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的顾廷龙书札

2024-07-03 12:53贾九峰
北京纪事 2024年7期
关键词:顾先生燕京大学林纾

贾九峰

我的大学老师张俊才先生保存的前辈学人书札中,除了钱锺书、陈子展、任访秋、郑朝宗诸先生的多封信札外,还有一封信也颇有意义,值得介绍。这就是建国后曾长期担任上海图书馆馆长的顾廷龙先生写给他的回信。而他们俩人之所以有书信往来,同样是缘于《林纾研究资料》的编选。

众所周知,在近现代文化名人中,林纾首先是以翻译家、古文家、小说家和诗人名世的。正因为如此,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林纾仅仅是一位文学家。但是,在编选《林纾研究资料》的过程中,我的老师张俊才先生越来越深切地感到,林纾不仅是一位文学家,也是一位有着重要成就和影响的国画家。据林纾弟子朱羲胄编《林畏庐先生年谱》,林纾青年时期曾师从福州著名画家陈文台学习绘画,陈文台称林纾的绘画“能不局于成法也”。林纾后来也曾回忆说自己二十至三十岁之间,“一日未尝去书,亦未尝辍笔不画,自计果以明日死者,而今日固饱读吾书且以画自怡也。”林纾五十岁以后移居北京,受聘为京师大学堂教习,这样,教书、写作、绘画便成为林纾在京谋生的三大基本手段。林纾的同乡好友、近代宋诗派的重要诗人陈衍曾戏称林纾的画室为“造币厂”,谓其动笔即能得钱。据说,在上个世纪20年代的北京画坛上,林纾是唯一可与齐白石并肩的画家。他们二人私交也好,一般人都认为,和齐白石相比,林纾的“文人画”特色要更胜一筹。林纾晚年,鉴于时局动荡,他情绪不好,便常常闭户不出,以绘画排遣郁闷。其《畏庐诗存》中有这样一段话:“比月以来,写大屏巨幛四十馀轴,出入山樵、梅花道人间,微有所得。倦枕成梦,均在苍岩翠壁之下,或长溪烟霭中。松篁互影,不知所穷。仿佛泰山、石鼓、西溪、方广诸胜。”(按:山樵指元代画家王蒙。王号黄鹤山樵;元代另一画家吴镇号梅花道人。王、吴与黄公望、倪瓒合称“元四大家”)林纾确实能诗善画,其《畏庐诗存》中收有较多的题画诗。近人寒光在其1935年由中华书局出版的《林琴南》一书中认为:“综括林氏的诗来说,自是极成功的。他那种清疏淡远的诗格,尤极合于题画,真可谓相得益彰,所以全部的诗自当以题画诗最好。”总之,在了解到上述情况后,张老师和他的导师薛绥之先生都认为,他们编选的《林纾研究资料》不能只反映林纾作为文学家的一面,对于林纾作为著名国画家的一面也应该有所反映。

但是,要反映林纾作为著名国画家的一面却相当不易。或许是由于林纾的文名太盛,因此一般的研究者就都只关注他文学方面的成就;或许是由于画作不易流传,林纾的画作据说传世也不少,但毕竟不能像林译小说那样为广大书画爱好者所知;或者是那个时代以绘画为对象的艺术研究还不太兴盛。总之,较为全面的有一定深度和理论水平的林纾绘画研究成果却始终未能收集到。张老师对此颇感失望,所幸他在国家图书馆查出并借阅了与林纾绘画有关的两种书。一种是1925年12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畏庐遗迹》,共2集,每集收林纾山水画14帧(据说,就在林纾的这两册画集出版的前后,江南著名画家吴昌硕和商务印书馆张元济等人还在上海举办了“畏庐遗画展览”。林纾1924年逝世,故称“遗画”“遗迹”)《畏庐遗迹》虽非研究林纾绘画的成果,但人们毕竟可以通过这两册画集一睹林纾绘画的风采了。另一种是1935年10月由北平燕京大学图书馆引得校印所印行的《春觉斋论画遗稿》。这是林纾的一部画论。林纾曾有一部著名的文论,初名《春觉斋论文》,后易名为《畏庐论文》多次出版,有的学者赞其为“桐城派文论的集大成者”。《春觉斋论文》和《春觉斋论画》堪称林纾一生文艺理论著述的双璧,彰显出了一个“能诗善画”的近代文化名人独有的风采。当然,《春觉斋论画》也只是林纾本人的绘画理论著述而非评论林纾绘画的研究著述,但这部画论出版时有一篇重要的“后记”,是由这部画论的整理者、标点者顾廷龙先生撰写的。顾先生当时正任职于燕京大学图书馆,在这篇“后记”中顾先生不仅简介了林纾这部画论的出版经过,而且对林纾的绘画理论、绘画艺术都有简要、精当的评论。正因为这样,张老师和他的导师薛绥之先生商议后,决定将顾先生写的这篇“后记”收入《林纾研究资料》之中,一方面固然是想补救研究林纾绘画成果严重不足的缺憾,但另一方面则是想通过此文使林纾“能诗善画”的特点为更多的人所知,并进而推动此一方面的研究。商定后,张老师就给顾先生去信说明了情况,同时表示自己稍后也想到上海图书馆去查阅资料,期望得到顾先生的帮助,于是得到了顾先生的回信:

俊才同志:

手示敬悉。

《春觉斋论画》,1935年我在燕京大学图书馆工作,购及论

画稿本,因建议排印,以广流传。当时写了一篇短跋以述经过。迄今四十多年,论画曾刊何报已不复省忆矣。

引得校印所是燕京大学引得编纂处所办的印刷工厂。主要为印“引得”而设。引得即索引。

我馆参考阅览,一般有学生证(大学三年)即可。

匆复,即颂

进步。

顾廷龙,5月4日

顾先生的回信仅161字,但字里行间却尽显顾先生对事认真、对人谦和的老一辈学者风范。顾先生生于1904年,苏州唯亭人,与我国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同宗,是我国当代著名的图书馆学家、古籍版本学家、目录学家和书法家。上个世纪30年代初顾先生毕业于燕京大学研究院国文系,获文学硕士学位。之后即投身于图书馆事业,担任燕京大学图书馆采访部主任。

“卢沟桥事变”发生之后,顾先生担心他的故乡江南文物将会遭到日本侵略者掳掠,毅然辞职回沪,与张元济、叶景葵等江南名流创办了私立合众图书馆,藉以保存濒临毁灭的文献典籍。新中国成立之初,他将自己十余年来收集的合众图书馆近30万册古籍及近代中外珍贵文献悉数捐献给国家。

顾先生毕生致力于家谱、朱卷、日记、手札、专人档案资料及古籍稿本、批校本与革命文献的抢救与收集。他曾从造纸厂收购的废纸堆中抢救出数以万计的家谱文献,收集到陈望道译《共产党宣言》、毛泽东《农民运动丛书》等早期革命书刊近百种。顾先生执掌上海图书馆后,最早提出“孤本不孤”的印书计划,主持了宋刻《唐鉴》《韵语阳秋》等30余种馆藏珍贵孤本的编印工作,使之公之于世。显而易见,顾先生的一生都在努力发挥自己的专业所长和影响,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赓续和流传。就此而言,林纾的《春觉斋论画》稿本得遇顾先生并经由顾先生之手出版传世,实在也是一种幸运和缘分啊!

1935年顾廷龙先生经手出版林纾的《春觉斋论画》,目的是希望林纾在绘画方面的“遗文坠稿,得以流传”。1982年我的老师和他的导师薛绥之先生在编选《林纾研究资料》时决定收入顾廷龙先生在出版《春觉斋论画》时写的“后记”,目的是使林纾作为清末民初著名绘画家的一面也为世人所知并得到相应的研究,现在看来他们的愿望都开始得到实现。仅就本人所知,2014年商务印书馆曾与福建工程学院在北京联合举办了“林纾书画展”,商务印书馆还与中国书店合作出版了多达300余页的大开本《林纾书画集》,顾廷龙先生最先整理、标点的《春觉斋论画》也赫然收入其中。而据有关方面信息,进入新世纪以来,国内多所高校的艺术学专业都有研究生在以林纾书画研究为题撰写学位论文。

可以这样说,林纾研究中翻译和文学研究一股独大的局面正在改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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