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
两公里等于两千米。
不是两千米的跑道
也不是两千米的旅途
是两千米的春光和向往
两千米的汉乐府。
你来的时候,毋须乘舟或骑马
只需安步当车,穿过茂密起来的国槐绿荫。
夕阳给两公里镶上一道金边。
两公里不过是一页铺开来的稿纸
(或者两公里的竹简,两公里的帛)
你就当是从那头写到了这头吧。
空气中有五月沙沙沙的响声
你这个人是最好的汉字,风的手写体
你用穿棕色皮鞋的脚步做语法
让句子辗转在方块砖的地上
每次拐弯都可看作一个自然段落
我的小屋是最忠诚的句号,端坐篇尾
而我,是那小小的落款
正在棉布裙下等你。
2003.6
来一盘煮干丝,两个狮子头,一壶碧螺春
如果没有琼花露,那就上两瓶茉莉花牌啤酒吧
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
这是我和你的扬州
何必腰缠十万贯只须揣百元钞票,何须骑鹤
只须乘高速大宇
就有勇气下扬州
这是在梦中,有你的梦中,十年一觉的梦中
窗外千年的绿水悠悠
积压发霉的诗词生成砖缝中的苔痕
历经无数个烟花三月的是那些阁那些寺那些亭
我说,我想把弹琴当功课,把栽花当种田
而你呢,就去做一个文章太守
当微醉之后摇晃着走在石板路上
我相信这个夜晚的明月是从杜牧诗中
复制并粘贴到天上去的
哦请告诉我,告诉我哪是黛玉离家北上的码头
我们这样沿着运河走,在到达宾馆之前
会不会遇上南巡并且微服的乾隆
2004.11
秋天正在破产,颜色更加鲜艳
大地的身体里打捞出了一座宫廷
这个在地图上尚未标出的地点,我喜欢。
周围山冈耸立,现在已走到了最凹陷的位置
天是静止的,云是清虚的
溪头那座破旧的亭子应当写进县志
身边的大青石可用来醉眠,这些我都喜欢。
那阳光的恍惚,南飞的绿头鸭的哀愁,石板
路的蹉跎和蜿蜒
山那边传来一辆拖拉机突突突突的埋怨
我也喜欢。
如果你唱段京戏,用长腔把我绕进去,让我
回到出生以前
让我的身体一咏三叹
我会更加地喜欢。
2007.10
信号塔矗立山巅,孑然一身
相邻的山头上,并无一座母塔与它匹配
独身也是出于对生活的热爱
一个人抵达山巅,还想继续沿钢铁架构攀至
塔尖
触一下潮湿的白云,嗅嗅天堂的味道
替人类■望一下前程
信号塔不是巴别塔,它只望天而不通天
亦无资格像教堂尖顶那样谈论救赎
它其实类似田纳西那只坛子,让周围荒野朝
它聚拢
信号塔上足了发条,令周围空气发痒、微颤
它通知天空一些人间信息
偶尔也把天上的想法,转发给大地
它采纳风的意见,收集飞行器的心情
它把晴空万里的热度和亮度积攒起来,去抵
抗阴霾
它有时截留电缆里的幸福供自己享用
一群蝙蝠穿越信号塔周围的暮色,返回山洞
练倒立
这些瞎子自带超声波以遥感未来
只有人类才关心命运,往天上发邮件并渴望
得到批示
信号塔仰望天空的力度超过哲学家和圣徒
它每天早晨向天空脱帽致敬
周围山峦全都鞠躬,齐刷刷地配合
信号塔耸立山巅,没给自己留后路
它只拥有一条通往上苍的虚空之路
那条路在时间之外,那条路两旁栽满了小白花
2015.2
此时,约维尔小站,只有我一个人
落日正给英格兰佩戴上徽章
地球上最后一个人
等候世上最后一趟火车,开过来
时间沉睡在列车时刻表里
细长条形的显示屏翻腾着一些地名
候车室书架上安插着几本诗集
在无人翻阅时也发出回声,昭示未知和无限
四周寂静,从路基缝隙传来蟋蟀的琴声
是欢愉、纳闷和告别的合成
一列火车听从秋风的指令,将要进站
并打算凭借冲动,驶进远方的一场冷雨
小站是我头脑里的一个想法
生命原本可以如此空旷——我独自前行
2019.9
陪母亲重游西湖
这一次,是我和母亲乘电瓶车
快速翻页,浏览西湖
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上一次,是十五年前,微雨的深秋
以脚步丈量西湖的周长和半径
那时父亲还在,指点江山
那次我犯偏头疼
躺倒在白堤的草坪,望向天空
父母围在身旁,我的疼痛里有故乡
那次游西湖之后,父亲又活了三年
此后母亲独居,我成半个孤儿
电瓶车正开过北山路
我忽然指向孤山的斜对面:
看哪,那是我们三人住过的新新饭店
当时预定它,只因胡适先生住过
那年在湖畔买的丝绸,还绕在我的颈上
那年的杭白菊,已无法在世间找寻
2017.4
这晚秋的萧索和淡漠
犹如世态炎凉
河底石头,露出了真相
山林静寂,仅剩溪水的潺潺和落叶的簌簌
一只灰喜鹊的扑棱吓我一跳
偶见一个荷锄老汉独行,身后的小狗
眼神落寞
所有搂抱都松开了
大地的遗言,挂在老柿树上
垄上一排晚栽的高粱
在冷风里放弃了抽穗的打算
秋天的末了,辉煌的尽头
洗劫一空的后院
绝交式的凋零多么宽广
背影越来越远,漂泊已经启程
西北风有必胜的意志
仅剩下几棵白杨,奉献纯金
为整个山野提色,为一个王朝壮行
这晚秋犹如世态炎凉
在山间行走,只要别停,别停下来
悲伤就无法把我压倒
2020.10
诗人你好,我已在村路和山崖开放
一朵朵,一簇簇
毫无疑问,我姓陶
我的清香已渗进秋天的动脉和静脉
石头和石头受香气牵连
结为了兄弟
我已有了一件风的罩衫
还缺一件薄雪的外套
在秋天和冬天的门槛上,我才开得最好
倘若你肯为我写首诗,我就什么都不缺了
你何时到南山来
我想请你指挥一个漫山遍野的乐队
在这里写诗,写坏了也值
是的,我已得到天空的允许
成为一丛野菊,不进入任何园圃
佳期如许,恭候诗人到来
南山野菊敬上
2020.11
只身来到草原,什么也没有带
从空旷到空旷
地平线爱我
弱小的人,在大地上总是失败
抬起头仰起脸来
白云爱我
所有没有去过的地方,都是故乡
草木也需要量体裁衣
风爱我
弄丢了爱情
只剩下独自一人,越来越孤零
大片野花初开,一朵一朵,全都爱我
2021.6
我见过在琴键上行走的大海
我见过支气管破裂的大海
这次,偏头疼在太阳穴
埋下鱼雷,布下舰队
肠胃的帆篷翻转
使我有一张海藻似的灰绿色的脸
朋友,一年多不见,我竟成这般模样
我小瞧了大海
忘记海上随时会有风雷
当然,大海偶尔也用风暴来表达祝福
大海一直在身体里奔跑
赶超灵魂
只有你在崂山区的家是避风港湾
每次相见,都宾至如归
停靠在凌乱的衣裳和起伏的书堆里
我俩开始谈论大海
2022.9
气温自有逻辑,跟谁也不争辩
水银的工作严肃而纯粹
智慧被困在玻璃柱里
大地正在写一部寒冷理性批判
跟爱过的人说永别,让对方成为传说
我忍受不了温吞的不忠,我要酷寒
索性跑到温度计之外
与朔风和冰凌为伴
让云朵冻住,传递不了信息
让冷成为一根刺儿,永存皮肤下面
空气僵硬,连忘却的气息也散发不了
房门砰然关上,我是我自己的壁炉
冬天需要最少的词汇量
浪漫的闲言碎语不合时宜
我不做诗人,我要成为哲学家
请求严寒把人生重新雕造,要有型有款
2020.12
先是一队喜鹊,然后是一队灰椋鸟
飞过窗前光秃的楮树林
接下来,一群麻雀起起落落
于对面的屋顶
或者觅食或者开会
后来,两只乌鸫停在一根细树枝上
在半空中,用体重和凝滞之色
测试枝条的浮力和弹性
终于等到戴胜与伯劳
从山海经、诗经、乐府里飞来
一个让喜乐盛开在头顶
一个将别离与杀伐深藏于心
最后是一只寒鸦,飞抵树梢
背衬蓝天,朝向冷风
用孤独啼鸣扩充着冬日的空旷
使我想起了卡夫卡
202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