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华裔美国作家赵健秀以其言辞犀利的批判风格著称文坛,他的长篇小说《甘加丁之路》探索了美国媒体所塑造的华裔美国人模式化形象的问题,在这部作品中他致力于打破美国社会强加给华裔男性的刻板印象——阴柔、胆小、唯唯诺诺,努力重塑华裔男子汉气概。本文以拉康的镜像理论为基础,研究在白人至上的社会背景下,美国华裔所受的刻板印象对其文化身份构建的动态影响。文章从理论视角探讨美国华裔对刻板印象的不同认知与接受,批判性地揭示了刻板印象如何成为主体建构文化身份的“他者”参照,操控着美国华裔的群体身份认同和族群关系。
[关键词]《甘加丁之路》 美国华裔 模式化形象 身份认同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3-0050-04
华裔美国作家赵健秀是出生在美国的第五代华裔,他为华裔群体发声,以对抗白人种族主义的霸权为使命和责任,用犀利的笔触创作了许多小说、戏剧等文学作品,对种族主义及华人刻板印象进行了猛烈抨击,主张弘扬正统的中国文化。赵健秀的长篇小说《甘加丁之路》讲述了父子两代人因不同的身世拥有不同的世界观,面对白人社会强加给华人男性的刻板印象,父子二人对这一模式化形象的理解与互动都有所不同。父亲关龙曼是第一代华人移民,他一直在好莱坞扮演华人侦探陈查理的第四子和一些不重要的配角。关龙曼毕生的梦想就是在好莱坞电影中扮演陈查理,但最终也没能如愿。尤利西斯·关是华人移民的第二代子女,他继承父亲的事业在好莱坞做演员。讽刺的是,尤利西斯对刻板印象进行反击,最终成功地扮演了陈查理这一角色。关龙曼温顺地接受白人社会简化中华民族特质而制造的模式化形象,以带有种族主义歧视的刻板印象作为“他者”的参照,而他又无法完全承认“他者”的核心价值,最后导致自我文化身份建构的失败;而尤利西斯选择了与父亲不同的方式应对刻板印象,他通过寻找与自我核心价值一致的“他者”参照,在构建文化身份的过程中试图开辟新出路。
目前,学界对赵健秀《甘加丁之路》小说的研究可以分为三个方面:一是主题研究,主要围绕着赵健秀对华裔刻板印象的解构、华人男性气质的重塑、种族主义的批判来分析赵健秀等华裔作家的写作立场和意图;二是文本研究,研究者通过对小说中互文、戏仿等后现代主义的写作手法挖掘文本的文学性和艺术性,从华裔作家的文本意义出发探索其对文学作品的贡献;三是文化研究,研究者从跨文化视角出发,探讨华裔美国文学的文化意义。但是尚未有文章从理论角度探索模式化的刻板印象如何影响少数群体文化身份的建构,这正是本文力图弥补的空白点。
一、镜像真假之辩——刻板印象与身份认同的关系
刻板印象(stereotype)是形象学的一个重要概念,它的原意是指印刷业中的铅板,在形象学中指一个民族在一定时间内反复使用,用以描述异国或异国人的某些固定不变的原型,标志着对“他者”的凝固看法[2]。 一直以来,白人至上的美国主流社会都在对少数族裔进行着一种无言的压迫与歧视,使后者处于“他者”的地位。露琪·卢卡·卡娃理-索扎在《基因、人类与语言》中指出:“偏见和种族主义产生的原因之一就是人类倾向于制造刻板印象,这些刻板印象赋予了一个群体一些特殊属性。” [3]美国白人为了巩固在美国社会的主导地位和文化霸权,故意夸大或简化对某一少数族群外貌、个性、行为的某些特征,利用大众传媒等传播工具使人们对该种族产生带有偏见的不完整认识。
身份对应的英文单词“identity”,既有包含某个人或群体在一个社会里具有某些固定特征的“身份”之意,也有体现个人或群体主观上追寻、确证自己文化上身份的“认同”之意。身份与认同问题是一个世纪难题,本文借用斯图亚特·霍尔对文化身份的定义方式,他认为:“……我们先不要把自身看作已经完成的,然后由新的文化实践加以再现的事实,而应该把身份视作一种‘生产,它永远不完结,永远处于过程之中,而且总是在内部而非在外部构成的再现。”[4]可见,霍尔把身份看成是流动的、建构的、不断形成的,重视差异、杂交、迁移和流离[5]。
在讨论刻板印象对文化身份建构的影响过程中,本文主要运用了拉康的镜像理论。拉康的镜像阶段论涉及多方面的论题,但其主题则可说是讨论形象对于人类主体的自我之形成的构形作用以及镜像阶段所体现的主体发展的时间辩证法[6]。拉康将婴儿的心理发展过程分为三个阶段:前镜像阶段、镜像阶段、后镜像阶段。前镜像阶段是指婴儿在出生后的头六个月时期,这一时期婴儿是一个“未分化”的阶段,婴儿尚且不能控制自己的行动,没有形成对自我躯体的完整认知。婴儿成长到六到八个月时进入镜像阶段,这期间婴儿首次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形象,他借用“镜子”辨认出自我形象,并开始建立对自我形象的认知。但是他此刻的认识是一种误认,婴儿在镜像中认出的完整的统一肢体与现实中自己的身体相互混淆,这一过程中产生的“自我”是婴儿在想象界虚构出来的一种“自我”,也就是人类初生主体的根本异化。后镜像阶段是指婴儿出生十八个月后的时期,这一时期婴儿能够辨认出自我与镜像自我的差异,且将自己作为主体与周围环境区分开,能够借助社会、语言等“大他者”的干预逐步打破对镜像自我的误认,在精神上逐渐实现与“他者”的分离,建构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自我”。
二、“镜像自我”的追随——“自我”的毁灭
在镜像理论中,“自我”的形象产生于个体对其镜中的形象产生自恋型的认同那一刻,这时的“镜像自我”可以理解为“他者”,自我的形成和发展总是以他者为参照物的。拉康认为,镜像认同不限于婴儿,是主体与他者认同的某种结构,贯穿主体一生。镜像可能是镜中自己的影像、同龄人、父母或任何客体[6]。在拉康的镜像理论中,自我的构建依赖于“他者”存在一个先决条件,即镜前的主体处于空无、缺失的状态。此时,主体对“镜像自我”的完整形象的确认就是“自我”的产生,从这一角度来看,“自我”即“他者”。对此,拉康镜像理论的阐释者奇萨指出镜像认同的双重误认性:自我误把他者当成自己;他者的整体形象具有欺骗性,而自我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异化的本质[7]。
《甘加丁之路》中,作为初代移民的父亲关龙曼原本是中国的粤剧演员,移民美国后在好莱坞做演员,根据拉康的镜像理论,初到美国的关龙曼在文化身份上是一种迷失的状态,然而美国社会为华人制造的温顺、唯唯诺诺的模式化形象成为关龙曼的“镜像自我”,关龙曼对这个并不真实存在的影像加以误认,并且迷恋起这个“理想”的自我形象,实现了“自我”的异化。关龙曼在好莱坞只能为白人演员做边缘化的配角,因为温顺地迎合白人导演的角色刻画而小有名气。他虽然获得了白人社会虚假的笑脸相迎,但是隐藏在笑脸背后的是美国人的种族主义歧视,是美国主流社会将歪曲华人民族特质的刻板印象宣传为“模范”黄种人的正面形象的可悲事实。这一事实在关龙曼饰演的角色中得到印证:温文尔雅的军阀却在美国走私毒品,最后死于和警察的冲突中;在日军空袭中失去母亲后无依无靠的中国人;在《陈查理》系列电影中,作为陈查理所有儿子中的基督徒、殉道者,只会说“咦,爸爸!”和“天哪,爸爸!”的中国儿子[1]。这些角色虽然不同于以往美国社会对华人制造的种族主义形象,却也是虚假且歪曲华人真实面貌的形象。而关龙曼却认为正是因为他所扮演的这些“甘加丁”式的人物,才使美国社会对华人的印象有所改观。
关龙曼在白人为华人精心打造的镜子前,看到的是简化华人民族特质而变形的自己,为了获得主流社会的认可,关龙曼不得不选择自我的异化,在自我构建的过程中迷失且最终走向构建失败的毁灭之路。赵健秀在小说中以辛辣而嘲讽的笔触刻画了关龙曼对陈查理这一角色的追求,“对华人来说,陈查理是工作机会” [1]。“能够在好莱坞电影中接过爸爸这个角色的,我是四个儿子中的唯一人选。我的时机就要到了。无论是大银幕还是小屏幕,我要做第一。” [1]关龙曼想通过饰演丑化的华人角色来证明华裔在美国社会的价值,他认为只有扮演好符合白人眼中的华裔角色,他才能建立自己作为美国华人的独立身份。他对自己美国化了的身份的追随也使得自己成为美国种族主义者的工具,加深了主流社会对华人的歧视,在自我异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关龙曼选择了模式化形象作为想象界的他者参照,却无法完全认同他者在现实界的核心价值。面对差异,他也没能做出反击,而是温顺地接受,体现出他构建文化身份失败的必然性。关龙曼在临终前回忆自己曾经饰演过的华人飞行员角色,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他毕生追求的懦弱、滑稽、缺乏创造性的“陈查理”式的角色,是一个展现华人民族特质的英雄角色,然而这部电影却不能在美国播出,这也标志着关龙曼构建独立身份的失败,最终他在悔恨中走向“自我”的毁灭。
三、“镜像我”的颠覆——“自我”的蜕变
在后镜像阶段,婴儿已经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躯体,能够辨别镜像中的“自我”完整性形象与现实中尚未能掌控自己躯体的身体体验之间的差异,认识到镜像自我的非实质性,实现了在精神上与原镜像阶段中的“他者”分离,并不断完成自我确立。虚幻的镜像在婴儿成长为独立个体的过程中仍然发挥着作为“他者”的参照作用,帮助个体塑造自我。作为“他者”的父亲,其模式化、刻板印象的内化,伴随着尤利西斯从镜像阶段到后镜像阶段。尤利西斯对虚幻的镜像进行否定性认同,从而实现自我意识的不断觉醒。
尤利西斯·关是二代华裔,他的成长经历使得他的文化身份的构建之路呈现出复杂多变的特征。他童年时期被寄养在一对白人夫妇那里,在六岁前都居住在加利福尼亚的内华达山,因而从小就成长在英语的环境中。六岁前的尤利西斯因为自己的外貌特征而被邻居误认为日本人。当他被告知是华裔美国人后,小尤利西斯并不能理解这一身份的深刻内涵,只是对蓝色眼睛充满向往。这也暗示出他早期对文化身份上的美国人的追求。他六岁后回到唐人街的亲生父母身边,当看到信奉佛教的姨父和“坏透了……又奸又滑” [1]的父亲这类去男性化的角色时,尤利西斯呈现出抗拒的态度,也就是说,尤利西斯能够区别出具有种族歧视的模式化形象的 “镜像自我”的虚假性,他在内化了刻板印象的父亲身上看到的是为了获得“理想自我”而压抑、否定的自我。父亲关龙曼是尤利西斯颠覆种族主义刻板印象的客体,也是反衬尤利西斯重构华裔身份的“他者”。
尤利西斯通过寻找不同的“他者”的镜像建立新的自我认知,从而形成对核心价值不一致的“镜像自我”的颠覆,实现从理想自我到真实自我的蜕变。拉康镜像阶段理论的阐释者诺布斯指出,客观世界的任何客体都可能被当作人的镜像,但没有哪一个客体足以令主体形成完整的自我形象[8]。主体一生中会与不同客体发生多次镜像认同,主体通过认同“他者”的核心价值,将自我投射到他者身上进行想象性建构,从而获得个人价值。尤利西斯在中文学校的第二任中文教师老马成为他对刻板印象颠覆行为的 “他者”参照。老马是保持真正中华特质的华裔美国人,他是晚清时期的知识分子,历经动荡才流亡到美国。他是区别于关龙曼一类人的存在。面对刻板印象,老马坚持中国传统文化,他对自我身份的认知十分明确,并不为美国社会种族主义的爱恨陷阱所欺骗。老马说:“你们既不是白人也不是中国人……你们是获得了生命的石猴。如果想弄明白一块石头和有血有肉的生命有什么区别,你们必须学习中国人的一切和美国人的一切,必须掌握天地间的所有知识,成为与天帝平等的智者,这样你们才能辨出真伪,才能知道既非中国人也非白鬼意味着什么。”[1]老马对待族群身份的态度为尤利西斯建构自己文化身份带来启发,他以“自造之物” [1]作为对老马问题的回答,暗示着他对构建文化身份新出路的探索。
尤利西斯在与老马的对话中找到了感知中华文化的切入点,这是他在有基督化倾向的唐人街所不能感悟到的。他意识到美国社会强加给华人的刻板印象背后掩藏着对中华文化的蔑视,并对此做出了有力回击。尤利西斯将要创作的《好莱坞活死人之夜》是对好莱坞著名僵尸电影《活死人之夜》的颠覆,表现了尤里西斯将以自己的方式揭示美国的虚假,并创作出不同于西方世界的电影。他梦想创作一部《关于我的电影》,这表明了他想要构建一个既不属于美国人也不属于中国人的独立的文化身份的决心,显示了他渴望在美国找到属于华裔的真正的精神归宿的决心。
四、结语
本文以赵健秀在《甘加丁之路》刻画的美国华裔受到的刻板印象为例,从拉康的镜像理论的视角出发,探讨了刻板印象与华裔美国人构建文化身份认同的复杂的关系。在这个过程中,刻板印象既可以成为其构建文化身份失败的悲剧成因,也可以成为破除理想“他者”的束缚而寻求新身份认同的契机。面对美国社会制造的强势话语,华裔群体对刻板印象的误认和盲目迎合符合镜像理论中主体对“他者”这一客体的想象性认同。然而,主体一生中会发生多种认同,这种认同并不如拉康所说的每次都是悲剧。父亲关龙曼和儿子尤利西斯之所以会在文化身份构建之路上有不同的结局,正是因为尤利西斯对“他者”的认同方式表现出攻击性,他识别出“他者”镜像的虚幻性,并且通过与自己价值观一致的“他者”建立认同,从而实现对自我构建的蜕变。少数族裔构建文化身份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多种认同方式的探索是其开端。这为其他少数族群构建文化身份提供了新的角度。
参考文献
[1] 赵健秀.甘加丁之路[M].赵文书,康文凯,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
[2] 卢华.身份的构建:解读美国华裔文学[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16.
[3] Sforza C L L.Genes,Peoples,and Languages[M].Oakland: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1.
[4] Hall S.The question of cultural identity[M]. UK: Polity Press in Association with the Open University,1992.
[5] 汪民安.文化研究关键词[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
[6] 龙丹.主体与镜像的辩证关系——镜像认同的三种样态[J].外国文学,2018(1).
[7] Chiesa L.Subjectivity and Otherness[M].Massachusetts:MITP, 2007.
[8] Nobus D.Key Concepts of Lacanian Psychoanalysis[M].New York:Other Press, 1999
(责任编辑 余 柳)
作者简介:王靖雯,天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方向为英语语言文学。
基金项目:本文撰写得到“天津师范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资助”(项目编号:2023KYCX058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