能表现出“劝忠奸”的主旨。因此,在陕北说书劝世传统之下,复仇叙事源于自上古以来的历史根源,服务于上层统治者的教化用途。
(二)民间艺术的教化力量
陕北说书是典型的民间艺术形式,不仅承载着潜移默化宣扬正统道德的功能,也立足于民间,传递真实的民间意识。因此,传统书目在题材选择方面表现出“向善”的一面。把历史或民间故事惩恶扬善的复仇情节,通过民众喜闻乐见的说书形式,以及惯常使用的方言讲唱方式传递给人们,在人们心里撒下正义终将胜利的种子。人们寄希望于“用摧毁恶的暴力形式来呼唤正义公理”在正义得以实现的瞬间,那种选择复仇的勇士精神会唤起人们普遍的同情和理解。因此,陕北说书复仇故事成为主体内容,原因在于陕北说书承载的民间力量及其蕴含的民间文化精神和价值旨归。
四、结语
“善恶到头终有报”的导向是陕北说书复仇叙事的价值取向。无论是现实题材还是历史演义,夹杂其中的复仇神话都让听书人乐在其中。陕北说书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承担着道德宣扬与文艺表现的使命。“奸贼害忠良,姑娘招相公”中复仇叙事充斥着善恶有报与仁义礼智信的精神。陕北说书复仇叙事的价值和意义不仅是艺术层面的审美性,其内在的精神性具有更深层次的价值。我们可以从中窥见“江湖”对“庙堂”的反作用,感受民间力量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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