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饶有兴趣地阅读了周子妮的两篇小说《枪声》和《譬如朝露》,感觉到她经过严格的训练,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作家:在语言运用、谋篇布局、细节设置诸方面,完成度都比较高。应该说,这些年她进步很快,正处于寻求突破、确立自己风格的关键阶段。
《枪声》的故事发生在抗战年代,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我说的这个“别人”,是指故事与我的经验没有直接关系,故事是通过阅读或前人转述,再加上我的想象来完成的。《譬如朝露》的故事发生在当下,讲述的是“我”的故事。这个“我”,并不一定是作者自己,而是说这个故事与自己的经验有着相对直接的联系,从中可以看到自我的处境。
如何让久远年代的故事与当下发生关系,从来都是作者要考虑的问题,周子妮聪明地采用了妈妈转述的方式来完成这个故事。这个方式,也是莫言的《红高粱》采用的方式,即通过我奶奶、我爷爷讲述故事的方式来完成叙事。“我妈”“我奶奶”“我爷爷”的讲述,可以看成对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的综合,增加了可信性,也增加了传奇性,同时也给想象留下了空间。在可信性方面,因为小说所讲述的故事与日常伦理、亲情有关,涉及我们每个人的真实经验,所以它虽然发生于某个极端情景,我们仍然觉得故事是真实可信的。如何理解英子的行为,是小说留给我们的思考,也是小说家设置的最大的悬念,不同的读者对这个悬念可能会有不同的解读。
《譬如朝露》是对作者写作能力的考验,这是因为发生于眼前的、与自己经验密切相关的生活,反而是最难写的。某种程度上,可以把这篇小说看成朝露岛纪行,即通过朝露岛纪行,写出一种难以言明的悬浮的朝露般的情绪。前往朝露岛的人,暂时脱离了日常轨道,但日常生活的悲观依然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并作用于每个人。作者在自己精心营造的如梦似幻的情景中,细心描述弥漫在男女之间的微妙情绪。雪夜中的荡舟,无疑是小说的精彩之笔,令人想到白居易的名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如朝云无觅处。”读者会很感兴趣,这是主人公的想象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作者的这个悬念设置得很好。作者在文末又点出了小船的真实存在,这个处理当然有作者的考虑,但其实可以换作另一个办法来处理,比如可以写我事后打电话,继续打听那只小船的有无,那个自称是船的主人的酒吧老板,说确实有这么一条船,但它在几年前就沉到水底了,这跟酒吧老板的经历有关,他也曾在船上有过一段爱情,船的沉没与这段死去的爱情有关,等等。也就是说,可以把这个悬念继续留下来,留给我们所有人。
这两篇小说,涉及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即如何把别人的故事讲成我的故事,如何把我的故事讲成我们的故事。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写作者毕生的功课。
李洱,当代作家,曾任职于中国现代文学馆,现任教于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著有长篇小说《花腔》《石榴树上结樱桃》《应物兄》等。《应物兄》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
责任编辑: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