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小说艺术特色的转变

2024-07-04 09:06李宣霖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3期
关键词:班宇冬泳

[摘要] 从最开始的《冬泳》到最新出版的《缓步》,班宇在保持自己一贯的“电影式”叙事手法。用一个更形象的表述来说,就是“我”只是一个取景器,带着读者去观看这个故事。这种叙事风格推翻了正常情况下第一人称给人的亲切感,反而因为这种“异常”的隔阂感,让人更觉得疏离、冷漠,与故事中的人物产生了强烈的距离感。然而,这绝不是说班宇在两本小说集之间毫无突破。除了在叙事手法的运用上更加纯熟的同时,在叙事角度和叙事风格上,班宇都做出了不同程度的改变与突破。在叙事角度上,班宇从“由子及父”的叙事视角逐渐转向了“审视自我”的道路,这是班宇在心境上的一个突破,他在获得了成功与大众的肯定之后,自信心也逐渐增加,开始尝试去讲述属于自己的故事,而不再是一个父辈故事的转述者。在叙事风格上,他的转变也十分明显。在写《冬泳》的时候,他的叙事风格是冷硬的,然而又具有蓬勃的生命力,像是流动的冰,而在《缓步》里,他的叙事风格则转为了沉凝滞涩,看似柔软,却更让人窒息,仿佛被困在静止的水中。二者叙事风格的不同源于描写对象的不同。《冬泳》旨在描述父辈们在面对生活的困苦时所爆发的抗争精神与生命力,但是《缓步》则旨在描写当代年轻人的迷茫与无助。

[关键词]班宇   《冬泳》   《缓步》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3-0092-04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黄平于2019年提出“新东北作家群”这一概念。他认为,和20世纪30年代的“东北作家群”相似,八十多年后的中国文学迎来“新东北作家群”,双雪涛、班宇、郑执等一批东北青年作家,构成了当代文坛这几年最为引人注目的风景。班宇作为“新东北作家群”的代表人物之一,是东北文学崛起的标志。而班宇也是其中最像诗人的一位,他的文本也蕴含着最多的诗性语言。随着《缓步》的出版,班宇一共创作了三部小说集,本文将从叙事手法、叙事角度和叙事风格三个方面来分析班宇小说的转变及转变的原因。

一、一以贯之的“电影式”叙事手法

从整体感受来看,无论是《冬泳》还是《缓步》,作者都在使用一种“电影式”的叙事手法。所谓“电影式”的叙事手法,是一种以场景和人物行为为主导、极少或不涉及心理描写的叙事手法。尽管小说都是以第一人称书写的,但是所谓的“我”,仍然只是一个观测者,用一个更形象的表述来说,就是“我”只是一个取景器,带着读者去观看这个故事。这种叙事风格推翻了正常情况下第一人称给人的亲切感,反而因为这种“异常”的隔阂感,让人更觉得疏离、冷漠,与故事中的人物产生了强烈的距离感。尤其在对话上,班宇小说的对话大多使用“我说……”“他说……”等琐碎而不间断的叙述。比如《冬泳》中“我”从文化宫游泳出来与隋菲的那一段对话:

……骑车过卫工街时,隋菲说,我不敢来这边,今天上午,听说你在这边,我挂电话后,犹豫半天,闭着眼睛摸过来的。我说,有啥不敢的。她说,你右边是啥。我说,卫工明渠啊,以前叫臭水沟,我小时候就在这边住,前面就是我的学校,标准件子弟小学,现在扒了,改饭店了。隋菲说,我住得也不算远,小学上的是启工二校。我说,好学校,当年亚洲最大……[1]

该段所有对话都直接使用“我说”“她说”来引导,全然没有任何铺垫和承接的词汇与语句。一句赶着一句,仿佛逼迫读者紧紧跟随二人的谈话,一种日常的琐碎与无奈感扑面而来,在这种琐碎与紧迫中,读者与主人公的距离感反而进一步拉开。同时,这种完全没有心理和细节描写的对话又好像让读者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在观看“我”与隋菲的互动,看似触手可及,实则永远也触碰不到。

这种叙事手法除了增添了读者的疏离感之外,也极大放缓了小说的叙事速度。李陀在《波动》修订版的序言中曾提到,动词的使用能够很好地影响一部小说的叙事速度,如果说《波动》的作者有意识地运用动词提升了叙事速度的话,那么在《冬泳》与《缓步》中则恰恰相反,班宇刻意地通过这种同一动词的反复出现和叙事视角的单一化来拖慢小说整体的叙事速度。同时,班宇巧妙地分布了“停叙”与“零叙”的比例与出现的时机,这让班宇的小说的时间往往是断裂的,而非一条完整流动的时间线。以上种种,总能让读者深陷于某一个场景中,进而去思考这个情节场景所带来的意义。这让班宇小说中的时间不是宛如凝滞不动的冰河,便是好似黏稠浓厚的粥。这种感觉是班宇叙事手法所带来的必然感受,而这种感受也伴随着班宇未改变过的叙事手法贯穿作品始终。

二、叙事角度的变化——“由子及父”到“自我审视”

在小说集《冬泳》中,班宇的叙事角度更多的是从一个孩子的角度去叙述父辈的故事,典型的就是《肃杀》与《盘锦豹子》,尽管故事是“我”讲出来的,但是故事的主体却并不是“我”,而是“我”的父辈们。《盘锦豹子》中,以“我”的视角讲述了姑父孙旭庭从和小姑结婚到离婚再到重获爱情与新生的近二十年的生活。《肃杀》里更是将“我”的存在极度弱化,大篇幅描写“爸爸”和肖树斌之间发生的故事,至于“我”,则彻底成为一个讲述者而非故事的参与者。《冬泳》一篇中,故事主体虽然从父辈变回了“我”,但是字里行间中,“我”所代表的人物也更具有父辈们的气质和思想,年龄也不同于其他的“我”,变成了一个35岁的中年人。换言之,虽然主体变了,但是主体所体现的精神和思想却没有太大变化,仍然是老一辈的感觉。准确地说,是从第三视角变回了第一视角,真正成为“我”在讲“我”的故事。尽管如此,读者仍旧能清晰地感到这个“我”仍然是那个铁西区父辈中的人,而绝非一个当代的中年人。在整个《冬泳》小说集中,作者都在以一种在记录而非审视的状态去描绘着父辈们的故事。透过作者的描绘,读者们得以一窥在那个年代里父辈们的生活,品味他们的希望与绝望。

但是随着《缓步》的出版,这个叙事角度发生了变化。如果说《冬泳》是在记录父辈们的生活与故事,描绘的是出生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东北下岗工人们的生活,那《缓步》则是在讲述当代中年人的喜怒哀乐,描写一个年龄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生于80年代的中年人的生活与思想。《我年轻时的朋友》一文中,“我”所经历的事物,例如“小灵通”“副本开荒”等词语,都极具年代感,一个二十多岁浪荡青年的形象跃然纸上。而随着故事的发展,“我”与邱桐和孔晓乐等人的纠葛,展示了当代中年人的迷茫与颓唐。小说中,“我”曾说孔晓乐是“我”在学校里相对更喜欢的那个,但是一直与我纠葛颇深的人却是同桌邱桐。两人在高中的时候就差点发生关系,但是细读下来,却很难对两个人的行为产生厌恶,反而会好奇,邱桐是个鲜衣怒马的大小姐,却为何会对“我”这个看着不起眼的同桌另眼相待,而邱桐也经常表现出与出身不同的颓唐与悲观。后来才知道邱桐的父亲很早就死了,在搞外遇的时候跟厂里的会计一起死于意外。这也解释了那次为什么邱桐会找“我”去开房。同样的,在“我”发现孔晓乐与超市主管之间的事情之后,“我”也开始报复性地与他人发生性关系,但尽管如此,无论是“我”,还是发现“我”的荒唐事之后的孔晓乐,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分手,孔晓乐更是跪下来求“我”不要走。这荒诞的剧情愈发展现了时代浪潮下人们的无助与悲凉。他们生在这个变化剧烈的年代,却没能成为浪尖上的弄潮儿,只能如同浪底的泥沙一般,被海浪裹挟着、驱赶着,最后遗落在某一片或熟悉或陌生的海岸上。这种无助感迫使着这些年轻人抱团在一起,不敢也不能接受自己独自一个人行走在这个世界上。

从两本小说集中,我们不难看出,班宇的创作逐渐从对父辈的记录,转向了对自身的思考与凝视。这个过程与一个孩子的成长很相似。从最开始的模仿、观察父辈,然后逐渐成熟开始将目光转向自身。最开始,班宇大概率只是想记录曾经发生在父辈身上的故事,但是在获得了成功与大众的肯定之后,班宇的自信心也逐渐增加,开始尝试去讲述属于自己的故事。

三、叙事风格的变化——从“流动的冰”到“凝固的水”

除了叙事角度的变化之外,最明显的感受是叙事风格的变化。在小说集《冬泳》中,作者的叙事风格是冰冷的、坚硬的,几近于“冰”。阅读过程中,仿佛行走在暴风雪中的荒原之上,凛冽、肃杀而又荒凉。看似充斥着暴雪,但是又宛如空无一物,笼罩在灰蒙蒙的天空之下,无物无我,无形无相,一切混沌在那场暴雪之中,最终凝固成一块巨大的冰。《盘锦豹子》里,孙旭庭从一个对生活与未来有希望的、朝气蓬勃的青年人,在命运的戏弄下,接连在工作、家庭和健康中遭受重创。一个张扬、精明而又勤劳的“盘锦豹子”逐渐在生活的暴风雪中被冷冻起来,变得瑟缩而卑微,正如“我”和孙旭东把他从警察局里接出来那一段的描写,“……孙旭庭佝偻着腰坐在后面,神情拘谨,脚面微微抬起,看起来有些滑稽……”[1]而《冬泳》里的“我”更是如此。从“我”在咖啡馆与隋菲的对话中对自己的描述来看,“我”是一个被冰封住的人,没有希望,没有剧烈的情绪,只有例行公事地出现,例行公事地回答问题。这个时候,对于“我”来说,相亲与其说是想找个妻子,不如说是为了证明自己对生活还有触觉,还没有彻底“冻死”而做出的尝试。可尽管《冬泳》中的人物们都似乎被暴雪冰封了起来,但仍然能感受到他们的抗争。作者在描写的时候,也不吝于在某些时刻让这些本来被冰封的人们重新破冰而出,发出属于自己的呐喊与反抗。比如《盘锦豹子》中,孙旭庭为了父亲摔盆时:

孙旭庭双手举到最高处,咬着牙绷紧肩膀,凉风吹过,那只行动不便的残臂仿佛也已重新长成,甚至比以前要更加结实、健硕,他使出毕生的力气,在突然出现的静谧里,用力向下一掷,震耳欲聋的巨响过后,咸菜罐子被砸得粉碎,砂石瓦砾飞至半空,半条街的灰尘仿佛都扬了起来,马路上出现一个新鲜的大坑,此时天光正好放亮,在朝阳的映衬之下,万物镀上一层金黄,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栖息、繁衍,人们如同刚刚经受过洗礼,表情庄重而深沉。[1]

除此之外,还有孙旭庭抽刀冲向房屋中介的段落,《肃杀》中肖树斌看到满载球迷的无线电车时“像是发起冲锋般”疯狂地挥舞着旗帜等。每每读到相关的段落与情节时,就感觉像是东北冰封的大江在刚刚开春的时候所呈现的“跑冰排”的景象。明明是冷硬的冰块,在水流的推动下,坚定而缓慢地向前流去,逐渐加速,在最后如同奔腾的骏马,爆发出与坚冰完全相反的、蓬勃的生命力与煊赫的气势。这也是整本《冬泳》的叙事风格,虽然荒寒冷硬,但是仍有爆裂蓬勃的生命力,一如流动的冰。

而在《缓步》里,作者的叙事风格发生了较为明显的转变。相较于《冬泳》中所表现出来的凛冽肃杀,《缓步》中的小说显得柔软了许多。《我年轻时的朋友》中对邱桐的描写,不难感觉出一个青春活力但又叛逆的形象。对孔晓乐的初次描写,也是让人觉得这是一个颇有才气的女同学。这都让人从心底唤起对自己青春岁月的怀念。这段青春岁月是每个人心底最柔软的回忆,读者的回忆与书中的情节交织之下,自然也将文字变得柔软而温和。另外,故事开篇时提到的时间会对读者产生暗示。在《冬泳》中,大多数故事的开篇都是在冬天。无论是《盘锦豹子》里过年时初见孙旭庭,还是《肃杀》里父亲与朋友在铁桶旁取暖,甚至是《冬泳》这个名字本身,都会给人风雪飘零之感。但与之相反,《缓步》里,大多数故事的开篇并不是在冬季。《透视法》中,故事的开头是中考刚刚结束。《我年轻时的朋友》开头虽然没有说时间,但是描写了外墙的爬山虎。而《羽翅》的开篇虽然也没有明确提及时间,但是给了一个同样夏天气息满满的名字——杨柳青站。尽管《缓步》中小说的叙事风格在开篇时显得柔软许多,但绝没有带给人舒缓之感。就如《我年轻时的朋友》,班宇对开篇的爬山虎的描写:

……密布覆盖,像远古异兽的鳞片,彼此挤压倾轧,渗出汁液,楼体沉静,隐匿其中,也像虫族的暗室巢穴,缓慢地呼吸着,吐出瘴气与毒液。[2]

无论是异兽鳞片还是虫族巢穴,给人的直观感受都是阴冷而潮湿的,这种柔软仿佛是被黏液紧紧包裹起来,让人不由自主地放缓呼吸,直至停止,宛若溺亡在小说情节之中。而在《缓步》这一部小说里,开头更印证了这个感受。未曾掀去的塑料膜包裹着里面的企鹅、北极熊和独眼猫,鼓起的气泡仿佛他们的呼吸,但是这个呼吸是没有办法与外界交换的,一切都被牢牢凝固在水里。这也正是整个《缓步》的叙事风格给人的感受——凝固的水。看似比冰要柔软,但实际却透出更深沉的绝望。《冬泳》中人物的抗争与爆发让冰能流动起来,呈现出独有的生命力,可《缓步》没有。水是柔软的,也是无处着力的,一如鲁迅所提到的“无物之阵”,一切抗争与反抗都会被水化去,而身处其中的人也只能默默接受自己的溺亡,过程缓慢而绝望。正如《缓步》中,小林最后给“我”打电话时候的样子。她怀疑自己另一个耳朵也听不见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打电话确认一下。当她确定自己彻底聋了之后,没有找“我”哭闹,只是给“我”发了个消息,告诉“我”不用回,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另一个耳朵也听不见了,她再也想不起来木木的声音了。小林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窒息。这种平静就像是在水中挣扎反抗无果后,只能默默感受着黏稠而冰冷的水从鼻腔流进去,流过气管,填满肺部,整个过程缓慢而清醒,因其缓慢而痛苦,因其清醒而绝望。

《冬泳》与《缓步》之所以在叙事风格上产生如此之大的不同,除了班宇本身寻求的突破之外,也与描写的故事有关。《冬泳》所描写的是20世纪末21世纪初、父辈们面临生活剧变时的感受与抗争。但是父辈大多经历过更早之前国家从无到有的建设时期,他们身上有着特有的时代朝气和奋斗精神,因此,哪怕生活一落千丈,他们大多数也有勇气去抗争、去拼搏,这份生命力随着班宇的讲述被记录在故事中,也因此,尽管寒风凛冽,仍有火光。《缓步》所描写的是现代年轻人的迷茫与无助。这些在新世纪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所面临的是一个与父辈们截然不同的世界。他们年轻时听到的、看到的都让他们坚信只要自己长大,生活是充满鲜花与掌声的。可真的等到他们懂事的时候,却发现他们学到的和他们在社会上见到的全然不同,一瞬间,巨大的落差感牢牢裹挟住了当代的年轻人。这也是为什么《缓步》中的年轻人远没有《冬泳》中的父辈们有生命力的原因,也是造成了两本小说集叙事风格差异的根本原因之一。

四、结语

班宇依托于时代,用小说记录了两代人的生活状态与精神风貌。可喜的是,在《冬泳》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之后,他并没有沉湎于过去,反而奋而求变,也正因此,才先后有了《逍遥游》和《缓步》两部小说集。作为东北文学的代表之一,班宇的求变创新势必会以其独有的诗性语言与荒寒美学将东北文学带到一个全新的境地。

参考文献

[1] 班宇.冬泳[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8.

[2] 班宇.缓步[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

[3] 张学昕.班宇东北叙事的“荒寒美学”[J].扬子江文学评论,2022(3).

[4] 张学昕.盘锦豹子、冬泳、逍遥游——班宇的短篇小说,兼及“东北文学”[J].长城,2021(3).

[5] 王乐琪.语言学视角下《冬泳》文本分析[D].长春:吉林大学,2021.

[6] 李陀.《波动》修订版序言[J].现代中文学刊,2012,19(4).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李宣霖,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猜你喜欢
班宇冬泳
缓步
论班宇《枪墓》的空间叙事
冬泳,你需要知道几点
冬泳,勇敢者的游戏
冬泳,你需要知道几点
DISTRICT CHAMP铁西冠军
DISTRICT CHAMP
班宇的萌与灵
肉体困于湖底,灵魂挣扎上岸
爱上冬泳身体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