荪步
一
夜里离开布拉格,乘火车去往南波西米亚首府捷克布杰约维采。①无星无月。路灯光里,夜空泛着一片橘色的灰茫。数不清的瓦顶披着薄雪。雪霰犹自簌簌地扑下,即落即化。马路和便道湿漉漉的。透过站台的间隙,看得见一片脱光了叶子的疏疏落落的树冠。
车厢里只我一人,窗外是波西米亚的迢迢暗夜。车程很短,我不敢深睡,只断断续续地打着盹儿。到站时将近半夜了,正要打开弟弟发来的手绘地图寻路,却见他本人从不远处小跑过来,边跑边挥舞着黑色的鸭舌帽。差不多两年未见,心里欢喜,却又没什么新鲜家事可叙,于是坐了巴士,一路闲聊着来到他租住的公寓。
弟妹哄睡了小侄女艾玛,煮了咖喱扁豆汤在等我。汤汁不是很浓,配了羽衣甘蓝,低脂低卡,正好做宵夜。我一边吃一边打量他们的公寓,简约、现代、整洁,没有多余的物品,没有本地的色彩。绝少挂碍,了无牵绊。摆明了随时可以住进来,又随时可以离开的样子。我当时是什么心情,有些说不清。
二
转天是中国的除夕,弟弟一早上班了。因为约了几个中国留学生吃年夜饭,弟妹把艾玛送去楼下的幼稚园后,拉着我去市里采买食材,而且远道来了,总不免要看一看布杰约维采中世纪的老城。
天空澄明,极高极蓝,低空有游云。雪地上那些平板的现代楼群很是乏味,大概本地人也觉出来了,于是楼身大都做了通体的色彩平涂,还有的给斜斜抹上去几道颜色,视觉上是类似色与冷暖淡色形成的弱对比。街上渐有行人往来,说不上行色匆匆,多半神情冷峻。弟妹解释说,捷克人平时低调、沉稳,比较厚道,特别顾家,交往深了也挺健谈的。听上去一点儿都不“波西米亚”。
布杰约维采老城处在伏尔塔瓦与马尔谢两河汇流之地,始建于公元一二六五年,十七世纪欧洲“三十年战争”期间几乎被大火焚尽,随后得到重建。比起布拉格,布杰约维采老城少了许多褶皱,格局和街道要宽阔和明朗许多。中心广场以建城者、励精图治的波西米亚国王普舍美斯·鄂图卡二世的名字命名,是捷克最大的广场。我的脚下铺满了鱼鳞碎石,在日光下泛着水光,远看好似一道道巨型鲤鱼的脊背。广场中央的参孙喷泉负了雪,静静矗立着。周围的建筑风格以巴洛克式为主,亦不乏哥特式、文艺复兴式的屋宇。墙面多施以彩色,乳黄、象牙黄、蜜橙、皮粉、珍珠蓝、湖绿、雪薄荷绿……淡色为主,间或酽妆,显得轻盈、跳脱而丰盛。
穿越十八世纪的广场长廊,走过一个个小店面。橱窗里多的是捷克陨石、水晶器皿和提线木偶一类的木工物件儿。走累了,就在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坐下,点了三明治、扁面包pita、煮红扁豆和不加酒的冬季香料酒,一种丁香、桂皮、八角熬制的热饮。我以为捷克人的国菜是烤猪肉。弟妹摇头,告诉我捷克人最喜欢的主菜是gulash,一种又烤又炖的肉菜,各家煮出的味道不太一样,配蔬菜酱和馒头饺,一种水煮的馒头片——捷克人把水煮的面食都叫做Knedliky,英译为饺子。日常饮食很单调,常常是烤肉、肉排,总也少不了土豆,连汤里也一样。常见的是加蘑菇和煮蛋的土豆汤,再有香肠土豆汤、酸菜土豆汤、大蒜土豆汤、扁豆土豆汤、胡萝卜芹菜土豆汤,简直没完了。说起来,土豆从南美传入欧洲时,它的花朵大受贵族的青睐,块茎却一度被唤作“魔鬼的苹果”,就像迈克尔·波伦《植物的欲望》中记述的那样,当时人们对名不见于《圣经》的土豆充满了文化偏见。万物向阳而生,土豆却长在黑暗的地下,离地狱很近的地方,只有矿工一类的穷人才肯吃土豆。不想这长在地狱的果子却拯救了欧洲多国的大饥荒,成了人们餐桌上的主食。土豆当真是几百年来太多欧洲人生活的底色,难怪梵高画了那么多土豆和人的主题画。
荪 步/遇见南波西米亚
人间走笔
弟弟午休时间也赶来咖啡馆,于是加了一扎本地鲜酿的啤酒。布杰约维采有着四百多年的啤酒酿造史,当地的啤酒号称是“国王的啤酒”,因为还在建城之初,小城就获得了波西米亚王国唯一的酿酒特许令;旧时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家酿酒厂也在这里;风行世界的美国百威啤酒的名字取自布杰约维采的德语发音Budweis,而本地最负盛名的啤酒布多巴扎·布多巴尔,则把百威一词足足地强调了两遍。弟弟啜着琥珀棕色的浓香啤酒,不多言,只说好喝。其实在捷克,最畅销的啤酒当属西部小城皮尔森的皮尔森,而布杰约维采的啤酒则别具一种甘味和馨香。在布杰约维采,喝啤酒是一种既传统又现代的生活方式。我不饮酒,枉来了一回百威小镇。
三
两天后乘巴士前往CK小镇捷克克鲁姆洛夫。
捷克国土多山,处于欧洲南北河流的分水岭带,有“欧洲的屋顶”之称,而布杰约维采的巴士站居然就着地势建在超市的屋顶上。事情有些波西米亚,妙极。更妙的是克鲁姆洛夫。
在古德语中,克鲁姆洛夫意为“连绵起伏的草地”。小城藏在波西米亚林山的峡谷间,早在公元前六千年就已有人烟了。公元一二四〇年,玫瑰家族维克特选中了这个风光旖旎的伏尔塔瓦河湾,以河为屏,建造了居住和防御一体的克鲁姆洛夫城堡。小城自此物阜人盛,渐成气候。此后由于家族绝嗣、式微等原因,城堡多次易主,八百年里历经了维克特、罗森伯格、哈布斯堡、艾根伯格和施瓦岑伯格五个家族的统治,逐步形成了巴洛克式、哥特式、文艺复兴式并存的多重建筑面貌。寒暑密移,岁月忽焉。在幸运地躲过了两次世界大战后,克鲁姆洛夫把自己活成了一段中世纪波西米亚的“诗歌般的记忆”。
在巴士站极目远望,湛蓝的天空里白云悠游,阳光下一大片高低错落、或疏或密、连绵不断的橘红瓦顶,蜿蜒的伏尔塔瓦河裹挟着破碎的融冰平波缓进,像极了安徒生的梦境。斯渥诺斯基广场不大,立着一根一八四三年“黑死病”纪念柱,被淡彩的各色矮楼围合着。我和弟弟、弟妹在不远处的圣维特教堂小坐了片刻。教堂兴建于哥特式晚期,是一座融合了哥特与巴洛克风格的老建筑。走进去是一个灰调空间,狭长的中厅、帕尔莱勒式的高穹顶、低调奢华的铜祭坛和巴洛克管风琴,尖券彩绘长玻璃窗……无法同布拉格城堡那座修建了近千年的圣维特教堂等量而观,却是这一方人的心之仰望。
我们继续在克鲁姆洛夫漫步。阳光的万千指尖滑过肌肤,给人留下一点带着薄荷凉意的温暖。木桥、水车、鹿野桥水坝低矮的水瀑、高大的城堡长廊、孤出的彩绘塔、鳞次栉比的老屋,虽然没有草树的绿荫和繁花相伴,却触目都是风景。一个画家写生绝好的地方。想起捷克作家赫拉巴尔《林中小屋》和《温柔的野蛮人》中的版画艺术家弗拉基米尔,后者在克鲁姆洛夫有过一场婚礼。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埃贡·席勒艺术中心。埃贡·席勒是维也纳分离派的代表人物、表现主义画家,克鲁姆洛夫是他母亲玛丽·绍库普的故乡。一九一一年,正值创作风格探索期的二十一岁的席勒带着他的情人和模特——十七岁的维拉妮·沃利·诺依齐,来到克鲁姆洛夫小城居住。离经叛道、放荡不羁的生活方式使得席勒成为当地人眼中的异端分子,没过多久他们就被迫离开了。然而在克鲁姆洛夫的短暂时光,却成就了席勒大多数的风景画,比如《克鲁姆风景》《死城》《老城》《克鲁姆的老屋》《城岛》《河边的房子》《小城市》《小镇与河流》《夏日的小镇》等,都是这座南波西米亚小城的某个面相。
席勒的克鲁姆洛夫无疑是一种主观的风景。无论是《克鲁姆风景》中昏黄的天空,红、绿、黑平涂的田野色块,《死城》中生冷的色调与沉默的隐喻,《老城》里抽搐的、神经质的线条和笔触,还是《夏日的小镇》《小镇与河流》中非自然的色彩运用等等,都使得席勒的克鲁姆洛夫充满了张力与冲突,成为画家内在情绪和内心氛围的绝好表征。在克鲁姆洛夫,酷爱自画像的席勒找到了另一个自己——一种心灵的自画像。
据说埃贡·席勒艺术中心是克鲁姆洛夫市政的一间啤酒酿造作坊改建的,里面收藏有捷克、奥地利、匈牙利、德国一些画家的作品,偶尔会有一些当代艺术的展览。同席勒本人直接相关的内容却并不多。在专门为纪念他而设立的那间故居博物馆里,仅有捷克摄影师约瑟夫·塞德尔为他拍摄的照片,几件他用过的旧物,画作也大都是仿品,要看原件,还得去维也纳。
我在埃贡·席勒艺术中心门口徘徊了一会儿,终于没有走进去。
四
埃贡·席勒的人和画都符合我对波西米亚的文学想象。然而,从克鲁姆洛夫返回布杰约维采,在现实的南波西米亚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我觉出自己心中的波西米亚其实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误会。
早在莎士比亚的时代,误会就已经开始了。莎翁的喜剧《冬天的故事》里,波西米亚是一个靠海的沙漠之国,一个虚构和想象的地理。只不知这是莎翁个人的虚构,抑或是那一代人的集体想象。
现实的、地理的波西米亚,也就是今天的捷克,是一片远离大海的内陆。有文字记载的最早的住民为波伊人——凯尔特人的一支,他们在公元前四世纪到达波西米亚,他们的土地被称作“波海姆”。中世纪时,拉丁语学者借用罗马人的地理学成果,称波伊人的部落为“波伊米”或“波西马尼”,将他们的土地命名为波西米亚。随着日耳曼人的迁入,波伊人离开了,波西米亚留了下来。现今捷克的主体是西斯拉夫人,而在西斯拉夫语中,波西米亚就是捷克。
捷克人也对波西米亚的地理命名做出了自己的阐释。十二世纪时,教士科斯马斯在《捷克编年史》中模仿《圣经·出埃及记》,虚构了一个名叫波希穆斯的斯拉夫族长,他率领族人到达伏尔塔瓦河和奥得河之间的日普山——“一片不受任何人管辖的土地,野兽和禽鸟成群,花蜜、蜂蜜和牛奶成河,正如你亲眼所见,空气也为生存而愉悦”。波西米亚由此得名。到了十四世纪早期,新的编年史作者改写了这个故事,故事中斯拉夫族长的名字演变为切赫,音近捷克。波西米亚,一个加入了历史幻想的地理。
而我所熟悉的波西米亚显然是超越了现实和地理概念的一种现代语境的产物。它最初起源于同吉他、药草、占卜、大篷车为伍的野性、神秘、终生流浪的罗姆人。他们是英国人眼中的吉卜赛人,俄国人眼中的茨冈人,西班牙人眼中的弗拉明戈人,希腊人眼中的阿金加诺人。波西米亚国王曾庇护过这个四处漂泊的族群,给予他们带着波西米亚字样的关防文件,于是在法国人眼中,他们就成了波西米亚人。多半是法国文化的影响和导引,现代语境中的波西米亚,虽然关乎卡夫卡、哈谢克、赫拉巴尔、哈维尔,却更多来自梅里美的《嘉尔曼》、巴尔扎克的《巴黎屋顶的伟人》、亨利·穆戈的《波希米亚人的生涯》、兰波的《我的波西米亚》,来自波德莱尔、梵高、蒙克、毕加索、夏加尔、莫迪里阿尼,是一种极端崇尚自由的浪漫精神,一种反传统、逆主流、非常规的生活方式,一种对远方和异域的深深的渴慕,一种源源不绝的精神荷尔蒙的冲动。
或是受了莎士比亚的影响,奥地利女作家英格伯格·巴赫曼在一九六四年写了一首名为《波西米亚在海边》的诗歌,诗中有这样的句子:
如果波西米亚仍在海边,我将再次相信海。
如果我仍相信海,就会存希望于陆地。
……
一个波西米亚人,一个流浪者,一无所有,一无可依,
唯一的天赋来自于海,犹疑不定地,望见我选中的土地。
生活在别处。波西米亚,一个无法抵达的远方,成为巴赫曼与自己和解,从而走出个人精神危机的诗性救赎。正如她在同期的另一首诗《布拉格六四年一月》所写到的那样:
从那个夜晚起
我重又行走,说话,
听上去很波西米亚,
……
咦呵!波西米亚,是异邦还是故乡?米兰·昆德拉,生于摩拉维亚的波西米亚人,带着他的布拉格流浪了几十年,不打算回家了,只在文字里一次次地还乡。
我在布杰约维采弟弟一家租住的小公寓里,吃着捷克人极简单的早餐:咖啡、面包、黄油、果酱,一点儿干坚果。我的弟弟和弟妹,他们不关心波西米亚是否靠海。他们在南波西米亚流浪。
①
因一度归属他国,捷克部分城市正式名称前冠有国名。捷克布杰约维采为该城市全称,捷克人自己也这样称呼,出于中文简洁的需要,以下简称布杰约维采。下文捷克克鲁姆洛夫同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