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小国 杨张星
在黄河左岸武陟堤段唐郭险工至余会险工之间,有一段后戗宽50至100米的古老堤防,人们习惯称之为“十里钦堤”。顾名思义,十里钦堤隐含两个因素,一是工程长度为“十里”;二是工程性质为“钦堤”,曾有人将其解释为皇帝“钦批”或指派“钦差大臣”督修而成。究竟何故?百余年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成为一个谜。
一
要想说清楚今焦作黄河河段孟州、温县、武陟沁河口以上这段黄河堤防的形成过程,自然离不开清风岭。因为,十里钦堤是以清风岭为基础培修而成的。
黄河自小浪底冲出峡谷,进入下游的进口河段——孟津至桃花峪河段,在南岸邙山与北岸清风岭的夹持下迤逦前行约100千米进入下游。有学者曾这样认为:清风岭原是邙山的一部分,古黄河在形成过程中将邙山切割开来,于是,人们就把黄河北岸的一小部分邙山土冈叫作“清风岭”。笔者赞同此说。这是对邙山至太行南北不足50千米,西至王屋东达平原东西长150千米的“牛角川”——怀川的最佳诠释。
中国最早的地理名著《尚书·禹贡》对黄河的起讫与流向是这样记载的:“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南至于华阴,东至于厎柱;又东至于孟津,东过洛汭,至于大伾;北过降水,至于大陆;又北,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入于海。”尽管学者对中间个别地名有不同解释,但对当时黄河从龙门以下的流路记载是非常清晰的。《尚书·禹贡》成书于战国后期,这反映了当时人们的地理知识。
黄河出孟津后,北岸虽已进入平原,但有一道低矮的黄土岗延绵50余千米,它就是清风岭,对岸是邙山和广武山脉。上古时期,黄河在邙山与清风岭夹持下迤逦前行,遇到大伾山阻挡流向东北,这就是“东过洛汭,至于大伾,北过降水”的古黄河流路。《尚书·禹贡》载:“大伾,在河南修武、武德之界。”千余年来,关于大伾山,有成皋、浚县两种说法之争论。古籍中所载的修武、武德之间有两处大伾山,其实是一条山脉,只是因为黄河受此阻挡而急转,淘刷山崖,从而形成了两座大伾山;而后,河水不断向下游冲刷,北段的大伾山慢慢消失了。
今黄河北岸白马泉闸至共产主义闸之间约10千米的黄河堤防就坐落在禹河故道上,该段堤防始建于清初,地表以下有约4米厚的粉质壤土覆盖层,再往下就是40至70米厚的强透水粗泥沙层。1958年黄河大洪水时,该段堤防背河地面曾发生44处管涌,形势十分危急。有专家预测,若黄河三花间(三门峡至花园口)发生36000立方米每秒特大洪水,此段堤防堤基有发生渗透破坏的危险。它证实了古人记述的《山海经·山经》河和《尚书·禹贡》河道就流经这个位置。
黄河下游河道经流的具体记载最早见于《尚书 ·禹贡》《山海经·山经》与《汉书·地理志》,其大致反映了战国或春秋时期的河道走势,早于此前的情况就无法通过文献资料来复原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尚书·禹贡》《山海经·山经》中的河都是从今南岸的广武山北麓和北岸的沁河口,也就是清风岭的尾端开始,东北流至今浚县西南古宿胥口,一路东北至天津至沧州间入渤海的。
清雍正九年(1731年)的《覃怀志》载:“清风岭在武陟南十里,西连温、孟,南望广武,蜿蜒而东,抵于黄、沁之汇流,中多名刹。”这是最早见于官方史志对清风岭的描述。黄河的支流——沁河,就是在清风岭的尾端汇入黄河的,此处被黄委确定为黄河中、下游的分界线,对岸就是桃花峪。这里被人们称为“悬河头”。
二
今孟津至桃花峪河段的河床宽一般在7至12千米,但历史上却不是这样的。今黄河非古黄河,对黄河,应融入时间与空间概念。这里着重描述这一段河情。
汉代以前,黄河在这一段造成的灾害不多,东汉光武帝陵墓建于此,说明当时这里还远离黄河。《覃怀志》记载的黄河灾害始于晋:“武帝六年六月(公元前103年),大雨霖,河沁并溢。七年六月,大雨霖,河、沁皆溢,民舍、秋稼多没。”
到了唐代,这一段的河患就司空见惯了。太宗贞观十一年(637年)九月,河溢,毁河阳中潬。太宗白司马坂观之,赐粟帛于濒河遭水家。高宗永隆二年(681年)七月,河溢,怀河桥。永淳二年(683年)七月,河溢,坏河阳城。弘道元年(683年),河溢,坏河阳城。如意元年(692年)八月,河溢,坏河阳城。长寿元年(692年)八月,河溢,坏河阳县。圣历二年(698年)秋,水溢怀州,漂千余家。德宗贞元四年(788年)七月,自陕至河阳及温,河水尽黑。说明黄河自今三门峡市陕州区开始直至孟州、温县河段出现了高含沙水流。五代时期,战乱频仍,该河段仅有“显德二年(955年)孟州河坏堤”的记载。
河阳三城故址在今河南省孟州市之南、古孟津渡口处,为北城、中潬城和南城,分别位于黄河北岸、河中沙洲与南岸,其间有两座浮桥相连,是西晋至隋唐时期沟通黄河南北往来的要冲。历史学家严耕望先生曾说:“此桥规制宏壮,为当时第一大桥,连锁三城,为南北交通之枢纽。渡桥而南,临拊洛京,在咫尺之间。渡桥而北,直北上天井关,趋上党、太原 ;东北经临清关,达邺城、燕、赵;西北入轵关,至晋、绛,诚为中古时代南北交通之第一要津。清代沿革地理学家顾祖禹曰:‘河阳盖天下之腰膂,南北之噤喉‘都道所辏,古今要津是矣。故为兵家必争之地,天下有乱,常置重兵。”这条路线是唐代幽州至东都军队、商旅行进的主要干道,杜甫曾作诗《后出塞——为出兵幽州、渔阳所作》曰:“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到了宋代,大河圮岸造成的水患就更多了。太祖建隆二年(961年),孟州河决;四年,河溢孟州,坏堤。乾德三年(965年)七月,大雨,河水涨,孟州坏中潬军营、民舍数百区,河坏堤岸石;六年,怀州河决,淹民舍、田畴甚众。太宗太平兴国二年(977年),河溢温县,坏堤七十步(约今105米);七年十月,河决怀州、武陟,害民田,蠲临河民租;八年八月,孟州河涨,坏浮梁(浮桥),损民田。真宗大中祥符三年(1010年)九月,河溢孟州、温县。英宗治平七年(1070年),黄、沁二河溢。神宗熙宁十年(1074年)七月,河阳河水湍涨,坏南仓,溺民居。
现在的孟州市所在地已非宋代“关押武松”的孟州城。唐宋时的孟州城在当时的黄河岸边,金代被黄河冲圮,不得不往东北迁移7.5千米另筑新城。当时把新筑的城叫上孟州,就是现在的孟州市,旧城叫下孟州,下孟州早已无迹可寻。同样的情形也见之于温县,温县故城在今温县西南15千米,已在河滩地里了。
孟津这一地名,远在西周初年就已见于历史记载。但作为一个县城,宋代在白坡镇,金代移于古渡口桃花店西500米的柳林,元代再往西移1千米到永安堤上,明中叶又往西移12.5千米至现在的孟津老城。县城的一再迁移,主要原因就是黄河的侧蚀。
最能说明黄河侧蚀的还是对汉陵刘秀坟的影响,刘秀坟现在已紧邻黄河,断非当时建陵的初衷。据西晋时的记载:由刘秀坟附近西望可看到平阴。中国近代水利专家张含英先生在《视察黄河杂记》中说:“据传孟津古城在今城北二十五里,今城距河南岸约五里,黄河身逐渐南滚,故于嘉靖三年避河迁此,证诸汉陵,亦属可信。陵今已临水,最为危险,断非建陵初意所能料及。”“又同治十二年孟津铁谢寨坍岸三四百丈,逼光武陵,相距仅二十弓(五尺为一弓)。大约孟津以下,如非有连山阻隔,河道或徙南,或徙北,是常见的事。”
上段不断侧蚀,沁河入黄口处下段的侧蚀也不停息。“在古代,至迟在唐宋以前,黄河距广武山麓还是相当遥远的。”历史地理学家史念海先生如是说。敖山——是最早见于记载殷代仲丁所迁的都城,秦代在此设置了敖仓。楚汉之争时,敖仓的存粮成为汉军的重要补充,现在楚王城与桃花峪间往北,距广武山麓约2千米的河道内。
敖山崩隳了,广武山上的汉霸二王城北端大半也随着广武山被侧蚀而塌入黄河之中。残留的楚王城南北长度为400米,汉王城也仅存约300米。
《黄河文化丛书·黄河史》中载,从北宋到明清,河道游荡加剧,展宽了40%至140%!说明唐宋以后黄河进入了“躁动不安”时期,来沙剧增,水沙变幅加大。《太平寰宇记》记载了北宋时期该段河道埽工的安设情况,有河阳第一埽、河阳上埽、河阳北岸埽、雄武埽、广武上下埽等等。而在科学家称之为“小冰期”的明清阶段,正处在这一变化的巅峰阶段。从统计角度看,明清时期河患频次又大大高于前代。
三
历史上的清风岭一直是武陟通往孟州的一条官道,直至清代它的繁华与通达仍见于志书。由于黄河锲而不舍地侧蚀,雄壮的邙山尚抵挡不住,身材瘦弱的清风岭更自不待言了。
武陟地处黄河、沁河交汇处,河患不绝于史册,仅从近百年来发现的金石与续《武陟县志》辛未版记载,黄河对武陟的侵害即可见一斑。
清光绪十九年(1893年),黄河水势自南岸孤柏嘴以下北趋,将清风岭冲刷仅剩残岭数十步。“董宋、赵庄、西岩、东岩等村房屋有坍入河者,驾部寨墙坍塌二十余丈,形势吃重。”《创建石坝记碑》记述了“赵庄、驾部等村庄修筑石坝十道、石垛四十五处,以御黄河水患之事”。碑文曰:“近年河趋广武山下,至孤柏嘴,一激疾折而北,直趋岭下。岭若赵庄、若西岩东岩以及驾部、西唐郭、王□之□于河者,亿万亩,房庐亦渐倾圮。”武陟知县曰:“余以光绪十七年(1891年)冬来临是邑,目见情形,心以为忧,筹防无策。越岁壬辰,连举大涨,水溢北趋。”身为知县,“然事急矣,当为吾民请命。”黄河一旦在此失事,不仅当地民众受害,黄沁汇流,必将危及华北平原的安全,陈述了抢护的紧迫性与必要性。朝廷批准了他的陈请,拨银82000两,用时“八月之久,共成大坝十道,石坝(垛)四十五处,鳞次栉比,位置得适,固如磐石。坝基一定,沙随水去,工成民安,若有神助。”工程完工后,武陟知县孙叔廉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撰文立石。
碑文详细记述了当时洪水的流路,且此流路在历史上频繁发生。时至今日,“孤柏嘴着了河,驾部唐郭往外挪”这一民谣仍在当地民间广为流传。20世纪70年代,驾部控导工程上马,彻底遏制了孤柏嘴着河后顶冲堤防的洪水流路。
民国以前的清风岭,无论《武陟县志》还是当地百姓都称之为“拦黄堰”。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拦黄堰下段民工,因河势自西南来,斜注余会、余林、东安、解封等村,大溜澎湃,外滩刷尽,坝垛多有蛰陷。知县夏联钰会委闸官周锡三勘估,请款6000两,购石1500立方米,择要修筑,以资抵御。
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抛护拦黄堰下段民工,先是余会、解封一带迎溜吃重,旧坝溃塌。经知县韩厚瀛、夏联钰先后购石修筑,是年溜势北趋,坝工吃紧,加以下游新建铁桥抛石护桩横在河中,上游水势束紧。余会以东多坝屡被淘刷,间有残缺两坝因河水斜注圈刷,致有蛰陷。知县张秀升请款购石600立方米,分头抛护,得以稳固。
清宣统元年(1909年),知县张秀升以拦黄堰坝工吃重,请款购石500立方米相继修筑。宣统二年(1910年)夏,河水屡涨,下段多处坝(垛)俱坍塌。邑绅孙甲荣等以拦黄堰一线单堤为河朔数十县保障关系甚重,商同汲(县)绅李时灿、安阳绅常秀山等,呈请豫抚,奏准拨款21000两兴办石方土工,委河北道石庚督饬知县张秀升抛修,至宣统三年(1911年)冬竣工。
上述记载反映出清王朝灭亡前的一段时间内,武陟黄河清风岭段几乎年年险情不断。令人不解的是,从董宋涝河口以下赵庄至清风岭尾端方陵仅19千米长的拦黄堰,在管理权限与工程投资上却被分为3段,仅此就足以说明清帝国的虚弱与困境。道光十三年(1833年),清廷将唐郭至余会1500丈(清代一丈约为3.3米)拦黄堰明确为“官工”,归黄沁厅修守。其上段赵庄至唐郭、下段余会至方陵计长3000丈的拦黄堰为“民工”。
清代的黄河管理体制是这样设置的,顺治元年(1644年)设河道总督,驻扎济宁,管理黄、运两河。雍正二年(1724年)增设副河道总督,驻武陟。雍王五年(1727年),副河道总督分管山东、河南河务。雍正七年(1729年),分别建立河南、山东河道总督,兼兵部尚书右都御史衔,管辖彰卫怀道、兖沂曹道、开归陈道、山东运河道。其中彰卫怀道驻武陟,辖黄沁厅、卫粮厅、祥河厅。
由黄沁厅修守的拦黄堰其防汛抢险及日常维护均由国库直接支付,而其余的3000丈民工则由“民修民守”了。若出现特大险情百姓无力支付,只好由地方政府出面申请国家拨专款解决。
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黄河也随之进入了一个新纪元。1912年2月,南京临时政府实行官制改革,各省总督、巡抚一律改称都督,黄河下游河务改由各省都督兼管。1913年2月,河南省改开归陈许郑道为豫东观察使,改漳卫怀道为豫北观察使,黄河河务由两观察使分别监理。3月,又设立河南河防局,总领河南黄河、沁河河务。
民国二年(1913年),河南河工改章,沁工自清光绪十六年(1890年)实行官督绅办后,20余年未有变更。河防局局长马振濂以黄沁事属一体,旧章未免歧视,改沁工所为河防支局,直辖于河南河防总局并受黄河北岸分局监督,办公车马各费由总局支发。其原定额款全数归修防之用,沁工体制为之一变。拦黄堰旧分官工、民工。官工归黄沁同知办理,民工由武陟县请款修筑。马振濂以拦黄民堰既于官工毗连且系动用官款,自应划归分局。民国六年(1917年)六月,呈由民政长咨部准行。自此,拦黄堰民工上段自董宋起至唐郭官工头,下段自余会起至沁河方陵交界止全部归由官修关守了。
自1883年始,由黄沁厅修守的唐郭至余会长1500丈“官工”,折合长度为4950米,约为10华里,沿河百姓以及河务部门习惯将其称之为“十里钦堤”。这就是十里钦堤的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