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不止一处,远远地浮动在麦田里,近黄昏才逐渐熄了火。人们见没有声响,都小心翼翼地从自家院中的地窖里冒了出来。贺云用袖口擦了擦小弟嘴角的涎水,又用手背掸了掸包裹皮儿上的浮土,重新把小弟绑在了背上。听娘说,包裹皮儿从前是块红布,鲜亮鲜亮的,家里生了男孩,都是要用红包裹皮儿作襁褓的。娘疼她,虽然是个女孩,她小时候用的也是大红的包裹皮儿。后来大哥没了,那块红包裹皮儿就被娘给烧了,现在小弟的襁褓用的是块蓝布。不是多么打眼儿的蓝,乌了吧唧的,和她绑裤脚的是一样的布,只不过少了几块补丁。贺云大了,多少懂一点儿事,到底不是亲生的,她觉得爹娘待小弟总是淡淡的。
娘在厢房生火,棒子骨头擦着洋火燃起了一点蓝幽幽的光,豆青的烟就从屋顶升了起来。
日子总还是要过。
贺云背着小弟拾掇着院子里的杂物,先拿起立在墙根儿下的扫帚哗啦哗啦扫着狼烟过后的尘土,放下扫帚又去水缸里舀水。她家的水缸大,盛的水也多,猛一探身看下去像口井,上头还零碎地漂着几根枯黄的麦秸杆子。贺云从水缸里看到了自己灰头土脸的影子,脸被娘用锅底灰抹得黑一道青一道的,院子可以洒扫,脸却不敢洗。她放下水瓢,把头上裹着的蓝底白花的头巾解下来,抖落一下落在上面的尘土和草碎,两手蘸了蘸水朝后捋了捋头发,重新将头巾又裹在头上。头巾的布还是从前跟隔壁小英子一块儿扯的。同一块布,小英子做了一件短衫,夏天的时候她常穿着这件短衫挽着裤腿去河塘里捉泥鳅。英子胆子大,圆脸圆眼睛,其他的女孩子都在岸上看着,只有英子敢跟男孩子们一块儿下水。其实贺云也不是不敢,她只是怕羞,人一浸到水里,浑身湿漉漉的,衣服都贴在身上了,即使是大哥带着,她也不愿意下河。但贺云喜欢跟小英子一块儿玩,英子鬼点子多,总能玩出新花样来。从前,英子家的柴房里有一杆打鸟用的猎枪,挺长的一杆,立起来能过大哥的腰。英子的爹总用这杆枪打鸟,有时也打兔子,收获多的时候会分给贺云一家尝尝鲜。大人们忙着下地做活儿时,大哥会带着贺云和英子偷偷拿着猎枪出去,不为真的打着什么野物儿,就为过一把摸枪的瘾。有一回他们还真带回来一只个儿挺大的鸟儿,只是腿被打伤了,还能睁着大眼睛瞪人。英子没忍住,拿着大鸟儿到她老爹眼前显摆,偷枪的事就露了馅儿,三个人都少不了一顿臭揍,连一贯说话慢声细语的娘也发了脾气。枪!这可是枪啊,走火了会出人命的!英子爸后来把枪绑在最高的房梁上,轻易发现不了。过了一阵子,等大人们的火气都消了,英子才又来找贺云,说那天打着的是一只鹰,一只小鹰,她爹看它伤得不重,就让英子娘拆下几块布条把鹰的血给止住了。可那鹰高傲得很,不吃不喝,不出七天就死了。
英子虽说顽皮得很,但是娘也很喜欢英子,说英子虽是个女孩,却生得虎头虎脑的,认她作了干女儿。贺云长大一些才明白,娘是从英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童年。贺云的姥儿家早先在市里开银楼,是实打实的“暖和户”。鬼子一来,光景一日不如一日,家里的老少爷们儿,有的干粮背着,有的拿鞭儿轰着,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被贺云的姥爷送上了战场,又一个接一个地有去无回。家败了,老爷子临终前将假小子似的老闺女嫁到了附近最穷的山坳里,寻思着兴许鬼子看着地界太穷太破,就不祸害了。假小子似的娘从前也哭着喊着要学穆桂英挂帅扛枪打仗,见过几回死人就吓破了胆,哭哭啼啼地嫁了,哭好日子过到了头儿再没人由着自己胡闹,哭一卷草席就打发了的爹娘。
好日子过到了头儿,但好日子在娘的记忆里轧下的辙印子还在。过年的时候娘给贺云裁衣服,也给英子裁一件。后来世道不好,扯不起布了,娘就拿红色的碎布缝成绒花给贺云戴在头上,也给英子戴在头上。再后来红色的碎布也没了。娘是念过书的,小时候又见过那么一点儿世面,过日子讲究,再讲究也要想办法讲究。
大哥没了,光景就全变了。
贺云不知道狼烟是从什么时候燃起来的,仿佛是一夜间,十里八村就沦陷了。鬼子见天儿地举着骇人的刺刀在村里转悠,村东头冯二婶子新生的小儿子还没来得及裹上红包裹皮儿就被这明晃晃的刺刀挑起来,摔在井边,没了声气。这些是听英子说的,贺云被娘藏在了地窖里。英子嘴馋,也不管是什么日子口儿,非要从河里捞几口鲜。刚一进村就撞上了一车鬼子,她吓得跳到了大石头后面,心怦怦直跳,揣在怀里用青绿的马兰叶子拴着的鲫鱼也扑棱扑棱直跳。待贺云见到英子时,她的鲫鱼早就不知道丢在哪了,甚至连脚上的鞋也跑丢了。英子生得一双扁平的肉脚,最不擅长跑,再怎么像小子甩起脚来也去不掉那几步扭捏。就这样她也拼了命地跑,往苇子丛里跑,往窄胡同里跑,呼呼的风都被她甩在身后。贺云看着她一张灰白灰白的脸被苇子叶剐得一道道红,大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张着嘴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只是哑着嗓子:“贺云,咱们得跑哇,快跑哇!”
转天天还不亮的时候,枪声停了。大伙儿都从藏身的地方爬了出来。鬼子这是打到家门口儿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说不出的沉重。在麦秸地里,大家看到了赤身裸体的冯二婶子瞪着乌青的眼睛躺在那,曾经那一对被小儿子抱在手里吮吸的乳房像是两个空了的布口袋似的耷拉在肋骨两边。她的身上都是血污,铁锈似的,却不见伤口。人们是在麦秸地的更深处,看到了血污的来源——冯二伯。他的头就滚落在不远处,身体却已不知去向,头的下面有一大摊的血几乎要把麦秸地给泡了,已经过了那么长时间,那些血还没有完全浸到地里去,像是还没有流够似的,就在刚刚割下来的麦秸秆里汪汪着。
太阳已经升了起来,贺云被娘拉回家。娘开始往她的脸上抹灰,贺云的眼睛直直的,她的目光和思维仿佛被定格在了那块麦秸地里,好一阵回不过来神儿。过了晌午,爹让大哥给她端来一碗稀饭,她只吮了一小口,那碗白粥就好像变成了一碗血,腥味直撞鼻子——贺云是被吓坏了,她哪见过被糟践成那样的人。不过只那一天,就都习惯了。村里经常能看到死去的人们,已经看不出面目的头颅高高低低地悬在村口的牌楼上。连英子都怕了,她再也不敢下河滩去,因为她在岸边的烂泥坑里看到了住在前街的翠翠姐,她可是村里顶俊俏的姑娘,几个月前在鬼子还没打来的时候刚许了县城里的婆家。“她也和冯二婶子一样了?”贺云问。英子摇摇头。贺云长出了一口气:“那至少落得个好死。”英子的眼睛依旧瞪得滴溜儿圆,贺云只是觉得好像她的眼白越来越多,黑眼珠儿越来越少。也是,战火都烧到了家门口儿,谁还能像从前一样水灵呢?想到冯二婶子,想水灵也不敢水灵了。“翠翠姐遭了大罪了,比冯二婶子还遭罪”……说着英子的喉头已经开始哽咽了,尽管她跟翠翠姐并不相熟。她把一只手从袖口里抽出来,指了指自己小腹下面说:“她从这里被劈成了两半。”贺云没说话,英子也没再说话,两张抹得脏兮兮的小脸哆嗦着在翎鸽一声声突兀的鸣叫里贴得紧紧的。
出事那天,大老早就听见了枪声,意外地没有死人。大伙儿都被鬼子用枪赶到了村口的空地上。没人听清鬼子呜里哇啦的话里卖的是什么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个人脸上都死一样的凝重。站在鬼子旁边的汉奸说,村子里藏了“八路”,让大伙儿把“八路”交出来。贺云不知道“八路”是什么人,只听说“八路”是打鬼子的,大哥还吵着嚷着要去当,娘说他岁数还太小,没让去。人群依然静默,贺云看鬼子要急,紧紧拉着娘的手,躲在了爹和大哥身后。领头的几个鬼子嘀咕了一会儿,回过头来一挥手,一队鬼子就举着刺刀扎进了人群。人们被扒拉成了两拨,一拨是女人和小孩,另一拨都是男的——大哥和爹都在另一拨里。在他们黄口村,嫁过人的女子头发都绾成髻,没嫁过人的小丫头都扎辫子。绾成髻的女子可以到另一拨人里把自己的男人领回来,剩下的就是“八路”。爹和大哥是挨在一起站着的,母亲过去领人的时候,爹抬头看了娘一眼。娘的两条瘦腿在裤管里抖得厉害,她明白爹那一眼的意思。走到爹跟前,娘停了停,嘴唇动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吭声,然后果断拉起大哥的手低着头就要往外走。乒的一声枪响,娘吓得一哆嗦。领头的鬼子又说着听不懂的话走了过来,一把把娘推在了地上,把大哥又拉回到了另一拨队伍里。娘强拉着大哥的手,头发散乱在肩上,哭着嚎着两只手死死扯住大哥的胳膊:“那是我儿子,我儿子不是‘八路呀!”当翻译的汉奸从队伍前头跑了过来,用枪托子狠敲在娘的手上,枯柴似的手臂上顿时就多了一条大红凛子,却依然不撒手。汉奸把娘从地上揪起来,抡起手就是一巴掌,娘顿时就止了哭声,捂着腮木呆呆地坐在地上。汉奸蹲下身子凑到娘跟前小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又起身走了。娘的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滚了出来,她缓缓地站起身,双手揩了把脸,又整了整衣服,重新走进另一拨队伍里,走到了爹和大哥前头。大哥背对着贺云,她只能看到娘像是被揉皱了的草纸一样的脸。娘就站在大哥跟前,脚下像是生了根似的,突然又扑通跪倒在大哥面前哭得不成样子,大哥也跪下了。又是油头汉奸走了过来推搡娘,娘才拉起爹的手,两人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队伍。
回到了女人和小孩的队伍里,娘几乎哭得背过气去,所以一开始并没注意到英子混进了要去另一拨领人的队伍里。英子大贺云几岁,生得粗壮,碰巧没来得及扎辫子,就在头上胡乱缠了条青色的头巾。每一排乡亲都有四五个扛着枪的小鬼子把守着,英子竟能以假乱真被当作小媳妇儿。贺云惊得猫叫似的喊了一声:“英子!”娘这才回过神儿来,看了一眼贺云,又看了一眼英子。很快,娘的眼睛里重新放了光似的,待英子走过去时拉了一把英子的手,小声地说:“英子,干娘求你!”贺云一家的眼睛几乎是黏在英子身上的,贺云个子矮,很快就找不到混迹到人群中的英子了,爹和娘跳起脚来看,也只能隐约看到那块青色的头巾似沉在河塘里一般,一浮一浮的。英子很快就领了人回来了。贺云跟着爹娘往前挤,又被鬼子拿枪赶了回来,贺云觉得自己连气儿也不敢喘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盼着英子赶快领着大哥现身。
贺云是头一个发现英子领着的不是大哥的。她认出了跟着英子一双肉脚后的不是大哥那双穿着黑布鞋的脚。但她又不敢相信,娘和大哥假扮成夫妻是不容易,可是英子看上去和大哥年岁相当,从前娘还开玩笑要让英子给她做嫂子呢,她把大哥领回来肯定不会露馅儿。除非,除非她领了别人,可英子的哥早就参军了,她的爹有她的娘给领回去,她不领大哥,还能领谁?贺云快要急坏了。爹娘很快也发现了英子领的不是大哥,从英子回来的时候故意绕过了他们这一排,跟着上一队人站到另一排去了时,他们心里的火就灭了一半,直到定睛看清楚那年轻后生的背影真的不是大哥,娘一直吊着的那一口气一下子被抽空了,瘫在了地上,她的眼睛也不再流泪了,而是死了一样地望着天。枪声响了,大哥和余下十几个没人认领的男人一同倒在了地上。
夜深了,娘躺在床上,眼窝凹了下去,她的脸一半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具连着皮的骷髅。贺云和爹摸着黑来到空地上,那天的月亮好极了,十五的月亮也不见得那么亮,那么满。大哥的脑壳被打没了半边,他的血从头顶流出来,竟意外地和另外的几股血在老槐树的根子底下汇合流成了一股。那血红极了,鲜亮极了,像是小时候襁褓的包裹皮儿一样红。爹走得很吃力,仿佛已经是一个古稀老人了。贺云扶着爹,小心翼翼地捡起大哥散落在一旁的另一半碎烂的脑壳,用衣服下襟兜着。爹在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捧着大哥的脸,又从胸襟里掏出一块布,一点一点把大哥的脸擦干净了。大哥长得像娘,深眼窝,泪水不时地滑落到大哥的脸上,爹忙用袖子抹去:“儿子,爹不该哭,爹该死。”又回头叮嘱贺云:“丫头,泪珠儿可不能落在你大哥身上,要不然他心里有惦记,不好上路。”贺云和爹把大哥抬到了自家的麦地里,爹一边用铁锨铲土一边说:“儿子,委屈你了,就先在咱家地里凑合一下吧。”
埋了大哥,贺云和爹往回走,路过河塘听见苇坑里一阵嘤嘤的哭声。贺云吓得一激灵,本以为是野猫在叫,爹却停住了脚,仔细听了一会儿,拔腿往苇坑里走。贺云拉住爹——娘还在炕上躺着呢,已经失去了大哥,她不愿再节外生枝。爹却松开贺云的手,扒开一层一层的苇子秆,果然看到了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粉粉团团的,也是个深眼窝。爹把那婴儿抱在怀里,掀开了那块发乌的包裹皮儿——是个男孩。大哥走了,爹一直没怎么哭,只是背过身去抹眼泪,抱着这个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爹竟蹲在苇坑里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蛙鸣阵阵,贺云看到月亮已不知什么时候隐在了云里,逐渐没了光影,晶蓝的天映在河塘里,看上去水灵灵的——又快到早晨了。
小弟就这样成了小弟。
爹娘再也不跟英子家过话,也不许贺云再跟他们过话。贺云也怨英子,那可是大哥呀。有一回贺云在窄胡同子里碰见英子,英子一掏衣兜变出两块上头蘸着粉色糖精的点心。“给你的。”英子倔头倔脑地说,仿佛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贺云看了英子一眼,扭头就走——我大哥就值两块点心?呸!贺云心里气,回家拎起尿桶子就泼在了英子家门口的过道上。后来听村里人说,英子那天救下的真是一个“八路”,打鬼子的。街里街坊的,碰见英子都冲她挑大拇指,有的老爷子吃过点墨水,还说出了“自古英雄出少年”的话。两家就隔着一条窄路,娘有时候也能听见人们夸英子,总是默默地走到门口把自家那两扇木门关上——娘小时候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懂一些分寸,她表现出的体面已经不能再多了。
贺云正抱着小弟在院子里溜达的时候,又响起了枪声,听上去离得不远。娘在厢房里烧火,爹也正在屋里拾掇着。枪声大伙儿都听惯了,不像从前那样一惊一乍了。贺云还是背着小弟,快步跑到门边,准备把院门插上,掩耳盗铃似的插上门。一走到门口,贺云才看见,一个从未见过的小伙子,穿着一身灰绿的作战服,一瘸一拐地拐进胡同里。他的一条腿显然中了弹,血流了一路。鬼子的枪声越来越近了,贺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忽地从院子里跳出来,那个小战士也吓了一跳,踉跄着摔倒在地上。
“鬼子是来追你的?”贺云问。
小战士点点头。
“你是‘八路?”贺云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个“八”的手势。
小战士依旧点点头。
贺云一把把小战士从地上抽起来说:“你要真是打鬼子的‘八路就跟我走。”说着就把小战士搀进院子里。这么大个人,藏哪好呢?贺云犯了难,她的目光焦急地在屋内巡视着,隐约已经可以听见鬼子们的皮靴啪啪踩在地上的声音了。这时她的眼睛落在了院子犄角的那几个笸箩筐上——还是从前大哥编的。
“就这吧,凑合一下。”说着贺云挑了个最大的笸箩筐,让小战士钻了进去,又把木桶、板凳、扫帚堆在那,不仔细找还真看不出来里面藏了个人。
这时候爹出来了,问贺云:“外头什么动静?”
“没有什么,爹,又是鬼子在外头打枪呢。”
爹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头,但又说不上来,对贺云说:“留着点神。”就又转头进屋了。
待爹进去,贺云弯下腰凑近笸箩筐问:“你今年多大?”
“十七。”筐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
“我大哥要是活着,也该十七了。”贺云说着把小弟从背上解下来抱在怀里。在黄口村,十七都该娶媳妇生孩子了,要是大哥还在,她现在抱的就不是这个小弟,而是小侄子了。
容不得贺云细想,鬼子就冲进来了,跟着的还有那个懂“鬼子话”的汉奸。爹娘吓得都从屋子里跑出来了,娘一把就把贺云搂在怀里,哀求地看着鬼子,生怕贺云被掳了去。鬼子朝天开了三枪,娘把贺云的头埋在了自己的胸前。汉奸开口了,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受伤的‘八路从你们这个胡同跑过去?”
爹咬着牙,把娘和贺云挡在身后说:“没有,我们一直在屋里干活,哪看见什么‘八路?”
“那你们得说说,皇军挨家挨户地搜查,那‘八路受了伤流了血,这血迹怎么到你们家这就没了呢?”
娘搂着贺云,全身抖得厉害,爹瞪着汉奸说:“老子早就不想活了,老子儿子都没了,死了痛快!”
拿着枪的鬼子头明显在问汉奸,爹说的是什么,贺云害怕极了,不知道汉奸是怎么翻译的,没想到自己想当然的举动惹了那么大麻烦。
鬼子乒乒又是连开两枪,转过头去拿枪指着胡同里邻近的几户乡亲们,汉奸传达着鬼子的指令,大声地朝着人群喊:“窝藏‘八路,全家枪毙!窝藏‘八路,全家枪毙!”贺云从娘的指缝里看见英子一家也被鬼子赶着来到胡同口。
完了!刚才自己救人心切,万人要被什么人看见了呢?尤其是英子一家,大哥出事后,自己有好几次把尿桶子倒在了英子家门口,英子娘早就隔着院子阴阳怪气地骂过,这万一要是当时被英子娘看见了……贺云不敢想,只盼着鬼子赶紧走。
鬼子在院子里举着刺刀进进出出,连柴火堆都要用刀捅两下。越怕什么越来什么,贺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她总觉得院子犄角那堆着的笸箩筐子好像在发抖,连同堆在一块儿的板凳、笤帚也跟着一块儿发抖。坏了!刚才扶那个小战士的时候就觉得他手心烫得很,他准是受了伤发烧打摆子了。哎哟喂,可真是时候!
汉奸再一次盘问贺云一家:“你们真没看见?真没有‘八路从这边过?”贺云从娘的怀里站出来。
“真没有,我一直在这哄孩子来着,您看这孩子他不听话,老哭,老闹。”说着,贺云用手在小弟的屁股上悄悄拧了一把。
鬼子还在四周搜寻,胡同里的每一家都没放过,一边搜一边用人不人鬼不鬼的话喊:“窝藏‘八路,全家枪毙!窝藏‘八路,全家枪毙!”
贺云抱着小弟“哦哦哦,别哭别哭”地哄着,一边念叨着:“我们没有藏什么‘八路,他们不会冤枉我们的。”一边偷偷观察着笸箩筐子的动静。
爹和娘也在一边说:“我们真的没有窝藏‘八路,搜也搜过了不是吗?”
眼见着笸箩筐抖得越来越厉害,这要是让鬼子发现了……贺云倒吸了一口冷气。鬼子还不走,这可怎么办?贺云抱着小弟一圈一圈地转悠,干脆一屁股坐住了那个不安分的笸箩筐上,嘴里还在念叨着:“行了行了,我的小祖宗,别哭了。”
贺云的小聪明耍得不是地方,本来没人注意那笸箩筐,她这一坐,反倒引起了鬼子的注意。连她自己都觉得,周围的空气仿佛一下都变了味儿,娘靠在爹身上,压着嗓子朝她低吼:“丫头!”
日头照在房脊上,光线锐利极了,一寸一寸像刀子在割着房上的瓦片。贺云已经不敢抬头了,她不知道是她自己在抖还是那笸箩筐子在抖。小弟仿佛也嗅到了空气中的诡谲,渐渐地也止了哭声,沉沉睡了过去,任凭贺云再怎么暗中掐他也不吭一声。贺云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像鬼子的刺刀似的,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大不了就是一死,跟着大哥去了。死有什么好怕的,大哥已经先替她受过了,想来也没什么怕的。那一刀刺在身上,最好马上就能咽气,贺云不怕死,但她怕受罪,这样想着她又多打了好几个冷颤。贺云又朝爹娘看了一眼,娘已经跪在地上,一手拉着爹的衣角。爹的一只手抚在磨盘上,强撑着靠在那。她知道如果自己活不了,爹娘就算不被枪毙也活不下去了。
听天由命吧。
院子就那么大,鬼子扯着一边的嘴角淫笑着,几步就踱到贺云跟前了。贺云发现,原来鬼子的笑声比枪声还恐怖。她低下头抱紧小弟,闭上了眼睛。
突然,恍惚哪里又传来一阵枪声,挺近的,响了一下,紧接着又响了三下。
“‘八路!肯定是‘八路!”汉奸跳起脚,率先叫了起来。
鬼子听到后也愣住了,重新把手枪别回到腰带里。
枪声又响了。贺云的耳膜都鼓了起来,她重新抬起头睁开眼。
“枪声就在附近,人肯定还没走远。”汉奸赶忙凑到鬼子身边,叭叭说了一串鬼话。
只一瞬间,一屋子的鬼子风一样地跟着跑了出去,院子里一下又清静了。贺云听见自己的心还在怦怦直跳。太阳越过了屋脊,越过了房檐,又直直地照进了院子里,她才从笸箩筐子上滑了下来。娘跑过来一把把她搂在怀里,贺云仍觉得像做梦似的,好像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
待乡亲们都走净了,贺云叫来爹娘,才把已经晕在笸箩筐里的“八路军战士”搀了出来。装粮食的布口袋里还有一把米,娘熬成了稀饭一口一口喂给他吃。贺云以为爹会揍她,像小时候她和大哥去英子家偷了枪一样。爹没有,但也没有好脸色,看贺云时总是虎着一张脸。爹撕了几块干净的布,把战士受伤的腿包裹上了。
“是被弹片划伤的,没什么大碍。”爹说。
小战士吃了粥,精神好了许多,谢过贺云,又谢过贺云的爹娘,庆幸自己又从鬼子眼皮子底下捡回一条命。
“别谢我们,就谢我们家丫头吧。是她人小鬼大,壮着胆子把你救下的。”爹依旧虎着一张脸说,“还得谢那不知道哪边传来的枪声,要不我们全家都跟着你一块儿找我大儿子去了。”
“大伯,您的儿子也是八路军?”小战士问。
爹蹲在门槛儿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半晌说了一句:“是,他也做了‘八路了,如果还在应该跟你差不多大了。”
小战士看着贺云怀里的小弟说:“我们家就我一个了,跟着连长冲锋的时候玩命跟小鬼子干,过后又怕死怕得要命。”过了一会儿他又笑着说:“我爹也跟大伯一样,爱坐在门槛抽烟。”
“小伙子,少说几句吧,你受了伤,是伤了元气,且得好好多歇歇呢,说话也费精神。”娘对小战士说。
贺云见娘的脸色红润了不少,带着劫后余生的喜色。
“看来还是得裹蓝包裹皮儿,你看小弟,蓝布蓝布,就给‘拦下了,连丫头都一块儿给‘拦下了,我们老家的老话儿说得没错。”娘叹了一口气,“当年要是裹她大哥也扯块蓝布,兴许也能给‘拦下。”
过了好一会儿,爹夹着烟悠悠地说:“怎么这么寸?哪就来了一阵枪声呢?”
贺云正在给小弟喂米糊糊,听到爹提起,她也纳闷儿,那枪听上去跟寻常的枪声不大一样,但又很熟悉,似乎是在哪听过。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把小弟塞进了娘的怀里,拔腿就往外跑,一口气跑到了英子家。
已是黄昏,夕阳金灿灿的光涂抹在英子家高高的房梁上。果然,那支鸟枪不见了。
从此贺云再也没有见过英子。
周子妮,1992年生,现就职于武清区文化馆,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鲁迅文学院第44届高研班学员。小说、散文散见于《天津文学》《微型小说月报》《文艺论坛》等刊物,曾获第二十三届“全国梁斌小说奖”一等奖。
责任编辑: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