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靖怡
【导读】近现代交际之时,三坊七巷文脉与西方文化相互交融,为迈向现代中国提供强大动力。同时,闽籍翻译家严复、林纾进一步为三坊七巷和现代中国搭建了一座桥梁。本文由此出发,以三坊七巷相关人物为串联,在中国式现代化的背景之下,追溯由三坊七巷通向现代中国的发展路径。
福州三坊七巷既是传统建筑的聚集地,又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历史悠久,文脉悠长。名人故居与文化场所是其中重要的文化景观,林觉民、严复、林纾、冰心、庐隐、梁遇春、郁达夫等人均曾居于此地;小黄楼、光禄吟台、刘家大院等重要的文学场所也矗立于此。古往今来,在三坊七巷中留下足迹与音容的名人数不胜数。他们中有开眼看世界的启蒙者,亦有现代文学史上的名家,他们拥有着相对先进的现代意识,三坊七巷的文化内涵与精神风貌在他们的经验与作品中得以展现。基于这一共性,本文以三坊七巷文化为起点,以严复、林纾为主要研究对象,探究地方力量之于坊巷人物现代性意识形成的意义,并将视野拓展至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由此构建“地方”与“文学中国”“现代中国”的对话。
一、悠悠文脉,人杰地灵
福州地处中国东南部,多山环抱。闽江穿城而过,向东流入台湾海峡。由此,福州依山傍水,通江达海,造就了“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城市精神。
三坊七巷位于福州市中心位置,发轫于晋,既有“明清建筑的博物馆”之誉,亦有“一片三坊七巷,半部中国近代史”之称。坊巷紧邻政治区划、居民区和商业区,坊间相邻,巷道相交,为邻里交流、聚集和沟通提供便利。三坊七巷自古为世家贵族名士的聚居地。随着生长于闽的朱熹集理学之大成,闽学得以兴盛,三坊七巷中也渐渐产生了“巷南巷北读书声”的文化氛围。居于黄巷的郭氏家族五子登科;居于朱紫坊中的朱氏四人均登仕版,“朱紫盈门”因此得名。文儒坊四十七号曾被御赐“六子科甲”牌匾,十七世陈宝琛兴办教育,官至太傅。陈宝琛与严复交往甚密,陈、严两家形成姻亲关系。居于杨桥巷的板桥林氏家族与陈氏关系密切,与陈家累代通婚。另有一林氏家族居于杨桥巷,林长民、林觉民、林徽因皆出于此。可见,三坊七巷长久以来有家学赓续的传统,家族之间亦有亲友关系,这进一步促进了坊巷内部的文化交流与传承。
另一方面,三坊七巷内文化场所众多,文人墨客聚集,许多文学社团于此兴起。同光体诗派的代表陈衍居于文儒坊,常有文人聚集于此,置酒吟咏。陈衍的邻居何振岱所倡的“寿香社”集“八才女十姊妹”为一诗社,雅集活动持续半个多世纪。光禄坊为“光禄派”的主要活动场所,文人们于此“结社唱和,诗学益进”。位于坊中的光禄吟台先后成为孙昌裔、许豸、林纾等文人学者的住所,在此地诞生了许多经典文学作品。此外,黄楼、藤花吟馆等文学场所亦有史料为证。它们见证了文人们的结社作诗,设集畅饮,以及各个文学社团的发展、壮大。
陈衍言:“谁知五柳孤松客,却住三坊七巷间。”三坊七巷浓厚的文化氛围滋养着一代代的坊巷人,定期的雅集、佳节的欢宴均于诗文中展现,往来的文人们在三坊七巷留下翰墨文章,为后人传诵,三坊七巷的文脉就此传承与发扬,为三坊七巷赋予了独特的文化力量,这股力量来源于历史的积淀,更来源于在此学习、成长、生活的坊巷家族和坊巷人。近现代交际之时,这股由坊巷内部自我生成的力量与另一股崭新的力量交织,产生出强大且惊艳的动力。
三坊七巷与中国、世界的关系多从林则徐说起。林则徐母家居于三坊七巷,他深受坊巷文化的影响,常游于光禄吟台。他因“虎门销烟”为人所熟知,然而他还有一件不可忽视的成就:对《滑达尔各国律例》《澳门新闻纸》《四洲志》等的翻译、研究。虽有学者认为,受时局所限,林则徐的翻译“是在特定历史和社会语境下的国家翻译行为”,但不能否认的是其译作产生了“开近代中国之风气”的效果,亦不能否认林则徐个人对待西方事物的开明态度:他区分了“贩卖鸦片”与“对外通商”,亦认为“用洋钱”可以为民众提供便捷。正如学者汪征鲁对“侯官新学”这一概念的广义阐释:“在福建历史地理和区域文化的大背景下,在宋明以来闽学的浸润与观照下,以及清朝末季这一地区中西文化之激荡交流中,形成的一个文化学派,其中包括林则徐、沈葆桢、严复、林纾等。”“新学”始于林则徐的开拓,而后由沈葆桢、严复、林纾等人发扬。林则徐,这位让中国走向近代化的民族英雄,其自身具有的,正是由地方文化与西方文化共同催生的现代意识。
我们不能否认西方的冲击对林则徐的影响,但更应看到林则徐面对西方冲击时的主观能动性,关注到他超越于彼时社会及大众“万马齐喑究可哀”等态度的开阔胸怀。这很大程度上源于他本人在故乡和异乡的经历与体验。从闽都鳌峰书院的学习到为官四方的历练,他真切地体验到了民众思想亟需开化、国家民族亟需进步的现状,加之自幼受“居敬穷理,明体达用”的闽学思想熏陶,他自然而然地主动对国家前途、民众生存等问题进行思考和相关实践。这样的过程推动了林则徐进步性思想的形成。
二、从坊巷看世界:严复、林纾的思想经验
沿上文思路,我们可以进一步地以严复、林纾为例构建三坊七巷与现代中国的联系。
康有为诗“译才并世数严林”中的“严”“林”,即严复、林纾,二人同为福州人,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刻影响。
1866年,左宗棠倡导设立船政学堂,学堂由居于宫巷的沈葆桢主管,采用西方教育模式。严复在此学习并取得了优异成绩,而后又赴台湾、日本、欧洲进行实习、深造。在欧洲的学习让他深受触动,“西洋学术之精深”“公会亦益多”等均是他在留学期间的所见所感。他从科学、社会、文化等各方面关注到了西方所长,不只停留于对中西器物差异的比照,更将整体性的观照落实到对个体的关切:“西洋筋骨皆强”“西洋胜处,在事事有条理”,如此,他的思维不限于意识层面上的对比,而是让思想外化于实践,拥有了具体的落实对象和空间。郭嵩焘先生认为“严又陵谈最畅”;余英时先生言严复“显然是最具通识而观察力也最敏锐之一人”;费孝通称严复 “远见超众”。通过这些评价,我们足见严复思想较之常人更具先进性、全面性和深刻性。这同样与其于故乡的求学经历有关:家学传统与私塾经历让严复对儒学深有研究,而船政学堂是他迈向世界的起点。他终其一生践行闽学中“图新开放”“经世致用”等的思想,将对国家、民族、人民的关怀寓于自己广阔的视野中。如严复所言:“统新故而视其通,苞中外而计其全。”在学习西方以图强的思想指导下,他所追求的不是单纯的扬弃,更是贯通以实现中国的现代化,促进国家的长远发展——这一点,亦充分体现在其丰富的译作及圆融的翻译风格中。
谈及严复的成就,不可避免地要论说其作品与思想对现代文学产生的巨大影响,胡适曾表示:“我曾用进化的方法去思想……这个历史的思想方法并没有使我成为一个守旧的人,而时常是进步的人。”他也认为进化论是“文学革命论的基本理论”。周作人倡导的“人的文学”也有对严复思想的承续:从“三民”思想到投身教育,严复始终关注着如何“成人”这一问题,而“人的文学”将“人”置于文学发展中的重要位置,宣扬“灵肉一致”,进一步讨论人与文学的关系。我们可以在此之中清晰地看到对生命的关切和对人性的关注,这样的话语也正是对严复思想的映照、接续和超越。严复对现代文学产生的影响,不仅体现在其作品本身的文学价值上,更在于他对后人思想观念的改变:他激发人们深度思考,从而推动文学的变革,让现代性的思想通过文学作品、论争等各种形式表现出来,启蒙启发更多的后人,最终融入时代的精神脉络,促使现代性的话语逐步成形。
在讨论“严复对现代文学的发生有重大意义”的命题时,人们往往将严复与《天演论》相联系,并倾向于将他的思想变革归因于西方思想、文化的冲击。诚然,先进的西方文化唤起国人意识的启蒙固然是事实,但当严复接触到《天演论》和其他西方事物时,他思想观念的转变与进步是否仅仅是被动接受西方冲击的产物?他“厚积”于身的故乡与异乡体验,是否对他的思想起到了“培育”的作用,具有不亚于西方文化冲击的影响力?这些经历是否可以与“吸收来自西方的霖露”互相作用,催动严复现代性思想的萌发和成长?我们可以通过梳理林纾的经验来进一步深化对这个问题的讨论。
林纾在正谊书院就读时,曾与老师林鸿年有一场论战。林纾在课堂上创作了一首通篇借咏松讽林鸿年的诗,而林鸿年对此诗“逐句予以改窜,针对原诗也做得恰合身份”,晚年林纾回忆此事时,颇有悔意。由此轶事推知,青少年时期的林纾即有其桀骜、主动的一面,而师长林鸿年学问高深,心态包容,这让这场坊巷论战给林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正谊书院,林纾一方面苦心研读传统古籍,为日后写作打下扎实的基础,另一方面在“有才以经世”的学风中逐渐形成鲜明的个人风格。生长于光禄坊玉尺山的林纾直接地受到三坊七巷文化氛围的熏陶,常吟游于玉尺山房,借阅海量书籍。加之坊巷中的人们常聚集交谈,吟诗、论争均不鲜见,商业活动亦颇为繁华,林纾在如此环境中,凭借扎实的文学基础对字句进行精准把握,又以丰富的生活体验和活跃的创作思维,翻译出生动形象、人们喜闻乐见的作品。在钱锺书先生看来,他人的译文“沉闷乏味”,直到“接触了林译,才知道西洋小说会那么迷人”。林纾在翻译中充分融入了自己的见闻和思想,使得语言和文本内容既有文言之韵律,又有通俗化之状态,人人皆可读,人人皆愿读。相较于严、梁等人,林纾在从事翻译事业之前,对西方事物接触甚少,但他从来不是闭眼的愚昧之民,而是一直在关切家国、民生,积极探索民族进步之路。可以说,在开启翻译事业之前,他的思想中已然拥有了“革新”“爱民”等现代性的元素。加之深沉的文学兴趣使然,当偶然听到留学归来的友人谈及《茶花女遗事》之妙时,林纾“不觉高兴起来”,走上了翻译西方文学作品之路。在翻译过程中,他凭借独特的视角和深厚的文学功底体悟到了中西文化的共通之处,将传统文化、故乡体验融于西方的小说中,亦在翻译过程中受西方文化反哺,进一步形成更为全面的现代性思想。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在同一年,《闽中新乐府》出版。如今,相较于林纾的译作,这部诗集的知名度略为逊色,但其之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意义是不可低估的:它是中国近现代第一部白话诗集。其中,林纾用通俗的语言充分地展现出他思想中开阔的一面:针砭时弊、批判陋俗、关注女性与儿童,等等。相对于西方启蒙思想,我们无法对林纾的思想做出“完全现代”的评价;相对于梁启超等人,林纾的翻译重文学审美,并非现代观念主导。但在国家危难、西方文化冲击之时,他怀有的求索之心、欣纳之心是十分可贵的。这种主动“恣肆于西学,以彼新理,助我行文”的态度,与他自幼饱读诗书、善于体察生活的经历联系密切。许多人说林纾在文学上天赋极高,悟性极强,本文以为这亦是林纾的故乡体验与西方文化碰撞产生的奇妙反应——身处境内,但视野放之四海,通过丰富的“读”、积极的“听”、仔细的“感”,形成了自己的美学价值、文学观念。
“五四”运动促使人们的思想有了巨大的革新,现代文学在此之中积极地发生、蓬勃地生长,众多作家将面向现代中国的思想与情感倾注于作品之中。虽严复、林纾二人的某些观点在后续运动中受到了质疑,但“天演论”和“林译小说”这两个关键词依旧响亮,继续指引着“新青年”向现代文学迈进。
三、从三坊七巷到现代中国
在“五四”大潮中,严、林的主张、观念处于不适且尴尬的境地,为他们的晚年涂上一抹悲凉之色,亦为后人留下了“复古迂腐”之印象。随着热潮冷却,人们发现他们应被分开来看待,也关注到了他们思想的现代性部分,这与我们如今从“地方”出发,追溯二人思想中的现代性色彩及其成因有共通之处,但侧重点有差异。梳理坊巷人物思想生发的路径,重点不在于评价人与地方的是非,而是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的视域中,全面展现地方力量,着重观照个人体验,强化地方、个人与现代中国之间的重要联系。
林则徐、严复、林纾三人的思想中都具有现代性的部分。这部分并非简单地来源于对西方冲击的回应,也并非完全来源于西方文化。李怡教授在论及近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空间感受”与西方之异时,指出“我们在空间中的发现还不是存在于普遍人类世界中的隐蔽的命运,它就是赤裸裸的国家民族的困境”。显然,“困境”对三人思想观念生发产生了巨大的推动力,进一步地,我们落实于具体的空间之中来观察:福州为“五口通商”口岸之一,受西方冲击的影响较大,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可以与西方事物产生直接的接触,“洋人进城难”是彼时的境况写照,文化、思想的传播更多的是依靠当地人们的口耳相传和经验分享。坊巷中的人们长期浸润于浓厚的文化氛围中,紧密的街巷、紧邻的房屋让“人人相亲”成为生活的一部分,由此,他们更加珍视思想文化交流的碰撞,加之闽学思想深入人心,学风、家风代代传承,他们对“国家民族困境”的体验更为真切。这就赋予了“体验”能动性,催动了人思想观念的形成和发展。
严、林的个人路径中,都有三坊七巷这重要一站,但二人的“在地性”体验显然有所不同,不同的体验与文学“相互生产”,也就形成了不同的“生产方式”和“生产成果”,而多条“生产线”最终都交汇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具体于人,无论有无留学经验,无论是否掌握外语,无论是在坊巷生长还是于他方实践,严、林等人都在积极地向现代世界迈进,为中国的现代化作出了鲜明且独特的贡献。
心系家国,念及广宇——既受传统闽学影响,为生民立命,哀国步维艰,怀救国之志,又积极自主地探索域外之事,接纳西方文化,思想与世界进程较为协同地行进,是三坊七巷人面向现代的态度。但当观照他们的人生经验时,会发现“坊巷文脉的滋养”与“外来思想的影响”并非平行地存在,也绝不仅仅是“既厖又”这一关联词能简要概括的。“坊巷文脉”与“外来思想”互相交织,同时与其他力量相互勾连。在不同的坊巷人物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两股力量不同的存在形式和对话形式,这样的交织点,正是我们透视中国现代化进程的窗口。
莫莱蒂指出:“地方”不是一个静态的、装着历史的容器,而是让文学研究全面、深入的动力。若为坊巷绘制一幅文学地图,便会发觉每一处标记间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非分别、独立地静置于道路上。时至今日,文学馆、博物馆、艺术馆星罗棋布地点缀于坊巷中,为这条老街注入面向时代、持续发展的活力。三坊七巷的文学地图不断丰富,成为我们研究文学史、现代中国文化的“工具”。它不仅是作家经验的一部分,更是通往文学中国、现代中国的重要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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