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苏赫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储秀芳到底是怎么想的?
今天是储秀芳第三次明里暗里拒绝苏赫了,当着居委会书记的面儿,真是让她下不来台。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奇葩人,这堆稀罕事,但听居委会书记一直帮着打圆场,她还能说什么呢?最后她涨红着脸,转身就走。
越走越有气,越有气走得越快,苏赫就想赶紧离开这里,连带着今后远离储秀芳一家人,最好再也不相见。
第一次见到储秀芳也是在居委会。那时还有一周就过年了,居委会书记向苏赫介绍着这家人的情况,单等储秀芳出场。虽然储秀芳姗姗来迟,但是没人怪她。苏赫把早就准备好的两袋五常大米捐给她,居委会书记和民政主任微笑地站在两人身侧。储秀芳只是看了一眼大米,随后向苏赫道了谢。然而只过了一天,去小区收废品的老赵的小屋卖废报纸的苏赫就见到了那两袋米。她之所以一眼就认出来,是因为居委会的人在米袋子上贴了印着“爱心捐赠”四个黑体字的粉色纸条,其中一袋的纸条没有撕干净,留下了“爱”字的上半部分,另一袋的相同位置留下了很明显的贴过双面胶的痕迹。老赵见苏赫迟迟没有接他递过来的零钱,顺着她的视线看到米,咧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笑着说:“那是别人送我的,苏老师要不要拿一袋回去尝尝?”苏赫摆摆手扭身走了,边走边想,是她的思想跟不上现在的人的节奏了吗?好好的五常大米瞧不上,如今外乡人的眼光还真是高呢!苏赫越想心里越别扭,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
转眼就到了五一的五天小长假,苏赫去帮忙带孙子。儿子趁京东促销买了一台55英寸液晶电视摆在客厅,原来挂在主卧墙上的儿媳娘家陪送的电视被放到玄关处。苏赫纳闷地问出毛病了吗?儿子边看新电视边满不在乎地说:“您真是老土了,现在谁还等坏了再换啊,这大电视看着多爽。”正说着,有人按门铃。苏赫开了门,收废品的人扫了一眼电视,递给苏赫50元就要搬走。苏赫拦住他说:“这台电视才买了三年,小两口白天上班统共没看多长时间,给钱太少了。”收废品的说这价算高的,别家也就给30。儿子示意那人搬走,却硬是让苏赫拦下了,她瞬间想到了收废品的老赵和那两袋大米。
于是就有了第二次捐助,苏赫拍了张电视的照片发给居委会书记,书记说两个小区离得不远,她转发给储秀芳,让她丈夫哪天有空过去拉。苏赫很为自己的英明之举自豪,她那次看到储秀芳家的仨孩子跟在一个孩子后面飞跑,差点儿撞到她,她喊住最小的孩子,问他们跑什么。那孩子头也不回地说,去同学家看电视。八成新的电视能物尽其用,也帮上了那家人的忙。苏赫高高兴兴地去做饭了,等她把饭菜端上桌,听到手机响,赶忙拿过来看,眉头却马上皱紧了——居委会书记留言,储秀芳说苏姨的好意心领了,还是把电视捐给更需要的人吧。这回苏赫气得连饭都没吃,经过几天翻来覆去的寻思,她还是很气愤,就算是旧电视也是名牌的,重点是那家人家里没有,就这样竟然还是被嫌弃了。
第三次就是这次了。今天是六一儿童节,苏赫无意中看到某电视台午间新闻里留守儿童过节的报道,其中一个孩子和储秀芳家的老二长得有点儿像,这让苏赫心里一动。她无意中听和储秀芳一起干保洁的人说,这两年工资太低,那两口子打算把孩子送回老家,一起去深圳打工。如果真是这样,到时候那仨孩子不就和电视里的孩子一样吗?苏赫想着想着,心中就有了主意。
居委会书记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下午苏赫应约来到居委会。她前脚儿到,融媒体跑社区口的记者和摄像后脚儿就到了。记者采访完苏赫和书记,一起等还没下班的储秀芳。储秀芳进门后,看到迎上前来的记者一愣。摄像迅速布置好机位,苏赫把500元钱递给储秀芳,居委会书记陪伴在侧。储秀芳却迟迟没有接过钱,不仅没有接,还摆摆手说:“对不起大家伙儿,这钱我不要了。”
储秀芳走了,留下在场的三个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是愕然的表情。居委会牵线联系的爱心捐助,所有人都答应的好好的,所有环节都安排的妥妥的,受捐助者却突然说什么不接受了。
难道是嫌钱太少?这次捐助的500元虽不算多,但却是苏赫每月退休金的十分之一。她55岁退休后便联系居委会进行爱心捐助,曾定期捐赠衣服鞋子文具直到一名低保户的孩子高中毕业,还捐助了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到念完大学,储秀芳是她捐助的第三个家庭,但就是这个家庭让她一次次碰了钉子。
记者尴尬地搓着手,问书记接下来怎么办,还录吗?书记解释说乡下人没见过这种大阵仗,怯场了,拿起手机便要给储秀芳打电话,苏赫却扭身走了。
边走边想的苏赫刚要进楼栋门,却被一个人从身后叫住了。苏赫回头看到是他,转身便上楼梯。那人却一连串地在后面叫着“苏姨”,声音里有着焦急,也透着诚恳,还含着凄切,一直追随着苏赫上了三楼,到了她家门口。苏赫怕再不答应,她开门时那人就要跟进去。她只好转身正面相对,那人却嗫嚅着,半天开不了口。
“你一路追我到家门口,到底想干什么?”苏赫冷冷地先声夺人,打算速战速决。“苏姨,我媳妇……您别怪她。我知道您是真心想帮助我们家,我替她和孩子们谢谢您了。”他的脸膛本就有些发红,情急之下越发红了。苏赫原本对他印象很好,因为每次他当班都会一丝不苟地巡视小区,比其他几位保安认真负责多了。苏赫每次遇到他都会对他点点头,他也会恭敬地叫上一声:“苏老师。”但今天,他追着她,口口声声喊的却是“苏姨”。虽然苏赫听了有些心软,但想到储秀芳几次三番的所作所为,她还是把心一横,冷冷地说:“我对你们家,算是仁至义尽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你好自为之吧。”苏赫说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便识趣儿地后退了几步。苏赫转身打开防盗门,即将关上门的瞬间,听到他又喊了一声“苏姨”,声音里有犹豫,也有迟疑,更有央告,让苏赫心里突然一颤。苏赫隔着一道门缝儿,看着他。
“我能求您……帮我们家一件事儿吗?”苏赫本来已经不打算跟这家人再纠缠了,听了这话,挑了挑眉毛,气不打一处来地说:“我都捐助好几次了,她可好,吃的不要,用的不要,这回倒好,就连钱也不要。我也是平头百姓,给不了你们想要的东西。”苏赫语带讥讽地说。
“苏姨别误会,我们不想要别的。只是想……能不能麻烦您,帮我们……拍一张全家福?”
他起初说的小心翼翼,后来越说越结巴了。
“你什么意思?”苏赫有点儿懵,要不是他神情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她真的不敢相信,自己费尽心机捐助被拒绝了三次,他现在却说只是想让她帮着拍照片。“我看到您拍的好几张风景照片挂在居委会,特别漂亮,所以想麻烦您帮我这个忙。”他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头也低了下去,像一个做了错事后手足无措的孩子,苏赫见状让他进屋说话。
两天后的周六下午,苏赫睡午觉醒来,看到微信里老年大学的老师传过来的5张照片。苏赫赶紧打电话过去:“陈老师,谢谢您百忙之余帮我拍的照片精心修图,经过您的妙手,‘全家福更好看了。”“小苏别客气,听你讲了那一家人的故事,我挺受感动。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尽最大努力把照片修得更好一点儿,算是奉献爱心吧。”挂断电话,苏赫赶紧转发给储秀芳的丈夫。他很快回复说,5张照片都特别好,他实在挑不出哪张最好,让苏赫拿主意。苏赫左看右看,挑了一张五口人表情最自然、笑得最好看的“全家福”,连晚饭都顾不上做,就去了小区门口的数码扩印店。
自从在老年大学学习摄影并屡有作品获奖以来,苏赫就变成街坊四邻口中的“苏老师”,也成了那家扩印店的常客。老板娘见了她,马上笑容满面地问:“苏大摄影师,最近又拍了多少精美绝伦的风景照啊?”当看到U盘里只有一张“全家福”时,老板娘好奇地问:“咦,你不是说你只拍风景不拍人像吗?这照片上的人怎么这么面熟啊……这……不是那个谁吗?你怎么会给她家拍照呢?”
其实苏赫每次来都会跟与自己同岁的老板娘聊些家长里短,可虽然储秀芳夫妇是她俩共同的熟人,但苏赫还是忍住了没有说她那天从储秀芳的丈夫口中知道的那些事:储秀芳的丈夫从年轻时就有很严重的胃病,自小在南方长大的储秀芳为了他便从来不蒸米饭,一家五口只吃面食;储秀芳担心自己和丈夫整天早出晚归,三个孩子本就没有学习自觉性,若是再沉迷上看电视耽误了学习,早晚会像他们那样四处漂泊;那天储秀芳的丈夫担心一向不爱对外人解释的储秀芳万一再次拒绝,会让苏赫的误会更深,便悄悄躲在居委会附近等着。看到她哭着跑出来,问她又怎么了,她甩下一句“我不想人生第一次上电视是因为穷得连500块钱都要人捐,我丢不起人”就跑了……
夏天的风吹散了迷蒙的雾。周日一大早,苏赫和居委会书记敲开了储秀芳家的门。这一次,储秀芳一家欢天喜地地接受了苏赫的捐助——他们毕恭毕敬地把那幅精心裱好的“全家福”挂在了地下室贴满了发黄旧报纸的墙上。
听储秀芳的丈夫说,他明年会独自去深圳打工,储秀芳则留在这里陪伴和照顾三个孩子,等孩子们相继完成学业,一家五口再想办法团聚。一想到这张“全家福”将会是这一家人未来好多年的念想,苏赫的内心就更加激动了。当苏赫的手被储秀芳满是裂口的手一把握住的时候,两个女人的眼中都含着泪花。
一缕阳光透过地下室的小窗洒在“全家福”上,让五张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责任编辑 李知展
安扬,女,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小说集《胡子》《暖春》,小说见于《飞天》《天津文学》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