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维
专栏·中国故事的世界传播
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强调,加快构建中国话语和叙事体系,讲好中国故事,向世界展现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有鉴于此,本专栏以中国经典故事在世界文学中的征引、阐释与流变为路径,彰显中国文化的感召力、生发力和影响力,以期夯实中国话语和叙事体系的底层逻辑,在学术研究和文化传播层面推动中国叙事体系的构建。本专栏力求呈现“中国故事”作为全球知识生产和话语操作的场域,具有求同存异的统合性和生产力,在更高层次上实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共情和共识,推动世界文明的交流互鉴和整体性构建。
本期辑录《〈本事诗〉与〈伊势物语〉的生死主题与意象阐释》一文,管中窥豹,以期探寻中国故事在世界范围传播的机制机理。
上海外国语大学中国话语与世界文学研究中心 《中国故事》编辑部
主持人
张帆,上海外国语大学中国话语与世界文学研究中心主任、文学研究院院长、德语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博士后合作导师,从事中外文学关系研究,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首席专家,入选国家级重大人才计划等。
【摘要】在日本平安时代早期的物语群中,《伊势物语》是首部以歌物语形式成书的作品,而《伊势物语》与我国唐代逸文集《本事诗》的共通点在两作品中多处可见。围绕《伊势物语》第四段与《本事诗》崔护故事展开的比较研究目前在学界已有较为充分的成果积累,然而在“复生”与“死亡”的主题下考察两部作品的研究工作相对开展较少。《伊势物语》第三十九段记载的复生故事在“死而复生”的人物叙事方面虽与《本事诗》崔护故事存在相似之处,但在故事内涵及人物塑造上仍有一定的差异性,从中可以看出中日两国审美意趣的不同。此外,《本事诗》〈情感〉第二段窈娘故事所呈现的生离死别与《伊势物语》第二十三段无论在故事情节抑或人物塑造上都具有高度相似性。本文在比对《本事诗》与《伊势物语》的创作背景及成书年代的基础上,考察两部作品在“生死”这一共通主题下的故事内涵与意象阐释,探究《本事诗》与歌物语之间存在创作形式上的影响关系的可能。
《伊势物语》创作于日本平安时代早期,作者佚名,根据宫廷贵族在原业平的诗歌编纂而成。全篇由125个文段,即125个围绕和歌展开的小故事构成。虽然《伊势物语》以在原业平的和歌为故事主轴,但作品逐渐出离在原业平这一真实人物,以“从前有一位男子①”(昔、男ありけり②)为故事的主人公将作品虚构化。《本事诗》是由晚唐孟棨撰写的记载唐代诗歌本事即创作背景的逸文集,共一卷,成书于光启二年(886年)。书中记录了诗人的创作动机、背景和趣闻轶事,是其后 “诗话”体裁的前身。全书收录大量唐代诗人名篇背后的创作逸事,作为唐代诗人的传记资料弥足珍贵。
关于书名“本事”的含义,需要从“本”“事”二字的起源出发探究它们的内涵。《说文解字》的释义为:“本:木下曰本。从木,一在其下。”“事:职也,从史,之省声。”据此可以得出“本”“事”二字的组合为“事件的源头”的含义。“本”是草木之根,因此可以认为诗歌的“本事”是对诗歌创作原始背景的陈述。然而通过分析《本事诗》可知,作品的内容并不局限于记载与诗歌创作有关的内容。《本事诗》全书由41个故事组成,分为“情感、事感、高逸、怨愤、徵异、徵咎、嘲戏”七类。故事以真实事件或真实人物为基础,但叙述角度与正史不同,且具有一定的故事性和虚构性。关于《本事诗》的编纂目的序言中陈述如下:
诗者,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故怨思悲愁,常多感慨。抒怀佳作,讽刺雅言,虽著于群书,盈厨溢阁,其间触事兴咏,尤所钟情,不有发挥,孰明厥义?因采为《本事诗》。
诗歌因情而发,记于纸面,对于其中的名篇佳句,若不了解诗歌背后的故事,怎能透彻地解读诗歌的内涵?因此有了将诗歌创作背景编撰成故事的逸文集——《本事诗》。而这一编纂目的与围绕和歌展开一段段故事的歌物语《伊势物语》有异曲同工之处。
关于《本事诗》在日本的流传,日本著名汉学家内山知也在《孟啓と〈本事詩〉について》一文中,对《本事诗》的成书背景、作者及内容进行了全面的梳理与考察。此外,其著作《本事诗校勘记》在整理《本事诗》日藏本的基础上对诸多版本展开了校对。根据内山知也的考证,目前《本事诗》日藏本有:内阁文库藏江户抄本《唐百家小说摘本》、明代陶珽编《说郛续编》、陶宗仪辑《五朝小说》三种版本;静嘉堂文库藏有明代钟人杰、张遂辰撰《唐宋丛书》、加藤渊编《王香园近世丛书》两种版本;以及宫内厅书陵部藏有明代程胤兆校对的《天都阁藏书》。
除内山知也的文献调查外,《内阁图书馆藏汉籍分类目录》中收录的明顾元庆编《顾氏文房小说》、明毛晋编《津逮秘书》、清马君良编《龙威秘书》、清王文浩、邵希曾编《唐代丛书》中也均有收录。由此可见,成书于晚唐的《本事诗》历经岁月的洗礼于明清时期仍在日本流传。然而,目前并未找到《本事诗》最早流传于日本的具体时间记录,成书时间大致为891年的日本最早汉籍分类目录《日本国见在书目录》中亦未见明确记载,因此《本事诗》与平安朝时期日本文学的关联性一直是学界讨论的热门课题。
一、《本事诗》与《伊势物语》的关联研究概述
《伊势物语》作为“歌物语”,即由诗歌而生发出的物语这一特殊文学形式,其与围绕诗歌本事编撰而成的《本事诗》的关联性广为中日学者所讨论。
关于《本事诗》对平安时代日本文学的影响,江户时期儒学家斋藤拙堂在其著作《拙堂文话》中提到“伊勢物语如从唐本事诗。章台杨柳传来者”,提出《伊势物语》脱胎于《本事诗》这一观点。日本著名国文学者福井贞助在其著作《伊势物语生成论》中对两部作品进行文本分析的基础上,围绕《本事诗》〈崔护〉中的汉诗《题都城南庄》与《伊势物语》第四段和歌展开比较研究,最终得出“说《本事诗》与《伊势物语》没有关系是无法想象的”(本事詩は伊勢物語に無関係とは考えられないと思う)这一较为暧昧的结论。
日本国文学者日向一雅在《〈本事詩〉の注釈と平安鎌倉文学における〈本事詩〉受容の研究》一文中,肯定了《伊势物语》与《本事诗》诗话体裁的共性,并承认无法将《本事诗》对《伊势物语》存在影响关系的可能性排除在外(《伊勢物語》の成立時期や方法とも関わって、《本事詩》を一概に除外できまいと思う)。此外,日向一雅也通过比较《源氏物语》〈帚木〉卷与《本事诗》〈崔护〉故事,提出《源氏物语》〈帚木〉卷基于《本事诗》〈崔护〉创作的观点(《源氏物語》〈帚木〉巻の〈葎の門〉の話は《本事詩》崔護条に基づいていると思われる)。
唐月梅在《伊势物语图典》中指出,《伊势物语》的形成,内在吸收了《万叶集》第十六卷的和歌前添加带有故事性叙述特点的题序形式,外在吸收了《本事诗》的“以诗系事”精髓。即“和歌与散文结合,互为补充,叙说着世间的故事和人间的情感”。
在中日学者广泛讨论的《伊势物语》第四段〈西之对〉中出现的和歌“月やあらぬ春やむかしの春ならぬ我が身ひとつはもとの身にして”与《本事诗》〈崔护〉中的汉诗《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在诗歌意趣及抒情达意上存在相似之处。关于二者之间的影响关系,中日学者从不同角度提出了各自的观点。两部作品均成书于九世纪末,诗话的书写方式及诗歌的抒情方法间存在相似性亦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二、《本事诗》与《伊势物语》的复生主题与意象阐释
《本事诗》〈崔护〉记载了书生崔护在都城郊外与一女子相爱,但去而不返。一年后故地重游,得知女子因受相思之苦而离世,便在女子床前悔恨痛哭,最终女子死而复生的故事。原文节选如下:
博陵崔护,姿质甚美,而孤洁寡合。举进士下第。清明日,独游都城南,得居人庄(……)有女子自门隙窥之,问曰:“谁耶?”以姓字对,曰:“寻春独行,酒渴求饮。”(……)及来岁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径往寻之。门墙如故,而已锁扃之。因题诗于左扉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后数日,偶至都城南,复往寻之,闻其中有哭声,叩门问之,有老父出曰:“君非崔护耶?”曰:“是也。”又哭曰:“君杀吾女。”护惊起,莫知所答。老父曰:“吾女笄年知书,未适人,自去年以来,常恍惚若有所失。比日与之出及归,见左扉有字,读之,入门而病,遂绝食数日而死。”(……)崔亦感恸,请入哭之。尚俨然在床。崔举其首,枕其股,哭而祝曰:“某在斯,某在斯。”须臾开目,半日复活矣。父大喜,遂以女归之③。
而《伊势物语》第三十九段讲述了一则与《本事诗》〈崔护〉的死而复生故事相似的奇谈:
从前有一个男子,爱上了他母亲使唤着的一个姑娘,一个相貌不很难看的少女。但他的母亲是一个精明的人,担心着长此下去,两人互相思慕,也许会变成不能分离的关系,便想把这少女遣送到别处去(……)在这期间,两人的相思愈加深切起来。于是母亲连忙驱逐这少女。那男子流着血泪叹息,没有办法挽留她。不久这少女被人带着出门去了。她咏了一首歌,托送她的人带回来给那男子:
欲知送我行何处(いずこまでおくりはしつと人とはば)
淼淼泪川无尽时(あかぬわかれのなみだがはまで)
男子看了,哭哭啼啼地咏一首歌道:
昔时相恋无穷苦(いでていなば誰か別れのかたからぬ)
今日分离苦更多(ありしにまさるけふは悲しも)
咏罢之后便断气了。母亲看到了,非常吃惊。她平日看这儿子不起,常常喋喋不休地骂他。想不到竟闹出这样的事情来。但儿子确已断气,母亲慌张不堪,连忙求神拜佛。结果是当天傍晚断气,到了次日黄昏戌时才苏醒过来。从前的青年,如此拼着性命热衷于恋爱。当世年长的人,也不能有这样纯洁的至情。
崔护故事可归类于中国古代“才子佳人”小说的典型范式中。首段“博陵崔护,姿质甚美”点明崔护出身世家大族博陵崔家,这与后文崔护去女子家叩门寻水时“以姓字对”显示其身份相呼应。女子身份虽未点明,但根据其居所“都城南庄”可以推断为乡绅之女,二者间存在一定的身份差距。这与《伊势物语》第三十九段男子爱上使女的故事近似。两则故事除因男女爱恋导致的死而复生的情节外,《伊势物语》故事中“戌时”所体现的中国元素也值得关注。男子气绝之时母亲向神佛祷告,终于在次日戌时即下午7点至9点的时候复生,日文原文中“戌时”记为“戌の時”,而戌时这一计时方式来源于我国古代天文历法,原文此处对“戌时”的直接引用明确体现了《伊势物语》对中国古代文化的征引。
“死而复生”这一情节在《伊势物语》其他文段中也有所体现。第五十八段讲述了一个过去居住于京城的男子厌恶都市生活便想隐居于东山却在途中气绝而亡,旁人向他脸上浇冷水将他救活的故事。故事不仅有“复生”元素,去“东山”隐居的意象也暗含对汉文典籍中“东山再起”这一典故的征引。
此外,书中第七段讲述了从前有一个男子在京都住不下去,便迁居到东国(京にありわびて東に行きけるに)的故事,第八段讲述了从前有一个男子,他认定自己在京都是个无用之人便希望到东国寻求栖身之地(京や住み憂かりけむ、東のかたに行きて住み所求むとて)的故事,第九段接续第八段的故事,讲述男子去东国途中的所见所闻和思乡之情。“东国”(あずま国)一词指古代日本京都以东的荒凉之地,自古便是宫廷贵族的贬谪之所。而书中第七段至第九段连贯描绘出一位过去生活在都城的贵族男子不得不背井离乡,去往荒凉的东国之地避世隐居的故事,这与和歌的创作者在原业平的真实经历相互映照。
在原业平的父亲是平城天皇的第一皇子阿保亲王,母亲是桓武天皇的皇女伊都内亲王,因此在原业平是天皇家的嫡系子孙。然而平城天皇退位后发生了皇位争夺的斗争药子之变,平城上皇在斗争中失败,嵯峨天皇遂将平城上皇的孙子行平和业平降为臣籍,赐姓在原氏。由此可见在原业平虽身份高贵,但他所在的家族却是宫廷斗争的失败者,因此造成了他虽可自由出入宫廷但却并无实权的尴尬地位,而这与《伊势物语》中记载的那位可以出入宫廷与贵女相恋的“从前有一位男子”情况一致。书中男子从京都去往东国的原因,正是《伊势物语》第四段所记载的与二条皇后藤原高子的禁断之恋。第四段原文节选如下:
从前,皇太后住在东京的五条地方。其西边的屋子里住着一个女子(……)不意那年正月初十过后,这女子忽然迁往别处去了(……)翌年正月,梅花盛开之际,这男子想起了去年之事,便去寻访那女子已经迁离了的西边的屋子,站着眺望,坐着凝视,但见环境已经完全变更。他淌着眼泪,在荒寂的屋檐下,横身地面上,直到凉月西沉,回想去年的恋情,吟成诗歌如下:
月是去年月,春犹昔日春。(月やあらぬ春やむかしの春ならぬ)
我身虽似旧,不是去年身。(我が身ひとつはもとの身にして)
到了天色微明之时,吞声饮泣地回家去。
关于《伊势物语》第四段与《本事诗》崔护故事之间的关联性考察,中日学者均对此展开过积极讨论。“梅花”作为从中国传至日本的花卉,在日本文学中有着浓厚的汉文化属性,此处文中明确记为“梅の花”而非在日本古典文学中常见的“花”等暧昧词汇,揭示出文段中的中国元素,也体现出平安朝时期崇尚汉学的社会风尚。此外,《伊势物语》中贵公子流落东国的故事与《本事诗》中出身于世家大族的崔护科举落第流落乡野的故事殊途同归,两者均可归于“贵公子流落记”这一小说书写范式中。然而有所不同的是,同在“复活”这一主题下,《本事诗》〈崔护〉复生者为女子,最终一家团圆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无论《伊势物语》第三十九段抑或是第五十八段,复生者均为男子,结局也都为悲伤的离别并暗含遁世之意,据此可以看出中日两国文学审美意趣的差异性。
三、《本事诗》与《伊势物语》的死亡主题与意象阐释
关于死亡这一主题,《本事诗》〈情感〉第二段记载了一则恋人间生离死别的悲伤故事,原文如下:
唐武后时,左司郎中乔知之有婢名窈娘,艺色为当时第一。知之宠爱,为之不婚。武延嗣闻之,求一见,势不可抑。既见即留,无复还理。知之愤痛成疾,因为诗,写以缣素,厚赂阍守以达。窈娘得诗悲惋,结于裙带,赴井而死。延嗣见诗,遣酷吏诬陷知之,破其家。诗曰:“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昔日可怜君自许,此时歌舞得人情。君家闺阁不曾难,好将歌舞借人看。富贵雄豪非分理,骄奢势力横相干。别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红粉。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时载初元年三月也。四月下狱,八月死。
其中诗句“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引用西晋时期石崇以十斛珍珠买下美女绿珠的典故,暗示窈娘如绿珠般飘零的身世。绿珠故事收录于唐代《岭表异录》,并在后世广为流传。而《伊势物语》第二十三段所记载的因男女之间的爱恋而生离死别的故事与〈窈娘〉故事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原文节选如下:
从前有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住在偏僻的乡间。男的说要到京都去入宫供职,向女的依依不舍地告别,出门去了。一去三年,音信全无。女的等得十分厌烦。这时候有一个人亲切地来慰问她。这女子被他的诚意所感动,便同他订约:“那么今晚我们相会吧。”但是这天晚上,前夫突然回来了。他敲门,叫道:“把门儿开开!”但女的不开门(……)男的径自回去了。女的满怀悲恸去追他,但追不着,在清水流着的地方跌倒了。她就咬破手指,用血在那里的岩石上写一首诗道:
不解余心素,离家岁月迁。(あひ思はで離れぬる)
留君君不住,我欲死君前。(人をとどめかねわが身は今ぞ消え果てぬめる)
这女子就在那地方徒然地死去了。
两部作品都记载了因爱而死的故事,然而窈娘之死与《伊势物语》第二十三段的女子之死有几点不同之处。窈娘与乔知之相爱却被武承嗣夺走,与爱人此生无法再见,从故事类型上可归属于中国古小说中常见的美女被巧取豪夺的故事框架内。而《伊势物语》第二十三段女子在丈夫三年未归的情况下选择栖身于他人,虽然故事结尾女子因丈夫的离开悲伤致死,却展现出一定的自主性及人间性。两则故事在女性人物塑造上的不同走向,与中日两国传统社会文化风俗的差异密切相关。此外,窈娘故事使用“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一句来表达恋人间生离死别之情,而在《伊势物语》第二十三段中使用“あひ思はで離れぬる、人をとどめかね、わが身は今ぞ消え果てぬめる(不解余心素,离家岁月迁。留君君不住,我欲死君前)”来表达女子无法挽留心上人的悲痛之情,最终也导向了生离死别的结局。两首诗歌均从女性的视角出发,表达了与爱人分离的悲伤欲绝之情。
《伊势物语》第三十九段虽然讲述了男子因恋人离开悲伤气绝而后复生的故事,但在叙事结构上与窈娘故事存在一定的相似性。首先,两作品均讲述了男主人公因爱上地位低下的女子而受到周遭环境强烈反对,最终悲痛离别的故事。《伊势物语》第三十九段,男子的恋情遭到母亲的反对,因而将女子驱逐,而窈娘被朝廷外戚武承嗣所夺与主人分离。其次,两则故事的诗歌具有共通之处。〈窈娘〉诗后四句“别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红粉。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为乔知之所作,他以女子的口吻诉说与爱人离别的苦闷及终生不复相见的悲伤。《伊势物语》第三十九段的和歌“ありしにまさるけふは悲しも(昔时相恋无穷苦,今日分离苦更多)”也表达了恋人的相思之苦。然而两则故事在处理“离别”这一共同主题时,导向却有所不同。同为恋人的离别,在窈娘故事中,乔知之因私传书信被武承嗣报复,最终死于狱中,而窈娘也投井自尽。在此可以将二者的死亡看作恋人间的殉情,“离别”这一元素在故事中转化为浓烈的情感最终导向生离死别的悲剧。而《伊势物语》第三十九段的男子虽因身份地位悬殊被迫与相爱的女子分离,悲伤气绝后最终导向的是复生的结局。此外,女子的去向文末并未提及,而是以后人的口吻评述昔时青年男女至真至纯的爱恋。由此可见我国古代小说在描绘男女爱恋和离别之情时,故事通常更为完整、情绪渲染较为浓烈。而平安时期的日本文学在表达同样情愫时不拘泥于故事情节的完整,情绪较为平淡,更注重故事作为“恋物语”的美学阐释。
四、结语
《伊势物语》首段以“むかし、男初冠して(从前有位男子,方始束发加冠之年)”开篇,末段以“むかし、男、わづらひて、心地死ぬべくおぼえければ(从前有一个男子,生了重病,自知即将死去)”结尾,虽然个别文段游离于“むかし、男ありけり”这一叙事模型,但全书各文段拼合在一起可以连缀出一位身份高贵的多情公子颠沛流离的一生,这一叙事方式与将唐朝诗人趣闻轶事分门别类整理的《本事诗》在行文模式上有所不同。然而《伊势物语》虽没有像《本事诗》那样对内容类型进行明确分类,但侧重于描绘日本文学中常见的“恋心”,即男女爱恋的心境。书中大部分文段记录了纯洁的男女之爱、一见钟情的倾心之恋、夫妻之爱等关于“恋物语”的多种类型,少部分文段记载了亲情、友情、旅途见闻和四季风光。作为一本歌物语集,《伊势物语》将复杂的“人情”囊括其中,并用和歌的抒情达意让读者了解“从前有位男子”的生平经历,与此同时也能够一窥平安朝时期日本的社会文化风貌。
《伊势物语》第三十九段与《本事诗》〈崔护〉故事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相比,主人公虽然复生却与恋人分离,这种求而不得的悲伤在结尾处被评述为古人至真至纯的爱恋。据此可以看出中日两国处理“离别”的不同走向和审美意趣的差异。此外,《本事诗》〈窈娘〉故事与《伊势物语》第二十三段虽都以“死别”作为结局,然而故事中女子的悲恋却从不同方向展开,从中可以看出中日文化风俗的差异。
在原业平生于天长2年(825年),卒于元庆4年(880年),此时我国处于晚唐时期。《伊势物语》大量引用在原业平创作的和歌,并记录了男主人公从生到死的生平经历,而此处的男主人公通常被认为是在原业平本人,可以推断《伊势物语》的成书时间应当晚于880年。平安时代初期虽已萌发出假名文学,但宫廷贵族仍以汉诗汉文的研习与写作为主流,据此可以断定身为天皇家嫡系子孙的在原业平接受过系统的汉学教育,并具备一定的汉文基础。然而,在汉学传统处于强势地位的平安朝初期,外界对擅长和歌创作的在原业平的评价却是“体貌闲丽,放纵不拘,略无才学,善作倭歌”,这也与在原业平虽有高贵的出身却处于宫廷斗争的失败者阵营这一尴尬地位相呼应,由此可见在原业平所作和歌被后世认可,并以歌物语的形式成书应当在原业平离世的若干年后。因此成书于晚唐的《本事诗》具备早于《伊势物语》成书时间传入日本,并对歌物语的创作形式产生影响的可能性。
注释
① 《伊势物语》中文译文引用版本为:丰子恺译.伊势物语[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中译本与日文原文在文段序号上存在差异,本文引用的《伊势物语》文段序号参照中译本。)
② 《伊势物语》日文原文引用版本为:片桐洋一·福井貞助·高橋正治·清水好子校注·訳《竹取物語 伊勢物語 堤中納言物語 日本古典文学全集12》小学館、1994年。
③ 《本事诗》原文引用版本为:孟启撰.董希平、程艳梅、王思静评注.本事诗[M].北京:中华书局,2014.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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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今井源衛·阿部俊子·築島裕·大津有一·阪倉篤義《竹取物語 伊勢物語 大和物語 日本古典文学大系9》岩波書店、1981年。
[7] 日向一雅《〈本事詩〉の注釈と平安鎌倉文学における〈本事詩〉受容の研究》《明治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紀要》2011年。
[8] 斎藤拙堂《拙堂文話》光楽堂、1984年。
[9] 福井貞助《伊勢物語生成論》パルトス社、1985。
[10] 新間一美《平安朝文学と漢詩文》和泉書院、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