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的泪

2024-07-02 12:03胡廷楣
上海文学 2024年7期
关键词:棋手人工智能

有一些泪水,注定要留在棋史上。

二○一七年五月二十三日、五月二十五日、五月二十七日,在浙江“中国乌镇围棋峰会”上,柯洁与AlphaGo举行三番棋大战,最终零比三告负。

那时,柯洁还不到二十岁,拥有四个世界冠军,是世界等级分最高者。之前,一年不到,在李世石输给AlphaGo的时候,柯洁说过,如果是我,可以赢它。

有一些少年轻狂?未必。那时候,人们测试,AlphaGo的等级分,高于已经不在一线的李世石,但和柯洁相差不远。

不过柯洁并未预料到,人工智能的进步,如飞一样。

从二○一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晚,至一月四日,一位名叫“Master”的新手登录弈城,以六十局胜利,一局意外的和棋,横扫全世界高手。

在乌镇,柯洁被AlphaGo连赢三局,一忍再忍,他还是哭了。泪水弄湿了眼镜片,他怕泪水滴在腮帮上,便取下眼镜,用手背来回擦拭着自己的眼睛。

面对人工智能,棋手好像望着天上的飞机,在地上死命追赶它的影子。那样的无力,那样的绝望,棋还没有下就输了。

兴致盎然阅读人间棋谱,刚读到精妙的“神之一手”,忽然想到已经有了AlphaGo,便索然无味。棋手一辈子的心血——汗牛充栋的棋谱,似乎失去了价值。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招法,围棋还能这么下?

“从前”学棋,夜以继日,白天读谱,晚上练棋。花在棋上的时间,谁都不敢懈怠,世界冠军,都是成年累月的心血换来。不管是谁,要出人头地,便需要和奥运会选手一样的“三从一大”。围棋虽然是“智力”运动,不过要紧的国际比赛,棋手心脏活动的强度,堪比好几场足球比赛。

战胜了柯洁之后,AlphaGo的等级分相当于四千八百分,高出了人类第一的柯洁一千分。本来人们心目中崇拜的是“围棋上帝”,无影无踪,无穷大的等级分。不过人和人总有比头。现在是一堆不可捉摸的数据,日日更新迭代,我们怎么赶上?

柯洁那时只有十九岁,还不知道何为“领军人物”,但是他知道不该让眼泪当众流出来。眼泪毕竟流下来了。这一滴泪,被人工智能学者记住了,他们将AlphaGo的升级版称为“柯洁版”,以区别于战胜李世石的那个比较不圆满版本。两场比赛的意义略有差别。AlphaGo与李世石的那场,科学家是以李世石来测试AlphaGo的能力。而在乌镇的那一场比赛,更多的是从棋界的角度,希望看到柯洁世界第一人和人工智能机器在棋力上的差距。

赛后,DeepMind的创始人兼CEO戴密斯·哈萨比斯温和地赞美了柯洁的棋艺:“第二局前一百手黑白双方势均力敌,柯洁表现完美,已经把AlphaGo推向了极限。”

胡廷楣/知的泪

心香之瓣

对于科学家的研究来说,一种算法已然辉煌成功。DeepMind宣布,不再参加围棋活动,同时,留下AlphaGo研究过程中的六十盘棋,作为礼物,赠送给全世界的棋手。

二○一七年,在乌镇,科学家们留下了一个团队的背影。除了黄士杰博士,他经常会含情脉脉回望一下围棋。

他是电视转播中机器之“手”,人们看不到机器,仅仅看到沉默不言的黄博士代表机器和棋士握手,鞠躬致意。他是研究团队最早三人之一,也是团队中唯一拥有围棋业余段位的棋手。

在网上以“大师”的网名和聂卫平下完棋之后,屏幕上出现“谢谢聂老师”的字样,表达了黄博士对人间大师的尊敬。

他仍旧是一位钟情科学的理科生啊!面对如今围棋AI不断更新的局面,黄博士不无遗憾地说,要是不退出,继续“进化”,那么世上最强的,还应该是AlphaGo。

一切水·知白

去年六月,上海举办了一场以围棋为主题的艺术展览。这就是《“局”·艺术VS围棋——中荷日二○二三年上海邀请展》。

朋友发来展览的几张图片,马元教授的《一切水》,忽然就感动了我。那个作品仅有黑白两色,屏幕中的白色圆形,是一个缓缓转动经轮的图像。下方是一个黑色的圆盘,玄武岩,做成圆形,被机械“一切”之后,经过研磨,便如水面一样光洁,可以反射屏幕上的光影。

这是长久盼望与围棋相关的有思想的艺术品啊。开幕式刚过,想想马元教授或许还在上海,于是遍问朋友,期可一会。老友肖强联系了展览方,方知道马元教授下午便要离开上海,便匆匆在中午赶到外滩久事美术馆。

一窗之隔,是上海最繁华的地方。黄浦江水波拍岸,观景平台总是人潮涌动。展馆还是静静悄的。作品栩栩如生,就像远道而来的客人,想在这里与世人交谈。可惜只有少数人,在这安静的中午,来到这里,缓缓走进,踱着步看作品。然后在某一个作品前站定,凝视,希望看到作品背后的艺术家的眼睛。

马元教授是一位观念艺术家。《一切水》在三个美术馆展过,每一次都根据现场、概念转换,随机化物。在这里,《一切水》就是围棋的象征。

马元教授说:“水是一个介质,围棋也是一个介质。”

棋如流水,本是棋理中的一脉。我知道很多用水来说道围棋的故事。清围棋大家施襄夏年轻时曾经向前辈梁魏今学棋。一日,师徒两人同游岘山。

见山下出泉潆漾纡余,顾而乐之。丈(梁魏今)曰:“子之弈工矣,盍会心于此乎?行乎当行,止乎当止,任其自然,而与物无竞,乃弈之道也。……”

面前的《一切水》乃无水之“水”,随影流动,自可催生各种想象。

我想中国的观念艺术家在这个时候的作品,便可看作人工智能时期对于围棋的再认识。将屏幕上的白色光环看作一枚白子,“下棋者”是AlphaGo或者其他围棋AI。

“白子”中的经轮缓缓转动。想起三十年前,围棋AI尚非常幼稚时,数学家吴文俊院士对它的未来有一些推测。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他继承了中国古代数学的传统,研究几何定理的机器证明,彻底改变了这个领域的面貌。他在国际自动推理界先驱性的工作,具有巨大影响,被称为“吴方法”。

吴先生在出访美国时,曾经和计算机下过围棋。他说,西方人称之为“人工智能”。

在写作《黑白之道》时,曾经向他请教围棋的数学问题。那时候,中山大学的陈志行教授已经获得八次世界计算机围棋冠军。那时的机器非常初级,业余棋手也可以让机器十枚子,而且计算速度很慢,陈先生按一下键,等待机器回应,可以从容地打一套太极拳。

吴先生说到那时采用的程序,还不是“真正的解决问题的方法”。问他,是否有朝一日围棋能够实现人机对弈,他说:“那还得等‘定量的问题解决。还有一个专门术语,即‘判准,即‘判定准则。”

我那时很幼稚:“那不是很遥远吗?”

吴文俊先生并无某些大家的威严,因为围棋,我们之间没有藩篱。他并不否定这“东西”十分难,轻轻摇摇手,他笑出声来,说:“创造性的东西是无法估计的。或许几年里有人想出来,或许几百年也没有人想出来,这东西很难说。”

这是数学家眼中的围棋AI。大约吴先生很喜欢这篇访谈,中关村又有很多的围棋爱好者。我寄去十本书,吴先生说不够,他留底的那本,有人借去看了,竟然不还。我又寄了数本书去。是回复?吴先生寄来一张纸,全是数字:

17408965065903192790718823807056

436794660272495026354119482811870680

105167618464984116279288988714938612

096988816320780613754987181355093129

514803369660572893075468180597603

这是棋史上著名的“沈括围棋之算”的真实结果。沈括试图以算筹算出围棋总变化数,至“方六路,用三十六子”,数字已经够大。推测“尽三百六十一路”为“大约连书万字五十二”。上世纪九十年代,一般计算器的显示仅有十位,吴先生接触到的计算机,方可得如此准确数字,为“连书万字四十一”。

那时候,吴文俊先生一直在用计算机研究中国古代数学,也读过沈括的著作。偶有休息,顺手用机器做题,与研究无关。白发苍苍的他,必是一笑而已。

大学者中的老顽童不在少数。

范廷钰九段在AlphaGo大师版完成测试之后,收集棋谱,在《围棋天地》二○一七年二期发表《AlphaGo七十二变》,列出了机器七十二种“震撼”的着法。那一年他仅二十岁。

我们见到了那么多极度夸张的赞语:

“令人震惊”“是人类此前不敢尝试的禁区”“不按常理”“天外之思”“这一简单粗暴的手段给了人类强大的视觉冲击和思维开阔的契机”“凶悍程度超出想象”“为人类围棋高手所鲜见”“令一众高手怀疑人生”“令人刮目”“在传统的观念里相当俗”“人类棋手万中无一的思路”“近乎外星人迹”“此种应法闻所未闻”“逻辑何在”“人类已无权作出结论”“大雪崩竟然可以有这样的变化,只感叹为百年惊变”“这是人工智能区别于人类的能耐”“令人绝望到窒息”“对厚薄的理解超越人类”“令人类徒叹奈何”“这只能说是电脑干出来的事情”……

棋手眼光中的AlphaGo,简直是神仙超人,或者妖魔鬼怪。

AlphaGo出现时,刘知青教授和我完成了《对面千里——人工智能和围棋文化》,当我们将范廷钰所列变化一一在棋盘上复核的时候,便相信AI的算法已经颠覆了棋手长期积累的经验,那些惊叹的语言,则出自于棋手刹那间看到AI围棋对弈中形状的直感。为此,我们为《对面千里》修订版专写了一篇长长的“后记三”。

二○二○年三月,刘知青一家四口去日本旅游休闲,恰逢新冠病毒疫情在全球爆发,导致中日两国国门关闭,不得已滞留日本。因为没有国际游客,旅馆一家家歇业,他们拖着行李辗转多个酒店。

日本的每个酒店都有消除房颤的医疗设备。刘知青便联想到他们团队研制成功的一款人工智能产品,不过一张名片大小,便可以通过手指上的电压,展示心电图波形,识别十多种心率不齐症状,包括房颤。

从本质上讲,这种前沿人工智能技术是一种图像识别技术。人工智能把每个围棋盘看作是一幅图像,把围棋盘上的每个点看作图像的一个像素,黑白分别代表了不同的像素。

在生活中,这种人工智能技术可以区分猫和狗;在围棋中,它可以区分胜负、区分优劣;在心电图测试中,它可以区分是否正常、是否房颤。

这种人工智能技术可以看作是数据驱动的技术,是机器学习的技术。它使用了大规模的数据,使用了类似于人的学习与训练方法,从而达到超越人类的水平。

对东方文化有特别感悟的围棋前辈陈祖德在世时常说:

随着科技的发展,有朝一日电脑也许就能把围棋的所有变化都算出来,那电脑是否就能成为围棋高手呢?我看也很难。因为围棋不光有精确的一面,也有模糊的一面。

围棋体现了中国的思维习惯——模糊、含蓄。围棋不像其他棋类项目,胜负只有一条路——把对方最重要的棋子杀死。围棋的胜负不是非要消灭对手,它赢一目是赢,赢十目是赢,吃对方一条大龙也是赢。所以围棋碰到同一个局势,不同棋手根据自己的性格、风格、思维,会有不同的下法。可以像古力那样凶猛,也可以像马晓春那样轻盈,还可以像李昌镐那样平稳。

我遇到一些西方人学围棋,总要问你在某种局面下究竟怎样下才最好,这实在让我无法回答。碰到古力这样的棋手,会上去跟你对杀,这是他的擅长。杀得局面越复杂混乱,对他来说越简单,赢面越大。要是碰到李昌镐这样的棋手就又倒过来了,局面越平稳他越有把握,不去谋攻,小赢也是胜,就会注重防守。

所以围棋是典型的中国文化,有很多不确定的东西。围棋有“厚势”有“味道”这样的概念,你说下棋怎么会有厚、薄的区别,又怎么会有味道呢?但围棋却恰恰讲究留有余味、有厚味。所以我想计算机如果要下好围棋,就必须有一个质的飞越,恐怕要像人一样有感情,有创造,有另一种思维了。

深思熟虑的认识,可以在棋史上存在很多年。祖德先生这一席话,至今仍然引发我们的思考。强大的机器已经出现,AlphaGo已经解决了吴文俊先生所说“定量”和“判定准则”问题,然而,走在最前列的人工智能科学家并未解决陈祖德所说围棋之“模糊”和“含蓄”。

在《对面千里》出版之后,曾经和刘知青教授一起去应昌期围棋学校。刘知青,这个习惯坐着和研究生一起讨论问题的教授,站在台上,弯下腰,问那些端坐着的棋童:

“耳朵的工具是什么?”回答:“电话。”“助听器。”……

“眼睛的工具是什么?”回答:“眼镜。”“望远镜。”“显微镜。”……

“那么,大脑的工具呢?”一阵静寂,有一个戴眼镜的小男孩突然大喊了一声:“计算机!”

这显然就是刘知青等待着的答案,他便支起了腰,很自然地和孩子们聊起人工智能和AlphaGo。AI是特殊的工具,智能工具,是由别的工具制造的工具,会自我学习、不断“成长”的工具……或者,如有灵性的一只狗、一匹马……

我们找了一家咖啡店,各要了一杯拿铁。四目相对。老年文科生和中年理科生组成的两人课题组讨论了对未来的展望:科学家研究AI意在算法而不在棋,他们终将离去。越来越多的棋手今后将和AlphaGo结成“共生关系”。AI的棋谱还不可能直接用在对局上。高段棋手需要将AlphaGo的棋,变成人类有生命意义的棋。

刘知青说:

未来,人和机器将紧密结合在一起。人为机器提供目标和数据,机器将为人解决智能问题。人和机器相互补充,组成“共生关系”。共同解决问题。

“共生”是借用了生物学的概念,理想的人工智能与人的“共生关系”,应该属于互利共生,即共生的成员彼此都得到好处。

在杭州棋类文化的峰会上,经常遇见崔灿五段。他是一个淡然的人,颀长的身子,往往站在大厅的边角。似乎他一直在思考什么,又似乎论文中已经将话说完,他很少和人交谈。在预审论文时,好几次,不看作者姓名就知道这是崔灿写的。所写的关于AI的棋,极为专业,其中周密的推理和分析,非高段棋手不行。

陆陆续续,和崔灿在微信上聊了两个多月。

时下职业棋手研究AI围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崔灿是山东省二三线队伍的主教练,承担省内高水平少年儿童棋手的授课培训。他有着一种其他研究者没有的使命感。AI改变了少儿围棋的学习,首先就提醒教练必须更新知识储备。他经常尖锐指出传统的定式思维已经使得棋手画地为牢:“这两步(精彩的)棋,完全不在人类棋手的思考范围之内”,这种属于“大俗手”的下法“早已被我们的‘棋感系统下意识地否定”。日本围棋全盛时期,曾经编写过二万个定式。六七十年过去,现在到了编制AI定式的时候。

应《围棋天地》编辑王锐之邀,他已经在杂志上发表了五十多篇相关研究文章。

想要彻底写清楚现在的AI定式确实很难,出于教练的“本能”,崔灿说,他不想写成“目录式”的肤浅概览,又不愿遗漏心目中重要的变化。光一个“小目·高挂·一间低夹”的定式就连载了整整一年。我读到他最新四期的定式研究连载“小目·小飞挂·二间高挂”,读出了一番艰苦,也多少读出了他试图将AlphaGo布局写透的心愿。

他好像是一位工笔画家,面前有画不完的树。一种新定式便是一棵树苗,有变化,便是树干上伸出的一根分枝。每一枝干,也都会化出许多分枝,围棋AI实际上都会经过“剪枝”的过程,崔灿不舍得剪掉任何一个他反复论证过的分枝。然后是叶片,那就是参考图,他必画得纤毫毕现。崔灿手中有着多个AI软件,他写“AlphaGo作为教学工具”,便娴熟地拿起这个,放下那个。因为途径不同,因此国产的“绝艺”“星阵”和外来的LeelaZero、KataGo一类“可自由拆解变化”的开源围棋,都是他参考的对象,有的变化,甚至还取材于人和机器的对局。这些工具都有自己的独特处,因此,他的树上,每一片叶子都有个性色彩,淡自嫩翠,深至墨绿,不同的绿色,深深浅浅,极尽妖娆。也读得出某些叶片已经枯黄,预示着它们或许会在实战中被风吹落。原本一枝树苗,日渐成为参天大树,主干粗壮,树冠丰满蔚然。

崔灿研究过AI围棋的成长史,不乏对于今日AI的尊敬。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手谈”那一代围棋程序,试图将各种围棋概念灌输给AI,结果总会遇到瓶颈,电脑对概念的理解往往东施效颦。如今基于神经网络的AI多少都有一些“局部不合规”的地方,不过整体内容早晚都会超越人类顶尖水平,并且很难预测上限能达到什么地方——就像现在我们看围棋AI之间的棋谱,人类棋手已经很难判断某一方的“败招”在哪里了。

那就是说,一些我们之前认为完全无用的棋子,在AI那里也能神采奕奕,扮演不可替代的角色。

想象中,崔灿每“画完一棵树”,便可后退两步,一点点欣赏。他知道,他绿化了棋盘上生命未及之处,随后展开一卷卷工笔大树。四周洋溢着植物生命的芬芳空气,好一片郁郁葱葱的“人造森林”。

呵呵,崔灿的树,是以往画者所从来不曾画过的。代代相传的围棋定式认识是从“人类本能”出发,寻找到的“确定性”。“确定性”可以给予棋手安全感,而不确定性又是围棋艺术性所在,这一代AI的算法与生成的内容,都更贴近东方思维,强调事物的整体性。解读AI的“不确定性”,也是深度解读了围棋的模糊和含蓄。AI定式在棋手的研究中获得艺术性肯定之时,人类对于围棋文化的认识,便开启了一扇新的门扉。

他几乎与AlphaGo朝夕相处,但绝不对人工智能顶礼膜拜:

围棋AI没有任何概念性的东西,是纯粹的数据驱动。AI着法背后的价值观念和逻辑只能用属于人类的概念来解释。当然这种解释未必百分百准确,解释过程中必然会丢失信息。而且越是浅显,容易令人理解的解释就丢失得越多。

况且AI的每一步棋都有正反两面的作用,一些下法如“蝴蝶效应”,会对此后的局面产生意想不到的影响。如果到处拿AI来套用,那么适得其反。

读过文章,再遇见崔灿,恍然感到遇见的是一个“共生体”。不过再看一眼,还是崔灿。精神空间里只有人,进入其间,和我们亲切微笑,打招呼,和我们谈棋的不是AI,只有崔灿。

一切水·守黑

和崔灿的聊天,经常令我回味马元教授的《一切水》。好像崔灿就站在作品前,看到了屏幕上的白子倒映在黑色圆盘上。圆盘便是一颗经过思考,可以握在棋手掌心的黑子。

崔灿想要告诉他的学生,在这个年代下棋,必然要有AI。不过,可以用来下棋的并不是AI本身,而是棋手所认识的AI。

围棋AI进入学棋孩子的生活,崔灿会暗暗地有一些不忍心。“投喂式”的教育依旧流行。孩子们除了吃饭睡觉都在做题目。

围棋AI是否有利于“减负”人类的围棋学习?很遗憾,没有这种功效。从小学棋的孩子多了,源于韩国道场的训练方式也更加内卷。棋手群体的水平普遍提升,想要一枝独秀就更加困难。

围棋AI时代的难解定型与曾经的人类复杂定式相比,不仅变化方面上升了一个数量级,更令人头痛的是局部的重点飘忽不定,战斗之主次风云万变,这与人类(已有确定性)的思维方式背道而驰。人类学习能力存在上限,大多数时候只能死记硬背布局定式,极大地增加了记忆难度,加重了记忆负担。

不过这就是自然规律——任何领域到达极致时,每前进一步的代价都远超此前的努力。

年轻的棋手啊,或许要让你的努力对得起你的青春,必然要在“咔咔做题”的时候,获得比赢棋更多的内涵。

刘知青教授为《对面千里》写的“后记一”是这样结尾的:

如果围棋文化研究是帮助我们从文化上认知自己,认知我们所承载的中华文明,那么人工智能的研究就是帮助我们从科学上认知自己。二者互补,目标相同,共同应验了莎士比亚的剧本《哈姆雷特》中一句名言:“We know who we are.”

认知自己,知道自己是谁,我们的生活就可以从容自信,心安理得了。

“We know who we are.”原是哈姆莱特的情人奥菲莉亚的一句疯话,却是人工智能学者最到位的提醒:从科学上认识自己的契机正在面前。

AI促使崔灿对教练工作进行深度反省,实际上也是对棋手自我的重新认知。崔灿相信AI的胜率本来能使局面更为直观,但现在到处都是拿胜率说事的观者,他不想让他的学生成为机器的跟屁虫。他想把自己的“从容自信”,一步一步让孩子在棋盘边上的生活“心安理得”。

围棋圈子里有几位为围棋做过大量类似“田野调查”的理科生学者,自然不会对刘知青的观点陌生。

陈祖源便是围棋学者中的老年理科生。他是中国的围棋规则专家,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浙江大学毕业生。他戴着一副当年大学生式样的眼镜,严谨稳重。他曾经是武汉仪器仪表研究所的所长,数学随时在他身边,是他不可或缺的工具。他管理工厂的产品质量,使用的即是概率。

他和棋手李喆六段完成了《中国围棋技术发展史研究》之后,正逢AlphaGo掀起一波认知浪潮。他便告诉李喆:

人工智能的计算基础不是逻辑运算,而是概率论。逻辑运算的结果具有唯一性,它的水平能力,取决于机器的能力,设计一旦完成,水平就固定了,建立于逻辑运算的算法不可能具有自我学习、提升的功能。自我学习的功能的基础是对优的求索,是概率论。概率论的结果具有模糊性、随机性。人工智能在学习、对弈的过程中会出现一些偏离正常的(人训练所设定的)选点。这种出现是随机的,其绝大部分是不好的,但也会有极个别好的,或可行的,偶然地出现。由于计算机的极大的计算量,即使是千万分之一的出现,也会因为使用结果好(价值网络评估)而被发现提取出来。也就是说它的进步不是有意识的预先设计的,而是出于概率论的偶然性。这种偶然性超出了人类已有的经验常识,是新的,是人工智能偶然地发现的。这个过程就像是生物的遗传变异,自然选择,优势积累,从而进化一样。只是生物进化的过程缓慢,而在高速运转的计算机里这个过程被浓缩了。

海一样的数据中诞生出来的“偶然”,优胜劣汰,便形成了震荡棋界浩浩荡荡的神奇风景。如是,理科生便催动了文科生的深思。

李喆六段于二○一二年从国家队进入北大哲学系学习,那时已经完成本科学业,正在读研究生,却仍在围甲下棋。他出道时风格奔放飘逸,有天才少年的美称。成年之后,他更希望做一个学者型的棋手。收到陈祖源的“AlphaGo概率论”,李喆便着手研究人工智能对棋界的影响,他连续发表了多篇分析文章,深度分析了围棋与人工智能的关系,最早一篇即是陈祖源先生所给的题目《未来的围棋》,不久在年会上发表了:

AlphaGo下出了许多完全在人类棋手经验之外的着法……我隐隐读到了这些着法背后壮美的天地,这壮美天地当然不是AlphaGo所创造,而是有悠远历史的围棋本身所自有的丰富与辽阔。

这是围棋“自有”的诗意。研读AlphaGo的棋手们,在吴清源的棋谱中发现了有一些下法和AlphaGo的“吻合度”极高。那就是说,AlphaGo和人间棋手,都可以见到“围棋本身所自有的丰富与辽阔”。

采访过吴清源几次,从来没有问过他在棋中发现了什么。我往往会不由自主地看看他的手指。吴清源少时,每天从早到晚一手拿着棋谱一手去拈棋子,因为棋谱又厚又重,小手又不肯放下,久而久之中指就弯曲变形。他伸不直的中指,一直是启蒙教练敲打贪玩棋童的“案例”。

吴清源二○一四年出版了十卷《21世纪围棋》,煌煌棋谱,也是他百岁人生过眼成千上万的围棋形状,“自然选择,优势积累”的结果。棋界很快就发现,AlphaGo的棋,几无规律性可言。而吴清源最大的才华,在于从“玄之又玄”的围棋下法中,依稀看到了通向围棋规律性的道路。

吴清源的学生芮迺伟说:

一九九二年,吴老师听说我要参加应氏杯的比赛,就对我说:“你除了到我这里来拍片子,还可以多来几次。”于是,我每个月都去吴老师家求教。到应氏杯开赛前夕,我更是每个星期都去,吴老师教给我一些也许能在应氏杯上用得着的战法。他的口头禅是:“如果你把这个用上去,那你连小林光一也不怕。”或者,“你把这个用上去,就是赵治勋你也不怕。”第二届应氏杯的前三场棋是在东京举行的。第一场,我赢了小松英树,第二场赢了李昌镐,第三场赢了梁宰豪。其中后面两场比赛,我都用了吴老师的新战法。

一九九三年至二○○三年之间的十次世界女子棋战,芮迺伟八夺冠军。成为那年代当之无愧的女子棋界第一人。

只有具规律性的经验,才可以通过传授,在学生辈的实战中重复。在AlphaGo出现之后,芮迺伟说:“我只是一位不够强的‘二十一世纪围棋的实践者。不然的话,师父的理念更早能让棋手们明白。好在AlphaGo印证了许多师父的理念。”

吴清源的“理念”并不是完全形而上,也不是文人浮华句子可以歌颂和赞美的,而是有形状、有过程、有数据、有弹性、可实践的指南。

自然,吴清源与AlphaGo“互相吻合”的棋,毕竟还是极少数。尽管吴清源活到了一百岁,他的生命长度完全赶不上机器极短时间内迅速以计算平铺式的“成果”。

吴清源对规律的认识,棋手与生命共存的精神空间,完全在AlphaGo的“认知界限”之外。

所有棋手朝九晚九地用功,如果仅为熟悉形状,那便是对机器的单纯模仿。有心的棋手,必然可以从陈祖源和李喆的讨论中获得启发,那些努力在AI围棋“壮美的天地”中寻找到了规律性,或者说是棋道美的人,方可真正继承吴清源的衣钵。

有一天祖源先生问我为什么微信名叫“测量员”,我便告诉他,我曾经是他们生产光学仪器的“用户”。下乡在黑龙江农场,我在水利队工作,用过水准仪和经纬仪。他也笑,他又说在我的小说《生逢1966》中读到过上海弄堂的描写,便问“是不是住在淮海路和合坊?”我点头,他又笑了:“我在弄堂隔壁的康绥公寓住过。”“那么,你家的窗口,正对着卖酱菜的全国土特产商店……”说话间,可以米来度量的空间之近,令文科生和理科生的审美心理逐渐靠拢。

二○二○年,疫情初起,便很担心祖源先生,他家离开华南水产市场不远。

我们之间便有不少微信来去,他放下了正在考证的古谱,话题转向疫情。

他说:“疫情将会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结束。”我知道他已经有了全世界所有能够收集到的传染病数据。

二○二三年春节刚过,我们在交换上海和武汉地铁人流的数字。他以此判断城市的复苏程度。

含着泪读这些微信,这是一位武汉老人的心路历程。疫情期间不能出门,夜里,我经常独自一人站在阳台,从地面看到天上。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灯光寂寞,夜空中的孤星,也在天穹闪烁。身在武汉的祖源先生眼中未必如我这样寥落,每段话,几乎都读出了数字。数字背后都有着希望。

ChatGPT出场,他继续在观察人工智能围棋。有人公开了一页棋谱,一位业余棋手,用不可思议的方式赢了水平远远高于职业棋手的围棋AI。文科生如我,立刻想到,那是用丑陋的形状,在逗引AI走出程序设计者美学词典里所没有的更丑陋的棋。

祖源先生却在观察,即使低段棋手也可以轻易应对的局面,为什么AI做不到?

计算机CPU是作逻辑运算的,而人工智能GPU是基于图形识别,现在两者之间还不能兼容。而人的思维,可以在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间无缝对接。

祖源先生的解析里,再一次将视线由AI转到了我们尚未完全认识的自己,特别是神经和大脑。

我想起了一张图。这是科学家们实验所获得的脑部剖面图,常读常新。

美国明尼苏达大学和中国科大的认知神经科学家张达人教授等在二○○二年进行的MRI(磁共振成像,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研究,将围棋棋手思维状态用图像记录下来了。

张达人教授传给了我们全部实验报告,他希望我们自己来解释这些图像。刘知青教授和我,曾经翻来覆去研读这份报告,特别注意到这张图的说明:

截图(c)表示了人脑在解决围棋问题时的活动区域。

这些脑活动区域涉及注意力,空间理解力,图像,工作记忆的存储与处理,情节记忆的获取,以及问题解决。同时涉及体感的脑区域也在活动,虽然人体静止不动,论文推测可能是人脑在设想不同的落子情况。

这提示,围棋可能更多地涉及到我们尚不理解、为人类特有的脑机制——全局性的信息统筹与加工能力。

右脑与形象思维有关联,更适合于识别与处理形状。

研究发现:下围棋时,位于大脑额叶、顶叶、枕叶、后颞叶的多个脑区被激活,而且右侧顶叶的激活强度高于左侧,显示出右脑优势。

很佩服祖源先生所说人脑思维形态间的“无缝对接”。实验报告中“多个脑区被激活”很值得玩味。磁共振成像图告诉我们,大脑在下围棋的时候,脑部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简直就是在同步交互进行。

在闹哄哄赞美ChatGPT的浪潮中,我更欣赏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乔治·帕里西(Giorgio Parisi)的话:“人工智能暂时只能有效地重复已经被发现的东西,以一种有趣的方式整合并重复,但它没有更深层的智能。”

这位观察椋鸟群飞,从中找出规律性的学者,相信人类的直感。

想起,在一场全国团体比赛中,一朵云飘过六张棋桌。这是马晓春九段,他走路和他的棋一样,如云一样空灵飘逸。他握着杯子,到开水桶那里泡茶。热水斟满茶杯,茶叶浮起落下,他又如一朵云那样飘回自己的座位。

下完自己的棋,出赛场。有人问,那六盘棋形势如何?马晓春娓娓道来,无一说错。对于六盘棋,来一瞥,去一瞥,依托于经验的直感,片刻便解剖了六盘棋……

观察过青年马晓春的棋场神态。他盯着棋盘片刻,视线离开时,嘴角常有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笑容。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令他解惑的同时,审美愉悦即刻降临。因先人一刻识得此间玄妙,而抑制不住“马妖”的微笑。

马晓春的直感啊,“我们尚不理解、为人类特有的脑机制”啊,真该将他介绍给科学家……

疫情期间,李喆研究生毕业,成为武汉大学的副教授。

他走进空无一人的教室。眼前浮现出他那些学业成绩优秀,然围棋水平为“白丁”的学生。他问那些朝气蓬勃的青春面容,你们为什么要报名学习围棋?他又问自己,我将为他们说些什么?

人类感悟围棋之美,通过围棋挑战自己思维能力的极限,这个功能永远不会消失。

围棋和许多学科可以形成交叉,它有助于学生对哲学、艺术、人工智能、脑神经科学等多学科更好地理解和钻研。

两千多年前,孟子正是通过弈秋课徒的故事,将围棋的教育引进儒家经典。李喆将要和大学生沟通的,是与时俱进的新内容。“挑战思维能力的极限”“脑神经科学”,是因为科学已经介入了围棋研究。而明明白白将“人工智能”内容写入教案,则是因为AlphaGo的出现。

陈祖德先生独具人文慧心,他引用《欢乐颂》的诗作者席勒的话:“只有当人在充分意义上是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是完整的人。”席勒所说的“游戏”,后面还有艺术和美。围棋文化本身兼具艺术和科学,在今天下棋,更可行走在有科学背景的围棋人文风景之中。

李喆眼中,围棋的竞技功能,不过是游戏的特征之一。感悟深邃的围棋,可以归入棋手的审美日常。

二○二○年七月二日下午一时许,二十四岁的围棋职业棋手范蕴若八段不幸从家中坠楼身亡,生前他被查出患有抑郁症。坠楼前,他曾经五天五夜无法入眠。

李喆是范蕴若的队友,悲从心来,久久不能平息。他和同样悲痛的棋友,曾经用解析一盘棋,寄托自己的哀思。

二○一七年初,第十八届农心杯三国围棋擂台赛,中方先锋范廷钰狂飙七连胜。范蕴若登场之时,日本队已经出局,中方四名棋手,面对韩方主将朴廷桓一人。范蕴若胜了此局,中国队获得冠军,终结了这一场团体赛。

芮迺伟、谢赫、时越、范蔚菁、王祥云、李赫,还有李喆,一起讨论了这局棋:

棋谱是他活过的痕迹,是他创造力的结晶,是他自设的墙纸,是他的快乐与遗憾,是他没走完的路……

棋手和画家不同,画家的精神可以凝聚于画作之中流传后世,欣赏者能通过画作感受到来自画家本人的种种情绪冲击,这些共鸣是能够相隔千年而存在,但棋谱却很难。一张棋谱中确实蕴藏了更明确的时间性,能够让欣赏者紧紧跟随棋局从开始到结束的过程,但是作为棋谱创造者的棋手,他们的形象与能量却更难通过棋谱传递出来。

这是人类围棋史上非常独特的一段时期,是围棋的旧时代向新时代过渡的时期,这期间每一年的围棋下法都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变化,范蕴若对朴廷桓的这局棋正是这时期的一盘具有代表性的棋谱。当时的围棋讲解还没能使用AI来主导判断,如今,我们可以用绝艺、星阵、里拉、KataGo等等围棋AI软件来分析所有的棋局。

作为一名职业棋手,你曾战胜了多少人,赢得了多少奖杯,怎样从下坡到退场……除了这些古罗马竞技场式的信息,在你离开这个世界以后,真正留下的会是什么?

这一段话说得真好!AI作为一种有时代标识的技术符号,被理科生认识,又经文科生的哲理解读,在缅怀范蕴若的棋评里出现,便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虽然围棋不断被人认识,旧谱不断被新谱替代。棋谱所包含的技术,可能被时间遗忘……面对遽然而去的棋手,阅读棋谱的意义,在于认识他生时的追求,继而深思作为棋手范蕴若的生命意义。

棋手们将世界大赛还原成为人间游戏,祭奠者和范蕴若一样,都是席勒所说“游戏”的参与者,下棋,评棋,便是分享人间的情怀。

棋手啊,你快快重新站起来,一步步都是“充分意义上的人”“完整的人”在棋盘上行走。

局·大局

在《局》艺术展在上海外滩展览期间,最重要的世界冠军争夺战是在浙江衢州进行的首届“烂柯杯”的决赛。

疫情刚刚过去。之前大量“线上”对决令人感觉乏味。经常有人抱怨自己不知道是在和单纯的棋手,还是在和手中有着AI“帮助”的人下棋。线下以面对面的方式进行的大胜负比赛,是围棋文化应有面貌的恢复。

虽然知道“争棋无名局”,但是我却如三十多年前采访中日围棋擂台赛那样,收集着资料。这样的比赛,便是棋手、讲棋人、研究者,对于这个特殊时间的围棋描述。

《围棋天地》早早刊登了申真谞和辜梓豪的访谈,正是这两篇访谈,让人品味出两位出色的棋手与AI组成风格各异的“共生”形态。

决赛棋手之一韩国棋手申真谞是二○○○年生人,他学习AI比谁都用功,而且对机器下的棋领会深刻。最近三年,所向无敌,连获四个世界冠军,今年几乎碾压式地保持对世界一流棋手二十九连胜。

我之前是属于战斗型的,现在则更喜欢平稳收官的棋。

像我这样需要改变明显问题的棋手,AI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帮手。在所有的方面,都能研究学习AI,所以布局、中盘、官子可以根据个人的喜好进行研究。在所有方面都必须保有强劲的实力,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下出好棋。

申真谞已经被称为“申工智能”,人们从他的棋上,经常可以找到AI的影子。他应该也有个性吧,“根据个人的喜好”来选取研究内容,以“改变明显问题”。不过他的个人喜好正在逐渐让位于对AI的全面持续地深入理解,他由战斗型几乎完美地转为“平稳收官”那一类的风格。

辜梓豪的访谈很有意思,他比申真谞年长两岁,自二○一七年获得三星杯冠军之后,加入中国少年才俊“一冠行”的行列已经太久,可能是因为他的向往与众不同:

我认为现在能向AI学习更多的还是布局。布局的套路或者新的AI定式可以学习,之后的阶段没有那种可复制性,当然它确实能给人一些启发,还会给出一些选点让人豁然开朗,但是我感觉到后面还是得下自己的棋。

学习AI肯定没有错,但是单纯的模仿难免有些单调。我也会背一些AI的攻略,但是下出的棋可能会让别人以为我完全没有摆过AI,有时候我会突然下一些自己想下的棋。

辜梓豪显然是希望保留自己的棋风和行棋习惯的棋手。这让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想起上个世纪最后三十年繁花似锦的世界棋坛,那时个性张扬曾经是超级大师的标志。大竹英雄说过,他喜欢自由自在下棋,因为职业棋手以棋为生,他不得不现实地收敛自己,不过他绝对不下那种“很难看的棋”。藤泽秀行也说过,下一个世纪,“已经没有了我们,人们将会忘记我们这里的许多人,但是,人们不会忘记武宫正树,不会忘记他的杰作。他的棋与众不同。”辜梓豪当然也是从胜负出发,更重视从AI获得开局启发,然后“突然下一些自己想下的棋”,当然是从他理解的棋理出发。

三十年前,曾经向金克木先生求教棋道。教授说起过中国人在观赏围棋比赛时的内心:

中国人喜欢怎样的棋手?还不是武宫正树、大竹英雄、藤泽秀行?……他们的棋很华丽,很接近中国的传统风格,这当然不是从技术上来说的。而对小林光一、赵治勋、李昌镐这样的棋手,有一点无奈,你不一定喜欢他们,也搞不过他们。说到底,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围棋还是雅人雅事,骨子里还是文雅的。

金克木先生实际上在提示,中国人在围棋审美中偏向艺术的美。而对于理性的未必有观赏美的棋子,虽不喜欢,也无可奈何。未知辜梓豪有没有读到教授这一段言语,在我看来,他的AI“学习观”,不由自主地有着中国式“情本体”的色彩。

这样想过,便将看懂棋的希望寄托在胡耀宇八段和杨杨五段身上,他们是这一场冠军争夺战的讲棋者。

比赛结果当然令人惊喜。辜梓豪先失一局,然后连续胜了两局。决胜局,也就是第三局,执黑的辜梓豪胜得非常艰苦。

辜申两位超级棋手在本局都曾面临大型弃子考验。这一类弃子,不是如火箭飞升中推进器脱落那样主动的有准备的放弃,而是在生死存亡关口,蜥蜴断尾这样被迫进行的选择。这一局棋,大局的凝聚升华或者散佚崩溃,都在有关大局的这一两招棋。

辜梓豪长考是在右上。反复权衡,黑子断然弃子,在外面筑起一道厚势,中腹偏右张开了大模样,准备和申真谞进行头绪纷繁的激战。

此时,AI给予申真谞白棋的胜率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胡耀宇和杨杨的手,在棋盘上眼花缭乱地摆着变化图。摆定,杨杨看了胡耀宇一眼,胡耀宇便说:

这时候,辜梓豪等于在足球场上,得了一张红牌。少一人,还得让人罚一个点球。这个点球还真罚进了,零比一。黑之大空即使围成,依然不够。

如果白棋由AI来下,那么大局已定。AI虽然不知道前面有多少个“坑”在等着,可是它扫描一次走一步,总能走出一条路来。作为人来下呢?人的思路现实得多,由近及远,坑坑洼洼都在路上,但总有算不到的地方……

当然,对付这样的局面,如果是李昌镐来操控,那么获胜八九不离十了。

申真谞毕竟不是李昌镐,他猛追穷寇,全线压上,以图一击而胜。杨杨非常意外:“攻得太猛啊!”胡耀宇感慨:“他本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接下来,辜梓豪退却中猛然反击,瞄准右下角走出妙手。第八十八手之后,AI给予申真谞的胜率仍旧有百分之八十二。

是否弃去角部?轮到申真谞长考。

胡耀宇和杨杨在棋盘上又摆出很多变化,胡耀宇说:

我们在这里将几个变化摆一摆,从大局看,申真谞唯有弃掉右下角方才有希望。或许这是AI给出高胜率的依据。

机器不可能提醒棋手需要大局观。在人“看不清”的时候,AI的胜率只能参考,甚至还不能作为重要的决策依据。

申真谞希望平稳过渡,最后选择不弃子,保住右下角。恰如他赛前所说“更喜欢平稳收官的棋”。

但是,AI的白棋胜率陡降到了百分之四十四,辜梓豪领先了。

胡耀宇的视线,一直在棋盘上。他重新将这一局棋摆了一遍,在申真谞所迷惑的右下角,把一枚黑子重重地拍在棋盘上。这一“小尖”辜梓豪实战并未下到棋盘上,是他知而申真谞未知的无形存在。申真谞后来发现漏算,不得不多补了一手,就此失去了主动。

胡耀宇评论:

这以后,申真谞非常难,从他脸部表情看,他似乎在懊悔刚才那着“干亏”的棋,他督促自己不要慌乱。可是他平静不下来。辜梓豪连续不断地攻击,他也不断抵抗。从棋上看,他思路凌乱、涣散,不再有严密的逻辑。

人们手里已经有了那么多的AI工具,为什么还要来听胡耀宇讲棋?

因为对局中神秘的大局观念,只在棋手的思维中存在。

AI不会告诉我们何为大局观之美,因为它的程序中不可能有审美。胡耀宇可以告诉我们,大局的关键处在乎权衡厚薄、掂量轻重、探明虚实,这里也有价值,不过是微妙和未必可计算的“模糊价值”。辜申之局的大局,更是不可量化的“大模糊”。

如科学家实验报告所言,人类大脑出色的“全局性的信息统筹与加工能力”,才是理解大局观的真正背景。

马元教授传来苏轼的《观潮》,说是其中“二次转换”非常值得领会。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

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他一定是在说他的《一切水》。我便积极并浪漫地伴他“误读”:

当AI初到棋坛,棋手一味惊呼,不知所以。细辨才知道AI的棋相当精彩,只怕自己学不到,学不尽,乃“恨不消”。棋手包括爱好者全体,一头扎进AI棋谱之中苦修。一次转换。

棋手集体静思默想,日渐领略AI的棋,便知“到得还来别无事”。一条进阶之路就在眼前。苦修所得融入自己的经验,照样和人下棋,而且把棋下得更好。二次转换。

辜申对局自是“二次转换”的典型。细心找出录像,再听胡耀宇和杨杨的讲解,便可观赏辜申两位高手的棋,有时可见AI,如惊世骇俗的“庐山烟雨,钱塘潮水”,有时又见到体现本性的“黄山松林,壶口瀑布”。围棋展现了比以前更为美丽壮阔的风景。

胡耀宇和杨杨都观察到,对局中两位棋手时有思路的跳断。今天的棋手,毕竟还没有完全将AI可能的美,归于到棋手自我体系的美。需要时间来磨合,方可完善为全局和谐的美啊。

子曰·异响

那天,一起欣赏了马元教授的另外一件作品《子曰》。一个方形的小水池,底部是神秘的棋盘。

陈海蓝先生,和我年龄相仿的老者,本次展览的两位发起者之一,指点着棋盘说:“围棋最早该是从天文来的,和《易》大有联系。”

有许多说法可以讨论,仅取一种:“古代十七道棋盘,周边正是六十四个交叉点。正好《易》也是八八六十四卦。”

屠宁宁,知性的女画家,本次展览的策展人,便说:“池里的水,可看作是时间。”

马元教授说:“海蓝先生昨天还和聂卫平下棋来着。这也是展览的一部分。”

相视一笑,展馆里到处是智慧的芬芳。

一旁的墙上,有着三十二秒的投影。马元教授三岁半的小外孙站在棋盘边上,往水里投了一颗黑子。

马元教授的手记是:

棋子是子,可谓“子曰”,此处省去五千言;

童子是子,可谓“子曰”,有以于视频;

作品有言,即此“子曰”,此处省去一万言;

观者入局,投子拈花,何为不是“子曰”呢?

此处省去八万四千言。

海蓝先生说:“聂卫平来此,面对此局,并未投下一颗子,仅留下一句话:‘如果我往水里投子,便是输了。”

输给谁?输给了棋?

曾经采访过全盛的聂卫平。他赞美围棋:“它魅力无穷,是我们,乃至我们的后人,再后边的人,都难以将它研究清楚的非凡的东西。”另一面,作为棋手,棋又在折磨他:“说得难听点,它是一个鬼。搞不清它是怎么回事,越看越讨厌,越看越讨厌。你多喜欢它,就有多讨厌它。”

三十多年过去,言犹在耳。

聂卫平的“子曰”是什么呢?不如省去千言万语。

马元教授是天津美术学院油画系的老师。他与围棋渊源颇深。前清八王爷溥佐,是道光帝四世孙,善画并善棋。溥佐是天津美术学院教授,马元的父亲是他的同事。他们同住在天津美院家属院,那儿原是民国临时总统曹锟的宅子。马元的父亲经常和溥佐对弈,引来很多人观看。一张模糊的照片。马元指着一个看棋者的身影说:“那就是我。”

马元对围棋的种种畅想,当在他成为艺术家之前。

某夜,马元教授发来几行文字:

你可约海蓝先生一起去《局》展现场,让久事展馆的工作人员,把《子曰》作品再完整地看一下,把水先倒出来看贴在桌子上的九个星位,再把棋盘放上,对准棋盘上的九个星位,注五升水,正常展示光线看。后把所有灯都关上,只留一盏投影灯,投摄棋盘十九路网格,中心在天元的位置上,放一颗白色棋子再看……

海蓝先生可给你解释……

依旧是如禅一样的语言。整个展览中的艺术品,都需要独自一人,缓缓地、细细地品味。只是不解,马元教授为什么要我投入一枚白色的棋子,而且要放在天元呢?

面对《子曰》,那时尚未访问棋界诸贤,便说不得。暂且用前人的禅语来回答马元教授吧。

《弈人传》卷八,曾摘录《渔隐丛话》之一则,说到欧阳修曾经拜访法远大师,法师“挝鼓升座”,因棋说法,内中有言:

休夸国手,谩说神仙,赢局输筹皆不问,且道黑白未分时,一著落在什么处?

……

我们说或者不说,在马元的作品《子曰》前,都是在对围棋古老而又在不断发展哲理的回溯。马元教授说过,他用禅来为作品立意,看重的是东方智慧。他更愿引用爱因斯坦的话,“我所信仰的上帝是那个从万物秩序当中规律性所显示出来的上帝。”

如此读禅,读棋,心明眼亮。马元教授完成此作,便可说,“作品有言,此处省去一万言”,换来一声异响。

策展人屠宁宁,对现代美很有心得的女艺术家。她对《子曰》有丰富的联想:

打入棋盘的棋子因为水的“第三者”加入,成为不能完全按决策而落在经纬交接处的一手“棋”。也正是因为人生中那些意想不到的局面,因为对弈中的某种偶然性的加入,艺术家借水来隐喻“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无常”。

我们或者应该改变我们对科技永远利好的向度,当人类迭代更新地改造世间,以为科技可以突破认知,努力即可接近真理。却发现,新技术的发明、新领域的发现有时带来的是更大的未知。“无常”弥障了眼眸,也正因为对“无常”的未知,才能在知的时候悟到“美”,并成为让人们在某一刻动情落泪的意义。

屠宁宁和陈海蓝、马元一样,是艺术家中经常陷入沉思的人。她的“子曰”便是为展览作品所写的介绍。书卷气息,一读便可感觉,亦是一声不小的异响。

我以为屠宁宁所说的“科技”可以特指当下舆论颇为红火的人工智能,或者具体为AI围棋。人工智能如棋盘上那些水,折射了人们的视线。要精准地将棋子投到算好的交叉点上,因为水的阻力影响,颇为不易。这种“偶然性加入”的“无常”似乎在象征,全世界所有的棋手,无论年龄,无论战绩,都面临着浩淼的未知——AlphaGo用高强度运算,宣布每一位棋手,哪怕是世界冠军,都要重新从茫然无头绪开始。

张爱玲曾经翻译过海明威的名著《老人与海》,她为中文读者作的序言似乎就在说,真正的“动情落泪”,就是人类那种永不止息完善自己的激情。

《老人与海》里面的老渔人自己认为他以前的成就都不算,他必须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证明他的能力,我觉得这两句话非常沉痛,仿佛是海明威在说他自己。

每一个孩子拿起棋子,就不再是旁观者,都要争胜。只要下棋,即使棋下得不成样子,也是在独立审美,寻找着自己心目中的棋道。从古到今,每一个天才棋手,在战胜首个强手之后,总是追求向更加厉害的角色挑战。一辈子下棋,都在重复“老渔人”式的沉痛。

海明威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稍晚些,川端康成也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作为小说家,他曾经以“观战记者”身份,全方位见证了旧时代最后一位棋手秀哉败于新锐棋手木谷实的引退之棋。秀哉去世之后,川端康成将他写进小说——一位老年棋手精神状态的不朽作品《名人》。

曾经向很多年轻人推荐这一部小说,可惜他们已经习惯了当下那种轻飘飘的叙事。因《名人》“枯燥”“冗长”,不少人并未将小说看完。

谁能够读懂川端康成?读懂他笔下秀哉沉痛的美?

唯有苏甦说:“秀哉?我看《名人》看哭的。”

苏甦二段,毕业于上海外国语大学日语系,是最具文学气质的棋手之一,调皮的东北姐姐。她的连载自传《苏小驴学棋》,收获了很多人笑出的眼泪。

苏甦又发来:“我的围棋水平实在有限,说点厚脸皮的,有些感同身受。”

“看《名人》是五味杂陈。两位主人公在棋盘前就是斗士。其实胜负也许不是重要的,衰老和疾病也不是重要的。时代的更迭,新旧交替都是必然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更容易对人的命运感到无奈而唏嘘。”

苏甦说到了命运。命运中的“无常”,棋手在胜负世界人人都会遇到。

我为我所仰慕的围棋大师们,都写过文字。他们不知道碰了多少壁,走了多少弯路,经常在围棋技术一场又一场变革带来“更大未知”的迷阵里苦苦跋涉。他们也知道围棋博大幽深,个人所悟到的围棋之美,不可能是终极之美。不过,即使这样的美属于他们仅仅片刻,也值得付出一生去孜孜以求。屠宁宁说,无常“弥障了眼眸”,周边都是“未知”,真知便越发珍贵。

问苏甦:“AlphaGo出来的那些日子,你哭过吗?”

“我师兄在刚开始李世石输的时候就说人类要至少被让三四个子,当时大家都觉得他说话过于夸张了。后面发现是事实,群里清净了很久。”

“清净”而无泪,便是未知到“知”的时候。就再问苏甦:“你以前哭过吗?”似乎唐突。苏甦经常被看作女棋手中的“纯爷们”。

“哭过。”

十九年前,苏甦二十二岁。一场车祸,妈妈没有了,父亲和她都进了医院。车祸第六天,在沈阳463医院,她还没康复,就参加了一场网赛。

“顶着一个大光头,头上缝了二十多针,天灵盖上还贴着纱布,骨折的手缠着绑带。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后背也有骨折。我爸断了六根肋骨,硬是没有住院。他特意到医院,坐在隔壁的空床上,陪着我比赛。”

“我在棋盘上下棋,我爸替我往电脑上摆。我心疼着我爸,在我们入医院时,我的双眼因神经压迫暂时失明,我爸要背我上三楼去检查。他是解放军老兵,忍得住疼,还不知道自己的肋骨断了。幸亏我也是爷们脾气,硬要自己摸索着栏杆上三楼等医生缝针。想想也是后怕,如果他背了我,断了的肋骨扎破脏器,人就没了。”

她发来那时下棋的一张照片,说,太丑了,别给人看。

只有惊呼的份。这一对父女啊!

“我还赢了一局呢。自己的感觉就是悲壮,但是又觉得对得起自己棋手的身份了。”

“下棋时,我非常平静。当我复盘时,知道哪一着棋走错了,忍不住就后悔。哭了。”

围棋之泪绝不寻常,不会如小儿女那种悲悲切,唯有在遭遇无常时悟到棋道之美在何处,情怀激荡,泪水才夺眶而出。

苏甦在浦江学院讲授外国围棋史、中国围棋史和围棋教育学。我一直惊讶何云波院长没有让棋感极好的苏甦讲授技术课。现在我知道了。何教授本业是文学研究,他明白川端康成的《名人》、吴清源的《天外有天》、藤泽秀行的《胜负与艺术》、陈祖德的《超越自我》、小林光一的《吾妻礼子》……都具有史学价值,但是这些作品中含泪的美,又超越了那种平铺直叙的棋史,只有如苏甦职业棋手的经历,才能“感同身受”地审美。虽然她自认和最高等级的棋手相比,“小了好几号”。

苏甦知道泪水,尤其是知的泪,总比欢笑美得多:“今后我还会流泪。胜负那种感觉总会让人热血沸腾。”

她说,在如今这样的时代,也许和学生一起深挖围棋的历史、文化可能更加有意义了。

她会想象哪天在教室里,因她的讲课,教室内集体泣不成声:“在课堂,把学生讲哭应该是我毕生追求的境界了。”

如获真知,下棋人便会想起一路走来的千辛万苦,才会情动有泪。世上有数以千万计的围棋同好,中国爱好围棋的人数有五千万,有业余级位和段位的下棋人就有一千五百万。因围棋而生的泪水必然不会四处流浪。海蓝、屠宁宁和马元,艺术家就是那些收集眼泪的人,他们理解人工智能出现在围棋的这个年代,围棋的眼泪格外动人真挚。于是尽人间色彩、线条和形状,描写感性和知性撞击形成的无色晶莹的水。

为这几行字敲击键盘时,窗外电闪雷鸣,一场豪雨。忍不住热泪盈眶,眼角淌下一滴老泪。也是知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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