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法自然:李少君的自然诗学

2024-07-04 10:52远洋
诗潮 2024年6期
关键词:李少君诗学诗歌

远洋

一个优秀诗人的诗作,必然会给读者带来新的审美感受,或者说新的感性经验;一个杰出诗人的众多诗作,必然会由于内在的逻辑关联形成独特的诗学。李少君就是如此,从事创作四十年来,他的诗作已然蔚为大观,他以一本又一本诗集不断刷新着我们的眼光,用一系列以自然风物为书写对象的扎实文本逐步构建起他的自然诗学,成为新诗潮以来当代中国新诗一道卓然独异的风景,并引领更多诗人关注自然生态环境,投身于自然诗歌写作。本文将结合李少君的诗学观点和创作实践,对其自然诗学主要特征及在具体文本上的表现,做一些必要的分析论证。

一、李少君自然诗学的生成及其核心

李少君自然诗学的生成,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是经历了一个长达数十年的漫长过程。大致看来,可能与以下几个因素不无关系:一是他生长于山水绝佳之地湖南湘乡;二是青年时代工作在大花园般的海南,得益于美好自然环境的滋养;三是他从小酷爱古典诗词,少年时代即开始文学创作,工作后手边总是放着唐诗宋词,得空就随手翻阅,受到长期的熏陶。这些,都是他的自然诗学得以生成的要素。

李少君很早就有自觉的诗学建构意识。近些年来,他发表了多篇相关文章,在《在自然的庙堂里修身养性》一文中,他作了集中的阐述,摘要如下:

在我看来,自然,可以说是中国古典诗歌里的最高价值。老子说“入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在这里,“自然”是比“道”更高的价值。三国王弼称:“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中国古代遵循着这“道法自然”的传统,山水诗因此成为最主要的诗歌品种,人与自然处于一种和谐的、亲密的相互参照与关系中。杜甫看见“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王维体味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苏东坡则“侣渔虾而友麇鹿”,诗人们在自然中流放,向自然学习,与自然为友,在自然中获得安慰温暖。所以说,自然是中国人的神圣殿堂,将人彻底包容了进去。

自然是庙堂,大地是道场,山水是导师,而诗歌就是宗教。

2016年10月,李少君在鼓浪屿诗歌节国际诗歌论坛上发言,阐述了自己的自然观,认为美国对现代文明的负面作用反思较早,自然文学已成为美国文学的主流,他“就在中西方两种自然思想和观念之中,根据个人的体会,寻找自己的路径”。

由此可见,李少君的自然诗学,深深扎根于本土文化传统,并深受蕴含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的自然观影响,借鉴吸收了西方现代生态主义思想的有益成分。其中,“道法自然”是他的自然诗学的核心理念,围绕着这个核心理念,他不仅明确提出许多自然诗学的观点,也用他多年来的创作实绩进行了强有力的印证。

二、“自然乃庙堂,山水是导师”

李少君主张重新恢复自然的崇高地位,保持对自然的敬畏。他说:“海德格尔就呼吁回复天地人神的循环,人只是其中的一环,反对把人单独抽取出来,作为世界的中心和主角,凌驾于万物之上。可以说与中国古人智慧相呼应。”

他的《神降临的小站》就描写了置身于呼伦贝尔大草原中央的体验,感觉自己“小如一只蚂蚁”, “独自承受凛冽孤独但内心安宁”,接着步步后退,写到似乎冥冥之中感到“神”的存在,这可能让很多读者觉得困惑,但如果与他的主张联系起来,就会豁然开朗。我想,或许因为诗中所写的地方至今保留着原始宗教萨满教,它有祖先崇拜、图腾崇拜和自然崇拜,相信万物有灵和灵魂不灭,认为宇宙万物息息相关,万物皆神圣——这些观念与李少君的自然诗学理念多少有相通之处,何况中国诗人中很多都如早期的郭沫若一样是泛神论者,因此在这首诗中,“神”是大自然伟大而神秘的力量的象征,就像罗宾逊·杰弗斯的长诗《杂毛种马》中的“马”一样,令人心生敬畏。但杰弗斯的“马”最终被人射杀,而李少君的“神”却永远居住在“广大的北方”。另一首诗《暴风雪之夜》也写到了“神”:

那一夜,暴风雪像狼一样在林子里逡巡

呼啸声到处肆虐

树木纷纷倒下,无声无息

像一部默片上演

我们铺开白餐巾,正襟危坐

在厨房里不慌不忙地吃晚餐

而神在空中窥视

只有孩子,跑到窗户边去谛听

这里,大人可能由于后天教育已经成为“无神论者”,而孩子仍相信神的存在,保持着祖先遗传的对神——大自然的敬畏。弗罗斯特的《暴风雪恐惧》似乎也可以作为这首诗的“互文”对照着来读。在弗罗斯特那里,更多的是对大自然的恐惧,对“能否拯救无助的自己”的担忧。而在这首诗中,是孩子“跑到窗户边去谛听”,或许是出于好奇,更多的是出于敬畏之心。

在《敬亭山记》里,诗人写道:

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抵不上

一阵春风,它催发花香

催促鸟啼,它使万物开怀

让爱情发光

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抵不上

一只飞鸟,晴空一飞冲天

黄昏必返树巢

我们这些回不去的浪子,魂归何处

尽管有如此感叹,但诗人仍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在《自然对于当代诗歌的意义》一文中说:“山水是诗歌永恒的源泉,是诗人灵感的来源。道法自然,山水启蒙诗歌及艺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几乎是中国诗歌和艺术的一个定律。”必须尊山水为导师,向大自然学习。

例如《观海》,“一次又一次以虔诚的膜拜”“温柔的细浪的拍打”“魔幻般地编制成最奢华灿烂的花篮”“从内里掏出一两颗贝壳或珍珠”“最轻微的呵护,清风般吹拂/甜言蜜语地催眠,让你安心地睡去/——若果醒来,就随手一伸/抹来一缕晨曦或一片明月为你化妆”。从大海“每日里演绎着无数浪漫的花样”里,可以学到古代谦谦君子如何向窈窕淑女献殷勤,赢得爱情,抱得美人归;在《大明湖的野鸭》中,“我”虽然通过修禅悟道,已习得了“湖泊的心”“荷花的心”,但看到“野鸭子一下就飞到了对岸的树上”,忽然觉悟到,“鸭子要野才能飞起来/鸭子一野就能飞起来”。作为人,不能被种种所谓文明的规训和条条框框所束缚,不能过于理性化,必须恢复和保持原始的野性,才能有创造的活力和能力。

在《自由》中,诗人写道:“春风没有禁忌/从河南吹到河北/鸟儿没有籍贯/在山东山西之间任意飞行”“溪流从不隔阂/从广西流到广东/鱼儿毫无生疏/在湖南湖北随便来回串门/人心却有界限/邻居和邻居之间/也要筑起栅栏、篱笆和高墙”。从这些自然风物里可以看出,自由不仅是创造力产生的必要条件,也是人们相互沟通和建立情感关系、和谐共处的重要因素。弗罗斯特的《补墙》写了两个人去修补本来无需存在的一道有形之墙,两颗心却隔着一道无形之墙,寻求沟通却以失败告终。两首诗互相参照来读,相信会有更多启发。

三、“推己及人,由己及物”

弗罗斯特认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生长发育,也像自然中其他事物一样萎缩凋敝,但同时因为人有意识和心智活动而高于自然”,强调自然界中“人的成分”;另一位美国伟大的生态主义诗人罗宾逊·杰弗斯反对人类中心主义,创造了“非人类主义”这个词,并以此要建立自己的“新宗教信仰”,突破了《圣经》“创世纪”中人类有高于其他物种的优越性并要管理它们的说法,不承认人类是生物界的中心、地球的主宰,不承认生物有高下之分。他认为人类过于以自我为中心,对“令人惊讶的事物之美”过于漠不关心。

在鼓浪屿诗歌节国际诗歌论坛上的发言中,李少君说:“中国人认为自然万物都是有情的,世界是一个有情世界,天地是一个有情天地。王夫之在《诗广传》中称:‘君子之心,有与天地同情者,有与禽鱼鸟木同情者,有与女子小人同情者……悉得其情,而皆有以裁用之,大以体天地之化,微以备禽鱼草木之几。古人推己及人,由己及物,把山水、自然、万物当成朋友兄弟……如此,人才能与自然和谐共处,在一个大的境界中,心与天地合一,生命与宇宙融为一体,人得以心安。”这段话,可以看作是李少君对两位美国诗人的遥相呼应。

在《西湖边》一诗中,他写道:“所以,近来我有着一个迫切的愿望/希望尽快认识这里所有的花草鸟兽/可以一一喊出它们的名字/然后,每次见到就对它们说:你好。”希望与动植物像与人类一样友好相处,而对于人类戕害它们的行为感到触目惊心,如《某苏南小镇》,本来是“一个由鸟鸣和溪流统一的王国”,“这里的静寂静寂到能听见蟋蟀在风中的颤音”,但是“也曾有过惨烈的历史时刻/那天清晨青草被斩首,树木被割头/惊愕的上午,持续多年的惯常平静因此打破/浓烈呛人的植物死亡气味经久不散”。平时我们习以为常、视若无睹的“修剪行动”,现在看来竟然如此粗暴、凶狠、残忍,这样的诗唤醒了读者麻木不仁的感官和感受能力,直击人心,令人感同身受,有疼痛之感,令人不能不反思,忍不住要问:真的有必要出于人类喜恶而加害植物吗?难道植物就没有神经和思维感觉到痛苦吗?

《仲夏》描写了在平静的树林里,蜘蛛对小飞虫的一场“惊心动魄的捕杀”,诗人的笔就像摄影机镜头,不动声色地拍摄了整个过程,让人看到自然界暗藏的凶险,看到动物世界弱肉强食的残酷真相。然而,这些属于万物得以生生不息、亘古不变的自然法则,只能徒叹奈何。作者没有在这里做道德评判,更没有对小飞虫伸出援手,只是客观记录下来,这正是现代生态主义科学理性的态度——对自然界不介入、不干预,就是最好的尊重,让所有生命体在生与死的自然循环中保持生态系统的平衡。

李少君至少有三首诗写到猫,在《何为艺术,而且风度》里,一只猫“迎着清风/悠闲地弹起阳光的五线谱/然后,一曲完毕,挥一挥手/踩着猫步走了”,简直是风度翩翩的音乐家;《通灵的特使》中的猫,“深养于书香之家/狂躁的脾气早已修炼得温柔/沉香之韵味,诗画之优劣/它一闻便知,但不动声色/它对俗人也一闻便知,会躲得远远/若遇心仪之士光临,它会主动迎上去/乖巧地伏在桌椅边,半闭着双眼/聆听主客对话,仿佛深谙人世与宇宙的奥秘”,它已经成了猫精,不,简直是人精,可谓“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了。而《野猫》中的一只猫,以前“每个黄昏,这只猫/都要跳到这条长椅上坐一会儿/它和主人在这条长椅上度过无数时光”,如今,

几年过去,它还保持着这个习惯

院子里的人也习以为常

它不受打扰地坐在那儿

仿佛老人还在,仿佛

老人的亡灵短暂重返

它要陪她一会儿……

“它还保持着这个习惯”,难道只是习惯,不是出自对已故老人的眷恋、怀念吗?看似轻描淡写的语句,包含着深沉的感情容量,也给人巨大的联想空间。

四、隐逸——以出世之心入世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隐士,隐逸思想是道家哲学的重要内容,《庄子》里写了许由、列子、颜回等隐士,先秦儒道两家形成隐逸思想理论精髓;魏晋时期名士归隐蔚然成风,隐逸文化发展到顶峰;从唐宋直到明清,隐逸也是一种文人风尚,在文学作品中,出现很多表现隐逸情趣的诗词。

在李少君的诗集中,有相当数量的“隐逸”之诗,题目涉及“隐”字的就有多首。在《隐士》中,隐士就应该居住在“寻常人轻易找不着”的地方,与鸟兽为伴,与家禽猫狗为友,“在山中发短信,像是/发给了鸟儿,走路,也总有小兽相随/庭院要略有些荒芜杂乱/白鹅站立角落,小狗挡住大道/但满院花草芳香四溢”“房子在水边,船在湖上”,就像苏轼被贬谪在湖北黄冈,东坡开荒种地,雪堂写字吟诗,偶尔与二三好友载酒划船,在山水中放浪形骸。

晨起三件事:

推窗纳鸟鸣,浇花闻芳香

庭前洒水扫落叶

然后,穿越青草地去买菜

归来小亭读闲书

间以,洗衣以作休闲

打坐以作调息

旁看娇妻小烹调

夜晚,井边沐浴以净身

园中小立仰看月

——《隐居》

诗人向往的是远离城市喧嚣,居住在山野乡村,置身于鸟语花香里,读读闲书,赏赏花草,家里藏娇妻,园中望明月,间或买菜、洗衣、打坐,过着闲适恬静的生活。他愿意做这样一个洁身自好的“新隐士”:

孤芳自赏的人不沾烟酒,爱惜羽毛

他会远离微博和喧嚣的场合

低头饮茶,独自幽处

在月光下弹琴抑或在风中吟诗

这样的人自己就是一个独立体

他不愿控制他人,也不愿被操纵

就如在生活中,他不喜评判别人

但会自我呈现,如一支青莲冉冉盛开

——《新隐士》

在《来雁塔之问》中,他喜欢的是“万亩荷花,十里垂柳,随处竹林”这样的“风光遗产”,他希望拥有“半池月色,一泓清水,数点蛙鸣”这样的“闲适心态”,他想做“吟两句诗,抚一曲琴,养一夜心”的“瘾君子”,他努力养成“情似湘江,顽如石鼓,固若衡岳”这样的“节操胸襟”。“流水”“树荫”“蝉鸣”“清风”“木屋”等等,“在北京附近郊外几十公里就可找到”,“但问题是,在这个红尘滚滚的时代/到哪里去定制一个愿意安静地隐居于此的君子呢?”(《京郊定制》)其实,诗人早已把自己“定制”成一个“隐修士”或者说“隐君子”了:

我亦如此,每日里宅在家中

饮茶读诗,也没别的消遣

看三两小雀在窗外枯枝上跳跃

但我啊,从来就安于现状

也从不担心被世间忽略存在感

偶尔,我也暗藏一丁点儿小秘密

比如,若可选择,我愿意成为西山

这个北京冬天里最清静无为的隐修士

端坐一方,静候每一位前来探访的友人

——《西山如隐》

偶尔趁假期逃离城市,找一处僻静的山野村落小住一段时间,就可以体会到这首小诗中表露的心境,但必须修炼到超脱世俗功利、甘于寂寞、心静如水,“从不担心被世间忽略存在感”,才能如此淡定。由于种种羁绊和牵扯,一般人不可能逃脱红尘,去清净山林做隐士,但千百年来许多读书人“外儒内道”,以“出世之心入世”,早已通过身体力行做了示范。作为当代人,如果能适当减少物欲,解开名缰利锁,不为世间纷扰所困,时时刻刻注意内省和体察,将为人处世视为修行路径,一样能使自己的心境“恬淡虚无,真气从之”, 活出一份自在与洒脱,并且有一番作为。“细雨中仍穿戴整齐彬彬有礼的他/显现出与这个时代的一种礼貌的疏离感”(《疏离感》),在缭乱人心的春风飞絮中,这个温文尔雅的书生,大概是诗人的自画像。

人们在闹市红尘里奔波劳碌,繁忙、困顿、受挫,压力山大,难免产生焦虑、抑郁,假如抽出时间投身于山水之中,就会得到自然的抚慰和疗治。在《南渡江》中的“我”,“每天,我都会驱车去看一眼南渡江”,“看了又怎么样?/看了,心情就会好一点点”,在《西湖边》,“我和她的争吵/也一下子被风吹散了”“一个雨季我都陷在迷茫里/绷着脸,不笑,经常不由自主地发愣”“但是夏季的到来治好了我的忧郁症/丽日蓝天让愁郁无处躲藏/清风和爽扫除了荫翳/夏天彻底缓解了我的神经紧张”(《夏天的到来拯救了我》)。正如他文章中所谈到的,“自然山水具有强大的精神净化作用,灵魂过滤功能。……山水诗可以安慰心灵,缓解世俗的压抑。”

如今,生态破坏和垃圾污染随处可见,坑蒙拐骗不时耳闻,置身于这样的环境,又如何修身养性呢?诗人用诗做了解答。在混乱而肮脏的海边,周围“都只有混浊的海水、污秽的烂泥/一两艘破旧的小船、废弃的渔网/垃圾、避孕套、黑塑料袋遍地皆是/和我们司空见惯的尘世毫无区别”,“但这并不妨碍我”“凝思默想,固执守候”,“直到,一轮明月像平时一样升起”(《并不是所有的海》),在浊流边缘,品德高尚之人遗世独立,保持头脑清醒,这明月就是他清净自在、圆满自足的心性。

在《古渡》里,他写道:“每一个人心中都会有一个古老的意象”“而我独爱古渡,掩抑于茂密大树底下/无论喧闹或寂寥皆沉默的古渡/面对一条阻断陆地和行人的水/自渡,渡人”。或许,这正是他为人处世之道的精神写照。

云给山顶戴了一顶白帽子

小径与藤蔓相互缠绕,牵挂些花花草草

溪水自山崖溅落,又急吼吼地奔淌入海

春风啊,尽做一些无赖的事情

吹得野花香四处飘溢,又让牛羊

和自驾的男男女女在山间迷失……

这都只是一些闲意思

青山兀自不动,只管打坐入定

——《春天里的闲意思》

《春天里的闲意思》将青山和春天里万物的骚动、喧闹放在一起,形成分外有趣的对照:小径和藤蔓都似乎春心萌动发生恋爱了;溪水像外出务工或求学的人们一样奔忙;春风像一个小爱神,尽做些顽皮无赖的小动作,挑起柔情蜜意,撩动春心爱欲,让“男男女女在山间迷失”;而青山兀自不动,像和尚“打坐入定”,在它眼前,似乎早已“色不异空”“色即是空”,一副勘破红尘、超越世俗的样貌。其实,它头上身上早已“青”了,它的“不动”也是一种“我执”——这不是绝妙的讽刺,又富于灵动的禅意吗?

五、“木瓜树下”“四合院”:理想的生活,生活的理想

李少君在《自然对于当代诗歌的意义》中说:“江南是中国人最理想的居住地。自然和生活融合,理想和现实并存,诗意和人间烟火共处。江南最符合中国人向往的生活方式、观念与价值——道法自然。江南将‘道法自然变成了现实。‘道法自然是诗意的源泉,江南文化因此被称为‘诗性文化,是中国文化中最具美学魅力的部分。”

在《江南》一诗中,他再次用意象化的语言表明他的观点:“春风的和善,每天都教育着我们/雨的温润,时常熏陶着我们/在江南,很容易就成为一个一个的书生……最终,亭台楼阁的端庄整齐/以及昆曲里散发的微小细腻的人性的光辉/教给了我们什么是美的规范”。另一首《抒怀》更是艺术地描绘了他的理想生活图景:

树下,我们谈起各自的理想

你说你要为山立传,为水写史

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写真集

画一幅窗口的风景画

(间以一两声鸟鸣)

以及一帧帧家中小女的素描

当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树下

读这首小诗,我脑子里浮现出一幅水墨画:在一座普通的农家小院里,一棵浓荫蔽日的大树下摆放着桌椅,一位热情好客、温文尔雅的主人正在招待朋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主与客一边饮茶一边闲谈。客人好像是徐霞客式的人物,到处游历名山大川,志在“为山写传,为水写史”。主人的兴趣恰恰相反,他志在归隐,似乎是一个恋家的宅男,喜欢欣赏自家周围的四时景物,享受居家生活和天伦之乐,更离不开天真可爱的小女儿。第二节还令人联想到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等很多抒写隐逸情趣的古诗。“窗口的风景画”也许就是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被素描的小女,为什么“一定要站在木瓜树下”?让人想起《诗经》中的《木瓜》一诗,好像委婉含蓄地表明“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古道热肠。

这首小诗短短七行,“言有尽而意无穷”,有中国画“飞白”和“计白当黑”的效果,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中国传统社会耕读人家或书香门第的图景,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语言看似简单,含义实则丰富:表面写的是类似陶渊明归田园居的耕读之乐、天伦之乐、交友之乐,实则抒发的是友情、父女情、热爱自然之情,内里暗含生活之道、做人之道、交友之道,甚至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我三者之间如何实现和谐的哲理。

“自然一词具有复杂多义的含义,除了指大自然之外,也可形容一种状态,比如自然而然、任其自然,还可以是一种生活方式和精神理念……”这首诗描绘的是理想的生活,也是生活的理想,寄托了作者以及自古以来中国文人的追求。空灵飘逸的意境,以自然之美与古典境界为依归,趋近于禅宗的了悟和道家的淡泊。当然,它成功地进行了古典精神的现代性转化。它还可以作为打开李少君诗歌之门的一把钥匙,李少君的其他作品,大多可以看作是这首小诗的扩展和延伸。这是另一种“批判性、否定性、超越性向度”,或许,这也可以是中国诗人用来抵抗和消解“现代性”的一种方式。

一座四合院,浮在秋天的花影里

夜晚,桂花香会沁入熟睡者的梦乡

周围,全是熟悉的亲人

——父亲、母亲、姐姐、妹妹

都在静静地安睡

那曾经是我作为一个游子

漂泊在异乡时最大的梦想

——《四合院》

“四合院”不仅是游子的最大梦想,也是几乎所有中国人对居住的最高理想。有人说,一座四合院框一方天地,里面有四季轮回的雅致风景,里面有几代同堂的其乐融融。只要身处其中,心便能安定下来。庭院深深深几许,传承着中国人传统的伦理道德和生活方式。只有在这样的院落中,才能感受到这种中国式的绝美诗境。另一首诗《玉蟾宫前》则描绘了田园诗一般的乡村景象:

一道水槽横在半空

清水自然分流到每一亩水田

牛在山坡吃草,鸡在田间啄食

蝴蝶在杜鹃花前流连翩跹

桃花刚刚开过,花瓣已落

枝头结出一个又一个小果

山下零散的几间房子

大门都敞开着,干干净净

春风穿越着每一家每一户

家家门口贴着“福”字

在这里我没有看到人

却看到了道德,蕴涵在万物之中

让它们自洽自足,自成秩序

这里,牲畜放牧,家禽觅食,蝴蝶飞舞,桃树开花结果,一切遵照自然的规律形成自然的秩序。清水自然分流,春风不厚薄彼此,户户大门敞开,家家门口有“福”,由此可以想见民风淳厚,人们安宁和乐,富足幸福,宛如陶渊明的现代版桃花源。与其说这是人间罕见的真实存在,倒不如说是诗人心中的理想境界。

六、积极投入自然伟力之创造

“湖南文化中有一种强烈的使命在肩的担当,这是一种心怀天下的气度,是一种敢为人先的壮志,是一种砥砺拼搏的蛮劲,是轻死重义的血性,是近现代湖南英雄人物辈出的文化根源。”(摘自《一半书卷一半血性 湖湘子弟的家国大义》,载《文史博览》2020年第1期,作者玉然)作为湖湘子弟和80年代大学生,受到过思想解放的洗礼,做过“闯海”歌手,亲历过改革开放的历程,在李少君的血液里,除了超脱的气质,敢闯敢干的冒险精神和创业精神应该是主流。入世与出世进退自如,以出世之心入世,这是中国历代很多诗人的传统,也是李少君性格气质的“外儒内道”或“儒道互补”性,唯其如此,才接近真实。

在古代,我应该是一只鹰

在河西走廊的上空逡巡

后来,坐化为麦积山上的一尊佛像

浓荫之下守护李杜诗意地和一方祖庭

当代,我幻变为一只海鸥

踩着绿波踏着碧浪,出没于海天一色

但我自由不羁的灵魂里

始终回荡着来自西域的野性风暴

——《自述》

这首诗用形象化的手法描述了他自己的心路历程和心性所包含的主要成分。曾经是鹰,桀骜不驯;曾经成佛——觉悟的人,参透世相皆空,了悟生死,却唯独舍不下诗歌,仍守护着李白“直挂云帆济沧海”和杜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诗意和祖先文化传统,这是一尊王维一样的诗佛;在“十万人才下海南”的大潮中,施展拳脚,大显身手,又悠游自得,如鸥鸟在海天之间搏风击浪,展翅翱翔。而骨子里,永远像生长于西域、自比大鹏的李白一样,有着不同凡响的抱负:

春风是我们的大道

海色是我们的归途

我欲乘风揽明月

余皆为小事,何足道哉

——《致李白》

因此,他说“我是有大海的人”,“沿着晨曦的路线,追逐蔚蓝的方向/巨鲸巡游,胸怀和视野若垂天之云/以云淡风轻的定力,赢得风平浪静”,“我的激情,是一阵自由的海上雄风、浩浩荡荡掠过这一个世界……”

这个“倾听过春雷运动的人”“不再沉迷于暖气催眠的昏睡里/应该勒马悬崖,对春天有所表示了”。

应该向大地发射一只只燕子的令箭

应该向天空吹奏起高亢嘹亮的笛音

这样,才会突破封锁,浮现明媚的春光

让一缕一缕的云彩,铺展到整个世界

——《应该对春天有所表示》

总的来说,李少君的自然诗歌继承发扬中国古典诗歌抒情言志的传统,以山水风物、田园花草为主要书写对象,描述自己的耳闻目睹,抒发自己的所思所感。“道法自然”不仅是其诗学的思想核心,也体现在他的诗写方式上的自然而然,不拘一格,不事雕凿。他深谙王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道理,几乎每首诗都有中国画的审美效果,生动形象,“状难写之物如在眼前”,使读者如身临其境。他的诗歌语言简洁朴素,明白晓畅,达到雅俗共赏;形制以短诗居多,像五绝、七绝一样短小精悍,却含蕴丰富,耐人寻味;从意象、意境的营造到境界的提升,都十分注重当下性、在场性、超越性;做到了“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形成清新雅致而又温柔敦厚的风格,不仅给人以美的享受,还有思想的启迪。他的自然诗学着力于探究人与自然的关系,追求人与自然、人与自我、人与人之间的和谐,是“天人合一”的老庄之道经由现代性的转化和创造——这古老的哲学思想得以重新焕发生机,长成一棵新诗的大树,结出自然诗歌的累累硕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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