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事动忧端

2024-07-04 07:57沈方
诗潮 2024年6期
关键词:艾青陆游

诗人沈方

手头曾有两种《艾青诗选》,一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精装本,二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前者朋友相赠,后者自己购买。而现在只剩下后者和一册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艾青谈诗》。80年代中期后,其实再未读过艾青的诗文,原因是对诗的认识产生天翻地覆的改变,尤其是写诗的出发点已经不同。艾青40年代以前的诗不乏佳构,但现在即使写出与艾青早期诗相近的诗也未必有当时的效应。

一次驱车接柯平一同去吃夜饭,车上闲聊,他忽然说起艾青的诗《大堰河——我的保姆》写得好:“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的掐死之后,/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柯平认为艾青在诗中写出了自我的真实与真情,与他的身世及法国回来后的处境相关,这种情绪在《芦笛》一诗也有所表现:“我从你采色的欧罗巴/带回了一支芦笛,/同着它,/我曾在大西洋边/像在自己家里般走着,/如今/你的诗集‘Alcool是在上海的巡捕房里,/我是‘犯了罪的,/在这里/芦笛也是禁物。”

当时,“大堰河”已经去世,艾青在狱中写下《大堰河——我的保姆》这首诗,他说“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写下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由诗的第三节叙述的情景可知,艾青先回家乡,然后才在上海身陷巡捕房牢狱,“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而在第六节,艾青陈述儿时从保姆家回到自己家里的感受,“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成年之后的艾青在诗中情不自禁渲染这种儿时的感受,除了有意识地体现写诗时的思想倾向外,似乎也透露出内心难言的复杂情感,“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从诗的字里行间探究一个人的身世与特定事件,以还原人的真实面目,这样阅读不仅是受前人以诗证史传统的启发,以我愚见认为,无论诗怎么写,诗中或诗的背后有无一件事,并且这件事是否触动、撞击了作者的心灵,是一首诗成立的必要条件,甚至是鉴别一首诗有无诚意的前提。钱穆《中国文化与中国文学》说:“杜诗固不仅为杜甫时代之一种历史记录,而同时亦即是杜甫个人人生之一部历史记录。因此中国文学家乃不须再有自传,亦不烦他人再为文学家作传。每一文学家,即其生平文学作品之结集,便成为其一生最翔实最真确之一部自传。故曰不仗史笔传,而且史笔也达不到如此真切而深微的境地……中国文学之理想境界,并非由一作家远站在人生之外圈,而仅对人生作一种冷静之写照。亦非由一作家远离人生现实,而对人生作一种热烈幻想之追求。中国文学之理想最高境界,乃必由此作家,对于其本人之当身生活,有一番亲切之体味。”

明末清初的会稽女史商景兰,在丈夫祁彪佳自沉殉国后,写过两首《悼亡》诗,其一:“公自垂千古,吾犹恋一生。君臣原大节,儿女亦人情。折槛生前事,遗碑死后名。存亡虽异路,贞白本相成。”诗中既赞颂祁彪佳的忠,也表达儿女情长及惋惜、哀痛,态度端正且有分寸,唯不见抗议、控诉及痛不欲生的情绪,合乎温柔敦厚之诗教。

《礼记》经解:“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在古人心目中,温柔敦厚首先是待人接物的态度,反映到诗中则表现为气韵与格调。龚鹏程《抒情:气感愉悦的世界》说:“如今一说到温柔,大家却可能有一种女性化的联想,认为是代表柔顺服从的伦理态度。其实当时说君子温柔敦厚时,往往具有尊严的意蕴,不单纯是一种驯顺服从、小心翼翼的奴性品质。因为对于‘貌曰恭(《洪范》)、‘貌思恭(《论语》),孟子就曾说:‘恭俭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恭是关联着内在敬持于礼而有的态度,其内涵是敬、是守礼。柔的内涵是对人的仁爱。因有仁爱之心,故能待人宽裕慈惠,显出柔德。这跟柔谀以媚人,完全是两回事。”商景兰的《悼亡》诗无疑是“对于其本人之当身生活”的“一番亲切之体味”,而且“有一种理想上之崇高标准的向往”,可谓温柔敦厚的自我写照。

清代编修《四库全书》,在禁毁、删削、篡改历代文献的同时,为了表示权力的正统地位,也不忘彰显前朝遗民的忠孝节义,以笼络人心,其收录的朱彝尊编辑《明诗综》选入商景兰的诗三首,居然也有《悼亡》诗之一,在作者简介后,还特意附上一段诗话:“景兰,字媚生,会稽人。吏部尚书周祚女,祁公彪佳之配。诗话:祁商之配,乡里有金童玉女之目,伉俪相重,未尝有妾媵也。公怀沙日,夫人年仅四十有二。教其二子理孙、班孙,三女德渊、德琼、德■及子妇张德蕙、朱德蓉,葡萄之树,芍药之花,题咏几遍。经梅市者,望若十二瑶台焉。”不过,涉及祁彪佳自沉殉国的反清事迹时,隐晦地借用了屈原抱沙石自沉的典故,此举颇费心思,得体倒是蛮得体的。《御选明诗》也选入了商景兰一首诗,当然不是悼亡诗,而是一首吟风弄月的因袭之作《关山月》:“秋月开金镜,浮云散碧空。风吹榆戍北,露湿柳城东。影满惊门鹊,光沉起塞鸿。秦关今夜色,应与汉宫同。”

《明史》列传一百六十三记祁彪佳:“明年(1645)五月,南都失守。六月,杭州继失,彪佳即绝粒。至闰月四日,绐家人先■,端坐池中而死,年四十有四。唐王赠少保、兵部尚书,谥忠敏。”祁彪佳《甲乙日历》记他的最后一天:“初四日,叔父及文载弟、奕远■皆有书来,力劝予出武林一见;云一见则舒亲族之祸,而不受官仍可以保臣节。奕远又述张蓬元令孙言,八王子已破江西,招降左良玉兵,将自徽州会兵武林班师;吴三桂已自广西收广东,窥闽矣。”本来,祁彪佳早就预感到时事不可为,于1644年底自南明朝的苏松巡抚任上引疾而归,王思任《祁忠敏公年谱》记载:“得旨:‘回籍调理,实为十二月十五日也。行李萧然,将士号泣攀挽,几不得行。二十一日,至浙,过家门不入;■小舟,见兄季超于云门山舍。除夕,始还。”倘若没有满清占领军的胁迫与族人劝祁彪佳去杭州谒见大清国贝勒,他或许不至于决意殉节,尚有隐退田园的生存空间。

《甲乙日历》的一段记录透露了祁彪佳的无奈:“二十四日,令二儿入居傅■。奕远■遣急足来,云陈东溟已■正巡抚,张坤■为副巡抚。陈之差官语张蓬远,北师已徵刘念台、高■斋、钱御冷、方书田、徐虞求及予矣。因商何以待之法。适游戎项允师令一人来,亦云果有其事,聘书付署总捕方群携来,其人亲见内院所付;予欲阳应之,而潜图引诀。季超兄力阻,谓且婉辞;辞之不得,就死未晚。乃作书与吴期生,又作书与林弁国栋,遣项游戎使者渡江。”

祁彪佳身处投降变节、保全家族与守节就死的两难之地,满清的胁迫、族人的劝说与儒家忠孝观,无一不逼迫他往死路上走,不留半点空间。张岱说得好:“《石匮书》曰:嗟呼,祁中丞之死,而名之曰忠,则可及也,名之曰敏,则不可及也。盖处中丞之地,乃时事至此,万不可为,明眼人视之,除却一死,别无他法。中丞乃乘便即行,计不旋踵。凡中丞之忠孝节义,皆中丞之聪明知慧所仓皇而急就之者也。”《明诗综》选入祁彪佳诗一首,附录的诗话说:“乙酉闰月六日坐园中题其案曰:‘图功为其难,洁身为其易。吾为其易者,聊存洁身志。含笑入九泉,浩然留天地。”诗句引自祁彪佳绝命诗,虽然朱彝尊胆子不算小,但还是小心地掐掉了绝命诗前半部分:“运会厄阳九,君迁国破碎。我生胡不辰,聘书乃迫至。委贽为人臣,之死谊无二。光复或有时,图功当时势。”仿佛祁彪佳之死仅是个人道德选择,与天崩地裂的时局并无必然联系,而《明诗综》所选祁彪佳的一首诗,对祁彪佳之死真是莫大的讽刺。《丰庄》:“为爱农家乐,庄居筑圃场。秧■雨足,稻子过风香。北郭依桑树,东皋接藕塘。主人多种秫,春酒足壶觞。”这种陶渊明式的情调,无非是士大夫习气,因袭前人成句,就诗而言,乏善可陈,而且诗中不存在一个事件触动祁彪佳的心灵,只是士大夫的姿态罢了,远远不及生死关头写下的绝命诗,当然,诗中表现的农耕生活,对赴死的祁彪佳何尝不是最后的向往。

祁彪佳内心的挣扎,商景兰是心知肚明的,《悼亡》诗之二:“凤凰何处散,琴断楚江声。自古悲荀息,于今吊屈平。皂囊百岁恨,青简一朝名。碧血终难化,长号拟堕城。”诗中涉及的历史人物荀息、屈平与百岁恨、一朝名,应该是夫妇间平时及危难之际谈论过的严肃话题,并非题咏“葡萄之树,芍药之花”的闲情逸致,故而首联就有节制地表达了生离死别的凄苦。商景兰的另一首诗《过河渚登幻影楼哭夫子》:“久厌尘嚣避世荣,一丘恬淡寄余生。当时同调人何处,今夕伤怀泪独倾。几负竹窗清月影,更惭花坞晓莺声。岂知共结烟霞志,总付千秋别鹤情。”则将丧偶之痛表达得幽深、沉郁。“久厌尘嚣避世荣,一丘恬淡寄余生”或许就是祁彪佳、商景兰夫妇共同的志向,而“竹窗清月影”“花坞晓莺声”实乃伉俪相敬、琴瑟和谐的情景,睹物思人,触景伤情,无奈“当时同调人”已经阴阳两隔。这首诗句句与祁彪佳相关,妥帖而有分寸地表达了个人身世与遭遇引发的痛彻心扉的感受,在客观上诠释了白香山“歌诗合为事而作”的观点。

《红楼梦》第四十八回,曹雪芹借黛玉教香菱学诗的故事论诗,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香菱道:“我只爱陆放翁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得真切有趣。”黛玉道:“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百二十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极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上述香菱所说陆游诗句,出自《剑南诗稿》卷三十一的《长句》:“美睡宜人胜按摩,江南十月气犹和。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月上忽看梅影出,风高时送雁声过。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陆游自序说:“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倦则扶杖至小园。戏作。”可见他自己并不看重,但偏偏不乏有人喜好。游国恩编《陆游诗选》前言说:“陆游的诗今存约九千三百首,但这还不是他的作品的全部。中年以前的作品,有很多是散失了。据考订,今诗集中所见四十二岁以前的诗仅百余首,存者‘才百之一。他自十二岁就能作诗,直到八十四岁的高龄还是‘无诗三日却堪忧。”如此骇人的创作量,不可避免存在相当数量的游戏之作,“重帘不卷留香久”这首戏作仅表明陆游闲得发愁想作一首诗,因为没有一件事触动他的心,对应这首诗所发生的事就是没事找事,没话找话,尽量将句子写得像诗而已。

嘉定三年(1210)陆游的绝笔诗《示儿》,是他著名的一首:“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诗中表现的收复中原的愿望,或者用现代语言说是爱国主义情怀,至死不渝,闻之令人发愤,但能不能收复中原,还不在于南宋朝廷是否偏安江左,而在于南宋有无实力对付骁勇善战的北方游牧民族。

陆游编撰的《南唐书》本纪卷第二论南唐局势:“元宗举闽、楚之师,境内虚耗。及契丹灭晋,中原有隙可乘,而南唐兵力国用,既已弗支,熟视而不能出,世以为恨。予谓不然。唐有江淮,比同时割据诸国,地大力强,人材众多,且据长江之险,隐然大邦也。若用得其人,乘闽、楚昏乱,一举而平之,然后东取吴越,南下五岭,成南北之势,中原虽欲睥睨,岂易动哉!不幸诸将失律,贪功轻举,大事弗成,国势遂弱,非始谋之失,所以行之者非也。且陈觉、冯延鲁辈用师闽、楚,犹丧败若此,若北向而争天下,与秦、晋、赵、魏之师战于中原,角一旦胜负,其祸可胜言哉!”由此论推测,陆游对南宋的政治生态及南北对峙的局势应该不会懵懂无知吧。如南宋北向而与金朝争中原,又当如何?所以《示儿》诗的一腔豪情,实近乎南宋士大夫的姿态,未必是陆游内心的贴切写照。

黄裳《陆放翁与柳如是》一文提到陆游:“淳熙十二年的春天,六十一岁的老诗人写过另一首著名的七律《病起》:‘山村病起帽围宽,春尽江南尚薄寒。志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看。断香漠漠便支枕,芳草离离悔倚阑。收拾吟笺停酒碗,年来触事动忧端。”黄裳说:“这不是全然颓废的感情。我甚至觉得比起他在诗里明写忧国壮志的诗还要来得动人。虽然在这里他只提起生病、春寒、惜花、焚香、吟笺、酒碗……这些封建士大夫的生活琐事和凄凉、零落的情怀,但重要的是判断他在这些细节后面表现的是怎样的心情。” 《病起》中的陆游是不能不是的陆游,满腔心事造就了《病起》这首诗。

有意思的是,黄裳文中提及的明代柳如是一首诗《春日我闻室》,“韵脚和放翁此诗(《病起》)全同,更奇的是风神也十分逼肖,甚至用字遣词都能看出放翁的影响:‘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阑。”黄裳说:“柳如是作此诗是在下嫁钱牧斋第二年的春天。牧斋为她造了一座房子,取名‘我闻室,出典是佛经里的‘如是我闻字样。《牧斋遗事》在引此诗后评曰:‘盖就新去故,喜极而悲。验裙之恨方殷,解佩之情愈切矣。这不能说没有说到一些真相,这正好说明了一个住进了金丝鸟笼里的女人的心情。她不无依恋地与过去的生活告别,那种生活是愁苦的,但却还是比较‘自由的。‘何人晓‘独自看,着实写出了这种寂寞的情怀。”黄裳对柳如是《春日我闻室》的理解或可商榷,但这首诗的动人之处表明,只要心为事困,诗中有事,即使是借韵模仿之作,也照样真切动人。

美国诗人卡佛的遗孀苔丝·加拉格尔序《雷蒙德·卡佛诗全集》说:“过去三十年里美国的许多诗歌声音在诚挚上已走得太远、过远。仍有更多的人袒露他们悲伤的、常常又是可怕的生活内容作为他们主要的诗歌交流。他们的真诚常常包含一种微妙的兜售或游说,一种想通过直率去说服他人的企图,想通过将行囊倒空在听众脚边,不惜任何代价获得关注的回报。这样的作家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是勇敢无畏的,因为他们卸下了告解室的门。雷的诗歌通过与读者形成另一种关系而逃避仅仅是真诚的陷阱。它试图建立的不是商业的联系,而是一种感情共鸣的联系。事实上,诗歌中的声音在语调和姿态上是如此地自我交互和自我陪伴,以至于我们感觉到如释重负,不必像皇家骑警队员一样被召唤,或被诱骗着去错误地同情。”当然,诗的诚意既不是巧言令色能够承担的,也不是一厢情愿的直率就能生效的,而是要将缘事而生的感受呈现出来,以引发别人的共鸣。至于如何呈现感受,虽然因人而异,但并非是讲述一件事,也不是倾吐对这件事的想法。

猜你喜欢
艾青陆游
艾青林场守鹿
艾青《我爱这土地》
陆游气坏了等三则
艾青来了
一转身,就是一辈子——陆游和他的《钗头凤》
艾青来了
除夜雪
无题
论艾青《诗论》的研究价值
陆游诗中“花汞”一词考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