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琳
1 玛索利特书店咖啡馆
我在这里遇到一个女人。我对她很感兴趣,甚至想过和她结婚。可是你知道我这个年纪的人,对婚姻也就是那样了,所以……她还是能够激起我的某种感情的。
什么样的女人?朋友问。
她有两个小孩……
一个英国男人坐在身后讲述自己在布达佩斯的情史。他头发全白,皮肤红润,褶皱不算多,至少我猜不如他生活的褶皱多。他的年纪,也许五十岁,也许七十岁。这么大的跨度是因为我没有佩戴眼镜,进来的时候只匆匆一瞥,如今只剩下模糊轮廓。
这是一间离犹太区不太远的咖啡馆,在网上找到它时被打卡照中满屋子的书籍吸引。为了避开人群,我特地在一个工作日早晨来,十点十五分,离开门也才过去十五分钟,店铺还在准备营业的阶段,斑驳的橄榄绿大门前的街道里侧泼了一大片清洗后的水渍,浸得灰砖更显污浊。整个街区都还没有睡醒,面色铁青,加之是冬天,四寂无人的巷落里没有活跃的生气。
还好室内温度算是暖和,一个红色短发的女服务生拎着红杆拖把从我的面前经过,很粗鲁地没有打任何招呼,还在滴水的布条扫过我的脚面,顺带挂走了热腾腾出口的半句“早上好”。匈牙利人普遍不够热情,但我更愿意相信她从大清早就开始疲惫。她眼下深重的黑青色意味着饱受失眠的折磨。三天五天,或者三年五年。
咖啡机工作区域在进门的斜对面,凹陷进四周的书架里。支出来的台面上摆满了白色圆口咖啡杯和螺纹玻璃杯,另外有几只雕花玻璃罩罩着的高脚盘,里面是种类不多的点心。绑马尾的女店员正在打一杯奶泡,等轰鸣声落下,我问她要了一杯热可可,外加两块手工曲奇饼干。可可和肉桂口味。饼干比较大,其实一块正好。
进来之后我大略看了看整间屋子的样貌。是一个三进的套间,除了较大的主厅之外,还有一个廊道和里间相对封闭的环境,外带最后面一个巴掌大的小庭院。庭院里树木枯败,折叠椅子摞在一起,应该很久没有人去坐。最里间摆着墨绿色沙发和姜黄圆桌奶白色落地灯盏,两个匈牙利女孩亲密地搂在一起,我退出来,在被书架包围的走道角落坐好。这条细窄局促的甬道有说不出的舒适感,周身被一些据说是一九八○年代图书馆替代下来的书架环绕,它们全都贴着墙角顶天立地,但是上面的书完全不能够自由翻阅。嵌在一个小格子里的黑板上用白色粉笔写着:“我们不提供蛋糕和酒。并且,这是一个书店。如果您想要阅读这些书籍,请先购买再拆封。谢谢。”
从我这个角度往外看去,正好能看到远处窗外的一小块街景。咖啡馆正面是两组巨大的玻璃窗,两扇绿色拱券玻璃门开在一角,如果站在街道的另外一侧,一定会被众多玻璃映出的内部构造摆设吸引——大扇面的植物、古典吊灯、花花绿绿的书籍、陶罐、风格各异的大小画框画作、照片……能够吸引人的是一种丰富——丰富的色彩,内容。它似乎会填满每一个推门而入的空洞。
我第一次来布达佩斯——我身后的人继续说:大概十几年前,当时我好像还能看得过去。
是来旅行?
不是,来开一个商务会议。那时候我在IT公司任职。现在这家公司发展得更好了,我不应该辞职的……
你在那时候遇到这个女人?
哦,不,那个女人是我后来才遇到的。大概搬来这里的第二年。
今年是第几年?
你说我在这里待的时间?
嗯。
我想想……第七年,差不多第八年了。
也有好一阵子。
没错。其实第一次来之后我就一直很想移居到布达佩斯,当时也有还不错的工作邀约,但那时候我前妻一直在生病,乳腺方面的问题,还有一些精神方面的麻烦……
后来治好了吗?
她割掉了一只乳房,但还是康复了……不过第二年她死于一次缆车事故。
我很抱歉……
哦,我倒是不怎么伤心,但那确实是一场惨烈的事故。她当时正和一个男人以及那个男人的儿子约会,然后缆车就那么掉下了山谷。死了七个人。我记得好像是这样……意外的是那个八岁的小男孩好好的,他掉下去了没摔死,竟然好好的。
这真是一个意外……朋友沉吟道,你说是前妻……抱歉我这么问,当时你们已经分开了吗?
我认为是这样的。事故前我们分居半年多。原因是……至今我想起来都是突如其来的一天。
怎么?
有一天我们开车去某个地方,那时候她已经算是完全治愈了,至少我们都是这么想的,不过她的精神状态还是不太好……道路分叉了,当时是我在开车。我认为应该向左,但是她摇下车窗,探头看了看,很肯定地告诉我要往右边。
所以你们最后决定往哪里去?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听她的继续往左,最后开进了一片田野,停在了一座孤零零的破房子前。你猜她怎么样?
她一定说,看吧,我说往右的。
老半天英国男人没有再开口,我一直在等待他的回答,我想他的朋友也是。
热巧克力好了。这时吧台上有人喊道。
我慌忙从座位起身,椅背不小心磕到了身后的人。
不好意思。我赶忙道歉。
没有关系。英国男人与我对视,眼睛里有深红的血丝。他穿着件黑白格子厚衬衫,不胖但非常臃肿。
吧台所在的大厅被层次错落的胡桃木铺满。我在拐角的平台边又等了半分钟,店员忘记给我添加奶油顶层。趁她打奶油时我仔细看了看周围,所有的桌椅都像是不同时期从二手市场慢慢淘来的,除了主体色调类似,形状、材质、风格都不统一,有宽敞的长条桌,也有窄小的圆形矮桌,装饰繁琐的古典样式和除了直线没有更多点缀的现代样式混在一起,深褐浅褐黄褐,高低错落却对立和谐。冬天这些椅子上都放置了红色软垫,每张桌子上或是桌角都摆着绿植。
好了。女店员把杯子递了过来。
我端好托盘,返回走道内侧的第二进屋子的白色暖气边坐下,身后的对谈还未停滞,不过我漏掉了刚才最重要的信息。现在他们在讨论另外一件事——
它们都想把一身的精液注射给对手,或者我该这么说,它们都想给对手注射一身精液,它们才是真正的击剑选手。
所以它们雌雄同体?
没错,谁都不想成为雌性,因为还得培育受了精的卵细胞,这肯定不是什么轻松的工作。
所以它们怎么击剑?
这很简单,首先它们得相遇,然后互相蹭来蹭去,接着亮出各自的“匕首”,左突右刺,最长能够持续一个钟头,直到“匕首”缩回体内。然后战败的那个可能破破烂烂,身上到处都是洞,里面灌满了精子。你甚至还能看到它们身上布满白色的条纹,那是一条条支流丰富的精液之河,正奔腾在与卵细胞结合受精的路上。
听着让人不适。
这还不是最令人不适的部分。还有一种海扁虫,好像更喜欢孤独的滋味,所以也没有很积极地寻找同伴,然后有需要的话,它会把“匕首”捅进自己的脑袋……
脑袋?朋友的兴致完全被挑动,我想象不出来它的脑袋是什么样子的,让我来找找它的图片,这样也许更直观。
插图/戴未央
是的,脑袋。这个行为其实就是自体受精(selfing)。海扁虫的“匕首”位于尾巴尖,脑袋长在另外一头,得非常灵巧地弯下腰做这件事……据我所知,一些人类也可以办到,叫做“autofellatio”……
脑袋不会坏掉吗?被扎个洞注射?
这个就不知道了。我没开玩笑。英国人放下咖啡杯说。
我也在手机上翻出了海扁虫的图片,它们颜色鲜艳,身体可预见地柔软,但绝非我能够喜爱的生物。
这之后他们的对谈非常零碎,并且两次被打断不得不去吧台取咖啡。一杯馥芮白和一杯卡布奇诺。二者看上去几乎毫无区别,瓷杯中央都有一片白色叶子的拉花。馥芮白使用更少的奶泡,相对的咖啡比例较高,卡布奇诺是蓬松的,馥芮白也许更结实一些。
期间我收到了一条消息,来自国内一个认识十几年但称不上朋友的女性。我可以想象她传讯息时的模样,那条微信上写着:你听说老陆的事了吗?
我盯着显示屏看了一阵子,没有马上回复。热巧克力端回来的时候就不热,是温的。即便这样,上面浮着的一大团奶油还是很快塌了下来。索性用银勺搅了搅,整杯饮料变成了不好看的浊色,和暖气上摆着的一只土陶瓶差不多。那里面插了一束装饰绿叶,还有几只小摆件在它的身侧歪斜错落。后面的墙壁上是一张巨大且老旧的非洲地图,蓝色的海洋包裹着黄色的陆地。AFRIKA,几个同样生动的蓝色字母在底部比例尺的上端站立。地图没有黑色边框,从顶处一个挂钉伸下一条麻绳,它就靠着这根细线服帖在墙面上。
什么事?不知道。半晌之后我把剩下的半块饼干放回小碟子,擦掉手上遗留的糖霜,打字回复:对他现在的状况不很清楚。
不知道你会不会开心,虽然这么说有些……似乎一直在等我的回复,她很快就发来一条语音,我没有戴耳机,把声筒放到耳朵边仔细听。
怎么了?我继续打字。
他前阵子出了事故。
什么事故?
车祸。
人有事?
他没有事,但是那个女的流产了。
哦,知道了。我把手机扔到一边。也许是冷掉的可可太腻,或者是饼干太甜,我的喉咙感到一阵湿滑,吞咽了几次口水都没能够使它再次清爽起来。我忍不住清了清喉咙。这时候音乐里忽然一直重复着唱:The best shit on the street…The best shit on the street…(大街上最好的屎,大街上最好的屎……)
啊,这歌词。身后的两个男人重复念着:The best shit on the street……
我们同时陷入了沉寂,在莫名其妙的老歌里漫无目的地朝视线所及之处观望。整间屋子的配色无疑恰到好处。红绿是和谐对比色,任何时候都是鲜艳明快的搭配,如果再加入黄色调,整体更是融洽。人的视网膜含有杆状和三种锥状感光细胞,杆状细胞对黄色特别敏感,三种锥状细胞则分别对红绿蓝更有感触——高考美术培训班里有一课大概就讲了这个。后来给研究生开过一门中国古代画论,谈及设色更有诗句佐证——那时候可真是费了不少功夫,竟然能够背诵许多古文全篇。至今偶尔,无缘由地,一些词句翻涌上来,凝视着远处玻璃窗外那条仍然冷寂的街道,不由得想起几句:
春景则雾锁烟笼,长烟引素,水如蓝染,山色渐清,夏景则古木蔽天,绿水无波,穿云瀑布,近水幽亭。秋景则天如水色,簇簇幽林,雁鸿秋水,芦岛沙汀。冬景则借地为雪,樵者负薪,渔舟倚岸,水浅沙平……
花开花落年年重演,朝朝暮暮催人老倦。红花绿树青山黄土无不如此。如今再提及,都像是上辈子的事。这种婉转文风与异国情调并不融洽。我打开速写本,把这些话默写在随手翻出一页的角落。更上面的部分是一些账单,这个月的水费电费,超市里面包香肠奶酪。一只牛油果五百四十九福林,十块多人民币,之后不会再买。
一对情侣从我们的身边经过,男青年穿着军绿色呢子大衣,棕色条纹裤。女青年穿着件黑色棉服,围着起了球的红色毛线围巾,身上还背着一只巨大的紫色登山包。他们在第三间秘密客厅里探视了一眼就退了出来,想必那两个女孩子还黏腻在一起。
为了掩盖尴尬——我这样认为,他们抬头在紧窄的通道上找书。屁股抵着我们的桌沿。很快他们觉察到了更加巨大的尴尬,于是也就放弃了寻找,迅速从这个细窄的通道退出,坐在大厅里一个脖子颀长、戴着金边眼镜正在读一本科技杂志的女人旁边。
你和那个女人怎么样了?英国男人对面的朋友忽然发问。如果不是他再次提起,我几乎都要忘记最初这个引发我对他们关注的故事了。
你说那个匈牙利女人?
嗯。
我后来放弃了。英国男人回答。
为什么?
有天她跟我说:我不喜欢阅读。
哦。她不喜欢阅读。朋友重复了一句。
不过我始终都能记得她,我把她珍藏在我的心里。英国男人说。
话音刚落,两个匈牙利女孩子从里间走了出来,弄出了很大的响动。其实没有过多的举动,然而走路的声音叮叮咣咣,像是两匹马正在穿越森林小道——也许是马丁靴太硬,背包上有铃铛的缘故。两个人都戴着有毛球的绒线帽子,其中一个人的手还搭在另外一个的脖颈上,涂着深紫色指甲油,尖头有些脱落。她们差不多一般高,都有一米七左右,但是很瘦。整间咖啡馆的人都看向她们,不过很快自带扩音器的女孩们就拉开黄铜手柄走了出去。绑马尾的女店员从吧台走到里间整理,经过我们的时候被身后的英国男人叫住,显然他们此前算是熟识:
丽娜,你觉得五十多岁的男人对你来说老吗?我指的是情人?
呃,这个……女店员显然有些尴尬,犹豫了几秒才道,也许当朋友可以。
你今年几岁?
二十二岁。
二十二岁……你喜欢什么茶?
嗯……这个有很多……我想最喜欢的应该是参茶……
也许你应该考虑把它放进你们的菜单。
啊也许。叫丽娜的二十二岁女孩慌忙走开了。
两个男人又陷入静默。我滑开手机,查询几条未读消息,还是那个朋友发来的,她不吐不快:你说这也真的是,他开着车,出了那么严重的事故,偏偏两个人都没受什么伤,就孩子掉了。我觉得这算是一种惩罚,毕竟你和老陆还……
生活真是糟透了。身后的英国人忽然说,全都是折磨。
你应该学会享受你自己的人生。朋友耐心开导。
不,我不认为是这样。我受够了,我想大家都讨厌我。
哦不会,不是这样的。
也许不是吧……但我自己认为是这样。
生活是你自己的……朋友语句迟滞,仍想劝慰却几乎词穷。
五年前,我们就坐在这儿,啊不是,是那个靠着窗户的位置,还是夏天,这间店被重新装饰过,那时候那边还有一个小书架,摆着一些小册子,都是些卖不出去的诗集什么的,和现在一样,一直都放一些古怪的老歌……我们是在那里分手的,我是说我和那个布达佩斯女人,我差一点想要求婚的那个……他回忆说,隔了片刻,他补充了一句:她是个婊子!
这一次朋友没有再开口回应。我想也许他的大脑一直在飞速计划结构什么词语,但最终还是保持了缄默。
他们都不再说话。半晌之后,朋友从椅子上起身,走到我身边的书架上取出一本书不断地翻页。
这些书看着很旧。他举着其中一本说,你觉得能卖出去吗?这些几乎都是二手书的样子,不知道被多少人翻过。
我抬头看了一眼,不认识匈牙利文,但看得出来似乎是一本凶杀悬疑小说,因为上面有红色的刀刃和黑色的血液。
英国男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过他也站了起来,走到衣架边取下一件黑色大衣以及一条灰色羊绒围巾。
再见,艾利克斯。他说。
这么快要走了吗?艾利克斯问。
是的,我要走了。英国男人说。
那好吧。艾利克斯点头。
英国人衣角蹭着我面前摊开的十六色水彩盘,很快走过短小狭窄的甬道,穿越高低错落的胡桃木桌椅,推开墨绿色大门,走到大街上去。
2 墨尔本咖啡馆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我想要纹身,所以割开了小臂,纹在了肌肉上。她一边说一边用一支笔在我的写生簿上画半条人体手臂的肌肉图:小臂的肌肉相对比较复杂,总共有九块,可以根据深层和浅层对其进行区分——深层拇长屈肌、指深屈肌和旋前方肌;浅层肱桡肌、旋前圆肌、掌长肌、桡侧腕屈肌、尺侧腕屈肌和指浅屈肌。
可能只有学过解剖的人才会做这样的梦。听着都觉得疼。所以你最后纹在了哪里?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笔尖钉在掌长肌的位置:这里。
表浅,易解剖,肌腹扁平细长,厚薄比较均匀,腱性部分长,有足够的强度……她继续说,在那块肌肉上补上几根潦草线条。
忘记问你到底纹了什么。
这个我其实也不知道。醒来时只能记住我给自己做了缝合,留下一道长长的疤。
也就是说,你把纹身纹在了皮下。
想想也不是不可能——这块肌肉比较恒定,神经变异少。
不要说了。
怎么?
听着很疼。
是你要问。她扔下笔,拿起叉子切下一小块香蕉蛋糕,放进嘴里,很快吞咽下去,于是她又切下一块:你不要点茶什么的吗?
不用了。我指着杯子里的热巧克力,这个太浓郁了……
就是因为这个才问你要不要茶。你不是很喜欢这里的茶?
没错是没错……
好了,我现在得认真做我的工作。她喝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认真说,如果今天我再找不到工作,就去跳河。
去哪座桥?玛格丽特?伊丽莎白?
玛格丽特。
为什么?
因为伊丽莎白太近,走过去不超过十分钟。我得给自己留点时间好好想想。
想什么?
想我这悲惨人生的前因后果。
这有什么好想的。你不过就是六年的医学院念了九年才念完,之后恰好赶上疫情,怕死连医院都不敢进,在家又晃了三年,再往后开始打零工——三十多岁了一事无成。
她狠狠瞥了我一眼,不再回话,低头开始敲击键盘。我知道自己玩笑过分了。
这个早晨,她打电话来问我愿不愿意一起去一家咖啡馆。“是一间非常好的店,我常常去那里。”她说。这让我产生了一点期待,所以当我走进来之后,难免感到了落差。是很小的一家店面,名字很长——“我小小的墨尔本咖啡店和冲泡酒吧,始于2012”。没错,招牌上是这么写的。一个黑色圆形木质匾额挂在入口,上面有简笔画,正中间白色铅笔勾勒出一栋简单房子,尖屋顶,正方形身体,长方形门卡在中央,门框里画着×。四周是短线条辐射线,类似太阳一般的发光体,最外圈是一条粗壮的白色实线,再往外,就是冗长的店名字母。
咖啡馆的门框是黑色的,嵌在新古典建筑里的包豪斯设计,内部也不能够令我满意,狭窄而拥挤的空间,凌乱的工业风吧台。可供选择的点心不超过三种:香蕉蛋糕、芝士派、可可饼干。咖啡的种类不多,倒是有一些茶可供选择。我在奶茶和热巧间犹豫了一番,最终选择了后者。
可以看出来你并不满意。上楼时她说。
只是比我想的更小、更现代一点……
但是环境还是很舒服的……我不喜欢大空间。二楼靠近整面落地窗,那里还有插座,所以很方便,也不会被人打扰。
我只是不太喜欢这个店里的装饰。我边走边说。
怎么?
有些混乱。我指着楼梯一侧的装饰照片:说是墨尔本咖啡馆,结果都是加州的风景。外面是包豪斯设计,里面又变成了原木风,黑色和姜黄色并不协调。吧台想要做成工业格调,但选择的射灯又非常居家。还有这个山地自行车,为什么要挂在墙上?还有那些登山包,是卖商品还是作为装饰品——上面还有价格标签,元素混乱……我不明白这间店和墨尔本有什么关联,除了楼下的墙上有一张布莱顿海滩图片之外,没有任何关于墨尔本的线索。
看来你真的很不喜欢。她把托盘放下,转身又四下看了看。我们来的时间早,楼上的六张桌子只有两桌被占用。但很不幸,她喜欢的位置坐着一对情侣,我们只好在楼梯口的小沙发前安顿下来。
其实这里卖得比较好的是他们的咖啡豆,上次我喝了最好的大豆卡布奇诺,非常浓郁。以前他们还有杏仁拿铁,但是刚才没有看到。她尝试向我解释,还有,那面墙上的背包是出售的,你听过那个牌子吗?Herschel?
没有。
是一个不错的专业户外用品品牌。
总之我认为整间店是一个奇怪的组合。
好了。我知道你更喜欢那些古典老派的咖啡馆。她脱掉毛呢外套,挂在二楼入口的衣帽勾上,那些地方让我觉得不真实。我更喜欢在这种氛围里待着。活在当下。
三十分钟之后,她喝完咖啡吃完了香蕉蛋糕,准备下楼再点一些别的什么时,那对男女也离开了座位。
哦,快去那个位置。她催促我说,趁现在。
可是桌子上还没有被收拾过。
我会下去叫他们上来清理。
她跟着那对男女下楼去,男青年个头很高,脑后扎着一个小马尾,女孩子穿着一双马丁靴,绑带的孔洞非常密集,一直爬到小腿肚。我没有耽搁,等他们走到楼梯转角,就起身把她的电脑、双肩背包、手机、笔记本等等物件一一挪去她想要坐的位置。很快她就又回来了,两手空空。
一会儿他们送上来。她说。
你刚才生气了吧?对不起,不应该揭你伤疤。
没关系,反正你说的也是事实。我三十多岁了还很难糊口。
等了老半天,才有一个女服务生端着托盘上来。她站在楼梯口简单环视了这个狭小的内部空间,最终非常笃定地朝我们走来。您的柑橘茶。她说。她把一只有些旧的膨化玻璃茶壶和一只白色宽口骨瓷杯一并放在角落。对不起。她再次开口,快速清理干净凌乱的桌面——之前坐在这里的情侣掉了一桌子的饼干渣,麦麸粉细细碎碎飞得到处都是。
等服务生走后,她从背包里取出湿纸巾,再次把桌面清理了一番,又喷上酒精,过了一阵子才把我帮她堆在另外一把椅子上的电脑等一应东西搬来重新摆好。
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我看着她做这些事问。
有几个还算比较合适的,比如说在诊所,或是疫苗中心之类的。但是我不想做。
怎么了?
人太多太杂,而且我也不认为是一些可以做久的工作。
好像是这样。我点头,那么诊所呢?
诊所对语言的要求很高,我认为他们应该会聘用本地人。哪怕没有完整的医学知识——你知道我应聘的也不过是前台接待而已。
你语言已经很好了,而且又有医学学位。
但是我现在仍然这样活着。你不是已经很简洁明晰地对我的生活做出了总结?她充满反讽地说。
对不起。我再次诚恳地道歉。
无所谓。她把头扭回电脑屏幕,至少我仍然在努力——总比一个每天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的人强许多。
看似泛泛而谈,实际上意有所指。我知道她在说我。两年来我一直都很混沌,接到的工作也越来越少,这让我几乎入不敷出。窘迫的境况好像从老陆回国之后逐渐彰显,并且愈演愈烈。
老陆离开之前有段时间我们在密集地吵架,这是十年里前所未有的状况。最初的争论是在链桥上开始的,当时我们去打折超市ALDI购买食物。他背着双肩包,手上还拎着两只大大的帆布袋,我也同样如此。一路上都有人奇异地看着我们。
真的要放弃博士学位?为什么?我追在他身后焦急地问。我还记得当时我的头发很乱,每一根发丝都朝不同的方向飞着,并且不断抽打面颊,但是我们谁都腾不出手来捋一下。一段时间以来生活也这样混乱无比,本来已经习以为常,但那天早晨他突如其来地宣称自己不会继续读下去,当时他戴着一次性塑料手套,正在货架上捏一只牛油果——其实他不用捏的,那只牛油果已经完全成熟了,浑身都是深棕褐色。
我刚说过了,如果再读下去,可能还得三年——我已经读了三年了,但是谁知道之后会是什么情况?我还不如回国再说。反正我又不是没有工作。
可是不觉得可惜?好容易才到这里,又学了那么久的语言。
所以我认为当时就不应该做这个决定。
所以你现在是在埋怨我?我停下脚步,侧着身子问。然而他径直往前走,并没有如我所愿“认真”进行对谈。
在桥上他仍然把我甩在身后,我的双肩包里装着两罐巨大的希腊酸奶、一把欧芹、一盒二十只装的鸡蛋、一网兜血橙,肩上还勒着一只黑色帆布袋,里面有一颗白菜以及两斤装的牛杂,另一只手里是一大条卫生纸卷。这些东西压得我不堪负重,但显然他没有任何余力帮我分担。
他的头发也乱糟糟的,比我好一些但从背后看去也令人感慨。风一吹,发丛里现出一片白色。这几年他压力颇大,有时候我也会后悔当年撺掇他来欧洲读书,甚至因为便宜而选择了匈牙利这个不那么欧洲的欧洲国度。此后每当有人问起他为什么来布达佩斯读医学博士,他总会觉得自己被冒犯。
我为什么到布达佩斯?我也不知道。他经常不无反讽地回答。
可是这也是你自己的决定。偶尔为这件事拌嘴,为了缓解自己的焦虑和压力,我都会这样对应。所以那天这些话跟着大风又一次灌进了他的耳廓。
没错。所以我现在决定不读了。我要回国。
机票很贵。
没关系。
可是没有拿到学位。
那又怎么,反正也不影响我继续当我的医生。
拿到学位可以评教授。
这一次他终于停下脚步,但是没有看我,而是望向远处的河面以及落日下变得紫红的天边:这从来都不是我的追求。和人比来比去什么时候是个够?
一个月之后他就收拾好了行李,告诉我,我们可以各自思考一段时间。
期待你回来。但是如果不,也没关系。不过我们需要给这个思考画定一个时间段。
你决定吧。
那么……一年?
好的。
他非常痛快地离开了。我想他大概认为过不了几天我也会跟着飞回去。实际上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半年之后,布达佩斯再次陷入封锁状态,接着是第二年,如今到了第三年。我没有回去,我们也几乎不怎么联系。去年夏天,我生日时银行卡内被存入一笔钱。
我们共同存款的一半。短信上这么说。
你在画什么?她伸过头来看我的画簿。
一个出版商和一个女作家。
又是一个什么故事?
一个准备离婚的女作家想要独立,一个出版商好像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但是最后……
她发现这个男人只是为了性?她抢着接话。
也不完全是,不过这个女人最后感到了挫败,因为她发现实际上自己真的无法应对生活而感到崩溃。
你有没有遇到这样的事?
我?我又不是女作家……不过确实有相似的事情。
讲讲。
其实就在不久前,一个很久没有联系的图书编辑打电话约我见面,说有一个不错的项目要和我谈谈,我说我们能否视频会议,他说正巧他要来我的城市办点事儿,开着车很方便——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他一定以为我还在国内。
然后呢?
然后我说我在外地。他说在哪里,不远的话也可以直接来找我。我于是翻开地图,查了一下他所在地和布达佩斯的距离,以及开车需要多长时间。
多长时间?
地图上显示:没有路径。
也就是说开车过来根本不现实?
我想是的,但也许……谁知道呢,慢慢开,一个关卡一个关卡地过或许也可以?不过我还是又查了一下两地的间距,是九千三百十二公里,假如以平均每小时五十千米的速度行驶,开过来大约需要八天,日日夜夜不停那种。
比想象中要短。
没错,比想象中要短。
你现在这个工作还能做多久?
去年还有三个杂志一个公众号要我的插画,今年就只剩下最后一个了。但是马上他们也就不要我了,我知道。
那怎么办?
还没有头绪。你呢?这一个早晨都找到了些什么工作?
符合条件的和我现在的差不多,接待员之类的,或者保洁。
不过刚才我收到了前男友的邮件,他约我去听一场演唱会。我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这样的活动了,整个世界都像是死了一样。
所以你要去?
是的,我已经答应。深海乐队,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是我们以前都很喜欢的一个比较老牌的乐队。
会复合吗?
当然不会。他上个星期刚刚结婚。
结婚?
没错。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认为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这算是你人生中最疯狂的事吗?
当然不是。
所以是什么?
浪费十年在医学院。她说,如果我早知道现在在干酒店前台,十年前就应该辍学,那样的话也许如今我好歹可以当个经理。
很有可能。
她重新回到自己的工作里去,在写一份培训员工的日志。她打算辞掉这个工作,所以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需要集中培训两个新前台,一个是本地高中毕业生,一个是在布达佩斯读书的罗马尼亚人。
我合上速写本。女作家坐在窗前,出版商的手放在她的肩上。小说里这个女作家内心非常挣扎,她硕士读了翻译学,年轻时还译过两本书。她只是在家庭生活中浸淫了十几年,到了一个干什么都有些迟的年纪。她想着要离婚但是她老公——一个生物学教授告诉她,她没有本事一个人养活六岁的孩子。现实是她确实顾不上来。比如这个夜晚,她把孩子哄睡,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原本她是要在台灯下写书的。
我不喜欢这个小说,里面没有什么能令我感到意外的情节,但我还是忍不住想知道最后怎么样。然而结局也没怎么样。其实我更想要画一个房间里的空镜、书桌、玩具,没有脱序的关于井井有条的家庭生活的一切……然而编辑希望画男人夜访的场景,我画了,和往常一样毫无创意。不过现在,一早晨的工作也是白费劲,因为原本快要完成的画面底端被我无知觉地画了一条蜿蜒的公路,盘绕着走向空白的尽头,也许总长度有九千三百十二公里。它并不像是一条公路,而是一条形态扭曲的蚯蚓,没有脊椎,黏黏糊糊,很长很长。我以前见过很长的蚯蚓,盘绕在树下,大概一米左右,最初我以为那是一条蛇。据说澳大利亚的蚯蚓能长到一米八以上。一个一米八的老陆称得上玉树临风,而一条一米八的蚯蚓令人作呕。
令人作呕。
3 东方画廊咖啡馆
最近我好像好了起来。一个女人在我的左侧说。
还是那个问题?
没错。
持续多长时间了?
如果精准一点的话,二十二年了——到今年四月的话。
你记得很清楚。
如果你被这样长期折磨,大概也不会忘记它的开端。
是一个红色头发的中年女人,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和另一个女人谈话。星期六上午十一点半,店内已经坐满,更多的人挤在书架这侧。这排开放式架子几乎占据了所有墙面。整个空间都是姜黄色的基调,顶棚、落地书架、圆桌、异国情调的灯笼,色彩完全统一。两人之间是一只巨大的白色瓷盘,上面摆放着六片燕麦切片面包和三碟蘸酱:酸辣酱、酸奶奶酪、菲达奶酪。这是这家店里最好吃的三种酱料,剩下还有印度尼西亚花生酱、绿咖喱、白干酪,搭配黑面包也不错。
走进来完全是个意外,在附近商场的专柜取好预定的香水,顺便询问了那位穿灰蓝色制服的店员附近是否有不错的书店咖啡馆,她走出有着两面巨大玻璃窗的专卖店,指着街对面说:那里。
转过街角的时候才发现我来过这家店,两个多月前和一个土耳其男人。那时候他点了一整套的蘸料,仔细为我讲解了每一种口味的特色。
你对这里很熟悉?我问。
没错,我住在这附近。他回答。
房租是不是便宜一点?
这大概是一个不太礼貌的问题。但是他还是摸了摸自己的胡须——一大丛那种:
可以说是。毕竟这里是布达比较僻静的区域。
蘸料的味道很好。我边说边将手上最后一块面包塞进嘴里,堵住了不适当的对谈。
你最喜欢哪种?
酸奶。
我也是。不过,那不是完全的酸奶,里面还混合了花生碎、薄荷和黄芥末。还有一些别的调味品,一点点胡椒……
嗯,一点点。吃得出来。
之后我们就陷入了很长的沉默。天气有些阴,也不是周末,店里显得冷清。不过桌子上橘红色的小台灯亮着,柔和温暖的黄光。我搅拌着白色瓷杯里的奶茶,半天想不出来继续说些什么。
现在,这个空间满满当当,和之前的氛围大不相同,我才想起原来是周末。既然已经走了进来,就只好在四不着边的中央坐了下来,这是最后一个空着的小圆桌,上面还遗留着上一个客人喝剩了半杯的咖啡。服务生忙得不可开交,直到五分钟之后才过来收拾残局。
请问需要什么?高个子青年问。
特殊燕麦里都有些什么?我指着菜单问。上一次我就想要试试这个,但那个土耳其人已经点了足够的分量。
自制的燕麦混合,里面可以放手工优格、新鲜水果和芒果泥,或者也可以选椰子味优格。他认真解释。
那我要店内自制优格,莓类水果和芒果泥混合。
好的。他取走了那本餐单。我百无聊赖,抬眼去看书架那侧。上次来时我曾踱步过去翻检,架子上大多摆着匈牙利语书籍,只有最左边那个角落里有一竖英文书。现在那里对坐着一对男女,女人腿很长,一直伸到男人的脚下,男人穿着条深蓝色牛仔裤,白色运动鞋,膝盖向内回收,身下那把椅子对他而言有些狭窄。
显然整排架子更多起到装饰作用,没人会走过去,臀部紧贴着陌生人的手臂取下一本书。
我把手机翻出来一边滑页一边等餐,和那个土耳其人的聊天停留在上上个周四。他说十九号尤努斯·埃姆雷学院(Yunus Emre Institute)有一个土耳其早餐,需要在网上注册,如果我有兴趣的话,可以一起去试试。
一定是纯正的土耳其风味。他写。
我没有回复。
咖啡机嗡嗡响个不停,两个围着褐色围裙的店员一直在吧台后面忙碌,餐点好半天没有端来,靠窗那两个女人的对谈还在继续。
像今天这样吃也没关系了?坐在女人对面的人问。发问者穿着件灰色圆领毛衣,下身是藏蓝色窄腿牛仔裤,黑色的鞋子,款式都很沉闷老旧。齐耳卷发,没有仔细染过,棕褐色和白色相间,发梢有些干枯。年龄看上去四十出头。
并不能确定……我只是觉得最近好多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努力治疗缓解这种难受。
是什么样的?
嗯……腹胀,偶尔的腹泻和频繁的便秘——只要我吃下东西,紧接着来的就是这个——它们已经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了。但是也曾经有几次,好像正常了,我感觉是那样。不过并不长久。
所以这一次你也认为只是短暂地恢复?
并不能确定。但确实好像有效。我希望可以彻底好起来。
我也希望你彻底好起来。那人诚恳地说,但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她把起司仔细涂在面包上,送进嘴里开始咀嚼。
上一次,那个土耳其人不是这样做的,而是直接撕下一小片,在面前的一个小碟子里蘸了蘸:就这样,你尝尝。这些东西和土耳其Mezes很像。
我有些局促,并没有接过他递来的食物。出门时忘记带洗手液,店内也不提供这些。我的手刚刚抓过门把,拆过包装盒,更早之前,还扶了公交车的吊杆。我没办法说服自己用这些染满细菌的指头将他递来的东西塞进嘴里。
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我说。三分钟之后,我站在小盥洗室里的橘黄色水池前,生出逃跑的念头。但是我的帆布袋还扔在座椅上。
哦,这个很好吃。女人对面的朋友说。她指着其中一只小碟子,有些酸辣,但是味道很清新。
她说的是一种类似土耳其阿克利埃兹梅的蘸料。“Aclezme”,为了记住这个单词我可花费了不少时间,土耳其人一遍又一遍教我发音,他很有耐心但是我没有。后来他有些失望,但仍然耐心地录了一个语音传送给我。甚至他还从网上找来图片,在上面清楚地标记土耳其语,并且有一个非常详细的解释:这个主要由捣碎在一起的西红柿、青椒、洋葱、大蒜和柠檬汁组成。特别一点的还会加入橄榄油、红辣椒酱、辣椒粉、石榴糖浆和一小撮薄荷糖……注意,“acl”这个词的意思就是辣……还有一种塞米兹奥图,也很流行,里面有马齿苋、大蒜和酸奶,实际上是那里比较温和的meze之一……
他一边在手机上弄这些一边对我说。那天过后,我以为我不会再次想起这个留着一把胡子的二十八岁青年——他看上去甚至更像三十八岁。但他却时不时跳出来。我收敛起关于他的片段,继续耐心听身旁的女人们讲话。
很辣吗?女人问。
嗯,我觉得有点。是不是还是不能吃辣?
倒也不是不可以,但保险起见……
哦我明白。慢慢来……不过,你觉得这次有效是因为换的这个家庭医生?
没错。从去年开始,这个病症越来越严重了,不仅仅是腹部的不适,还有间歇性的盗汗、疲劳、关节和肌肉疼痛——而且这些症状都是按照自己的时间表来来去去的。
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根本无法预知我吃下某种食物之后我的身体会怎么样,所以我一直在观察到底哪种食物会引发哪种症状,然后避免引发症状的食物。
难道吃下的所有东西全部有症状?
嗯,不过有轻重之分。
所以呢?见到那个医生之后?
哦,那个医生。女人的语气忽然愉快起来,是一个特别——特别的人。
特别?
他是个综合学科的家庭医生,很有经验。我认为……他很有个人魅力,尽管他已经六十岁了。她回答。
然后呢?
然后他认真听了我对二十年间歇性痛苦的叙述,那天我讲了好久,他一直耐心听。最后他认为这其实是一个脑与肠交互作用的疾病——两个系统之间的正常交流以某种方式受到干扰,就像医学上的很多东西一样,还没有被很好地理解。
不是应该去看专门的肠胃病学专家?
这二十年来你以为我没有去看过吗?从一开始我就被诊断出患有IBS (肠易激综合征),但是怎么治疗都没有结果……
我的谷物燕麦被端了过来。这边的动静打断了她们的谈话,那个女人朝我看了一眼,但很快转了回去。然而她对面的朋友却一直目送服务生的离开。直到我举起勺子,挖出淤泥一般的混合物,才收回目光,重新回归刚才的话题。
那时候——朋友斟酌着问,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是说你第一次感觉到身体不舒服的时候?
过去太久了,其实我都不大记得起来……女人似乎在沉思,对面的人耐心等待。
一切都始于墨西哥。过了一小会儿,女人再次缓缓开口,二○○○年我和我前夫去旅行,算是蜜月,但实际上我们已经结婚两年了,也有了我的第一个孩子。我当时非常有压力,头发疯狂地掉,我想我大概有些抑郁。恰好那年我们的一个股票投资有了一点盈利,我前夫说,我们一起去旅行吧,我说好,于是我们去了墨西哥。
嗯。朋友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
就是突然之间,真的,忽然有一天,我对玉米过敏。每次吃完,都觉得好难受。然后是面粉制品,然后是奶制品,然后是脂肪……辛辣的食物更不可以……再然后就是大多数水果和蔬菜,唯一不那么让我难受的只有少数不含麸质的谷物、烤鸡或鱼和胡萝卜……也只是不那么难受而已。
忽然之间?
是的。我真的想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不要紧,反正已经过去,就算没有,我也已经习惯。而且大部分时间,就是我说的,吃得仔细一点也不会那么难受。不过从去年开始……
你和你前夫到底怎么分手的?因为这个病吗?朋友忽而插嘴。
分手?似乎有些意外被问到这个,女人沉思了几秒,接着说,有一部分原因是这个……我有一阵子非常封闭自己,但应该也不完全是……
还有别的理由?
我不是很确定。
总有一个最后不能在一起的理由。
最后的理由……女人慢慢回想,应该是我患病之后的第五年或者六年,他们说我是IBS,使用抗生素以后会有所改善,但是一直没用。然后我开始接受各种医生能想到的每一种感染的检测——他们也怀疑我感染了寄生虫,然而也一直没有结果。我前夫那时候就一直和我保持距离——这也是医生们要求的,不过他们要求的是我们不应该共同饮食,而不是分居。
第五年或者第六年……如果感染寄生虫也早就交叉感染了吧,那时候再保持距离……
没错。但有趣的是我们马上就听从了医生的指令。
所以他是因为怕感染寄生虫?
我不知道。但这个应该是最后的理由。因为这个我们开始了分居。
所以你到底感染了寄生虫没有?
这个我并不确定。
不是做过检查?
他们说我感染了一种虫子,我到现在都记不住那一长串的单词,不过他们说是一种主要感染牛、绵羊、山羊和猪的细菌,通常通过受感染动物的奶或肉类传播给人类。他们说我在墨西哥很可能就是因为喝牛奶而感染的——我确实喝了很多当地的牛奶,墨西哥的牛奶很好喝。
然后呢?
然后很可笑的是,我和我前夫刚刚正式分居的第二个月,他们就说我的检查报告里其实有几项显示不符合那个细菌的感染。哈!“我们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些什么。”我当时还听到了这样的话。
听上去确实非常难受。朋友说。她停下来进餐,用餐巾擦了擦手指,所以你到现在也不能确定自己体内是否有寄生虫?
没错。
那么孩子呢?朋友举起茶,喝了几口,放在离自己更近些的位置。
孩子?孩子当然不适合和我待在一起。所以我前夫带走了她。不过这样也好,我产后一直有些抑郁……
因为什么?
为什么?其实我想了二十多年,也不是很明白。总之我不喜欢她。
一次都没有过?
嗯。
那么现在呢?
现在?你是说那个孩子?
嗯……孩子,以及你前夫。
我和他们都没有什么联系了……
他们也仍然在布达佩斯生活?
嗯。住在佩斯。
就这样也不见面?
没有必要。
你还好吗?
我?
嗯。
一般。女人很快回答,但是现在我觉得好多了。
因为身体舒服多了吗?她继续问。
也许是这个原因。
他,就是那个家庭医生,怎么治疗你的?到底是什么病?
他说是免疫系统疾病,不是虫子引发,而是某种细菌。他说我这些症状他以前都见过,间歇性发烧、出汗、肌肉和关节痛,这个可以被治愈。他说抗生素一定能把这个病治好,只要我配合就行。
然后呢?
然后已经到了第十周,我觉得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以前的症状消失了好多,也能吃点别的东西了。
那就好。
谈话进入短暂的休止,我抬头看了她们一眼,正好对上女人望过来的眼神,她的眼珠是蓝色的,看上去很寒冷。这让我很快畏缩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谷物燕麦并不好吃,里面添加了大量枫糖浆,过于甜腻,结结实实盖过了水果的甜味,反而使它们发酸。我慢慢搅动着碗里泥浆般的混合物,有些后悔花了一千五百福林来买这个。还不如去超市。
重新翻出一个多星期之前的对话框,把Yunus Emre Institute这几个词复制入搜索栏,维基百科说这是土耳其政府于二○○七年创建的世界性非营利组织,以十四世纪著名诗人尤努斯·埃姆雷命名,旨在推广土耳其语言和土耳其文化,被视为土耳其软实力机构。
我花了半分钟浏览这个机构的网站,最后很快关闭了页面。接着我再次打开聊天页面,在对话框里尝试输入几个单词,但最后,也只是逐一删除。我和他是在一个交友软件上认识的。他是佩斯一条商业街上一个土耳其餐馆的厨师。我们打了两次电话,后来他约我见面。我换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套内衣,并且喷了一直舍不得用的香奈儿香水。但那个早晨他一直都在讲mezes——土耳其美食中最重要的一系列菜肴之一。我记不住这个单词,他耐着性子一遍一遍教我发音。
可是这是什么东西?我看着他递过来的照片问。
你可以认为都是些开胃菜和冷菜,由各种各样的蔬菜、豆类、糊状物、酸奶和奶酪组成。每个meze都有自己独特的风味,可以是浓烈的、辛辣的和可口的,并配上一篮新鲜的面包。
他的介绍巨细无靡,我则勉强忍耐听着,对土耳其有些什么食物毫无兴趣。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十天以来总是打开对话框看一遍他发来的信息。
我们今天先在这里结束。两分钟之后,坐在对面的女人说。
我还需要几次治疗?饱受肠胃紊乱折磨的女人问。
这一阶段还有五次会面。仍然像今天这样,你选择想要去的地方,我们在那里见。
好的。能这样说说话我觉得很放松,谢谢你,医生。
这是我应该做的。医生说。
我吞完混合燕麦泥时她们已经离开一阵子了。店员还是没有及时收掉吃剩下的食物。
那只白色瓷盘里一面已经空了,剩下的一面还完完整整地被摆在那里,三片燕麦切片面包和三种蘸酱:酸辣酱、酸奶奶酪、菲达奶酪。这是这家店里最好吃的三种酱料。它们完完整整,一点也没被触碰。
4 卢兹伍姆咖啡馆
回国之后要去见面吗?和那个人。
没想好。
这种关系还要延续多久?
不知道。
你吃的蛋糕是这个店的明星产品。
你说这个?阿萨用手指了指面前两块蛋糕中的一个。
是的。奶油蛋糕。
可是我反倒是喜欢你那只泡芙。
这个只有周末才会有。
这个店人很多。
几乎来的都是游客。城堡区嘛,这家店很有名。
布达佩斯人好像很喜欢吃蛋糕。
没错。他们很喜欢。所以你也看到,有许多咖啡馆。我第一次来这里已经是五年前了。
五年前?
嗯。刚来布达的时候我们就找到了这家店。
我们?
对啊,是和老陆一起来的。
啊,抱歉,习惯你单身的状况,总会忘掉还有这件事。
没有关系,我现在也觉得那十年婚姻像是另外一个空间的事,不真实得很……哦,尝尝我这个,里面有好多坚果,外皮也很酥脆。
你也尝尝我的,是酸樱桃馅。
酸?
也不那么酸。甜度中和得刚刚好,搭配上黄油和奶油的香味,我觉得比你说的那个网红产品好吃。
说起这个……我指着盘子里那只被挖掉一半的起司奶油蛋糕,第一次来我就点了它,但当时也只吃了一口。所以后来大概是补偿心理,每次我再来,总要点一份这个。
为什么只吃一口?
那时候我们各自选好了想要吃的点心。老陆喜欢巧克力,所以要了一大杯热巧克力,然后又点了一块纯黑巧克力蛋糕——和他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热巧还好,蛋糕完全是苦的,他咽不下去,所以和我交换了食物。
你喜欢巧克力?
不喜欢。
那为什么交换?
是啊,为什么?到现在我都想问问那时候的自己。
要是我,绝对不会和这样一个男人结婚。
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
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生出那样的念头,没有任何婚姻不充斥这些琐碎的不愉快。
你也让他不愉快了吗?
也许还不少……啊,奶油掉下来了!我惊呼。
三分钟之前她挖起一块奶油,胳膊肘支棱在圆桌上,认真听我讲话。整个过程里我想提醒她注意奶油化掉,但我知道她绝对会说“那有什么关系”,所以只是提高语速,想要快点结束这个话题。可是那勺奶油还是在半中间瘫软下来,直接跌到了她新买的一九九○年代直筒高腰牛仔裤上。她拿纸巾擦拭半天,还是留下了一圈印记。
没关系。她说,反正我今晚就回罗马。
这次她来布达佩斯只停留了两天一夜。大约也是她离开欧洲前的最后一次旅行。半个月之后她即将飞去明尼苏达,她的一个姨妈邀她去待一阵子,再之后,可能三个月或者半年,她打算从那里直接返回中国。
以后再也不出来了。她说。彻彻底底回去那种。
接下来呢?
接下来?就很简单,找工作,结婚,生子。
和那个人没有半点关系?
和他没什么关系。她说。
这是星期六早晨十一点钟,店里非常拥挤,牛油果绿的外墙里塞满了精致的传统家具和潦草的现代人。这家位于布达城堡山上的甜品店是布达佩斯最古老的咖啡馆之一,店内的摆设几乎都可以算是文物,也因此成为游客们参观打卡的一个去处。两百多年里尽管建筑物本身遭受重大破坏,但内部设备却奇迹般地在一八四九年和一九四四年的围攻中幸存下来。整面柜台两百多年里保持原样,樱桃木镶嵌桃花心木材质,中间一扇木柱框架小门通往昔日布达的世界。两边玻璃柜里摆满了出售的甜品,左边是种类繁多的蛋糕,右边是打包好装在透明玻璃纸里的点心。靠墙的一排也是展柜,里面有闪闪发光的桌饰,还有五十年来糖果行业的小玩意儿:弹吉他的女孩,一个戴着小帽子的少女,瓷糖架,披着新娘面纱的女人,身着燕尾服的可敬绅士。一对夫妇在一个用来装糖果的盒子上微笑,主教们戴着高帽,手里拿着一面红旗,胳膊下夹着一本祈祷书。漂亮的马,脖子可以被摘下来,从肚子里拿出糖果。还有复活节彩蛋,金色盒子上的天使。
排队的时间过于漫长了,以至于我第一次仔仔细细打量了这些陈设。阳光在门上方的时钟表面闪烁,顶部的一只鹰正在经受时间的考验。它看起来像是画中的东西。里间茶室配有瓷器和大理石桌子,窄门里也全部塞满了人。
你确定要坐下来?走进来时我问阿萨。
既然来了……她用手机翻译琳琅满目的甜品名称:肉桂茶配那个黄色的奶油蛋糕应该很不错。她说,这么冷的天,坐在这里当然要比外面刮着冷风吃强得多。
于是半小时前我们就倚着里间的拱形门框站在一对英国夫妻的对面等待一个小圆桌。他们在我们的注视下很快喝完了咖啡。穿着黑色西装白色衬衣的绅士把羊绒外套从衣帽架上摘下,挂在臂弯朝我们走过来:
小姐们,现在你们可以坐下来了,我看到你们等了很久,终于可以享受这份美味。为你们高兴,有个好胃口!他笑着说。他的太太也挤出一个不失礼貌的微笑,从我们身边的窄门低头穿过。
你说他是认真说还是在讽刺我们站在这里秃鹫一样等座位?
又不是只有我们这样。刚才那个秃顶的大叔不是还挤在我们前面?
这个空间也太小了,只有八张小桌子。
平时也足够了,至少这几年。有时候早晨我过来,这个空间里根本就没有人。我就坐在那里——我指着靠窗的角落说,我在那里一坐就是一个早晨。
现在我们坐在沙发的一角,桌子窄得刚刚够放下两个茶壶和两只碟子。中心铺着一小圈白色钩针多棱织物,正对着头顶铜吊顶灯的尖角。阿萨的背后是一张画,海上战争的场景,天空是灰色的,海面深灰色。
你不是说要喝肉桂茶?我问。
我想了想,还是柠檬茶比较解腻。话说回来,我很喜欢这间店。她说,老派正宗。很好地保留了比德迈尔的魅力。
比德迈尔?
嗯,Biedermeier。
什么意思?
嗯……我想想怎么跟你简单解释……她举着叉子说,你知道新古典主义?
我知道。
浪漫主义?
也大略了解。
比德迈尔这个名字是一个虚构人物的名字Gottlieb Biedermeier,常常出现在讽刺画里——具体怎么样你有兴趣可以自己去查,总之他的角色是德国中产阶级的隐喻,所以可以简单认为是中产阶级的大众审美,新古典艺术正在让位给浪漫主义。十九世纪拿破仑战争后政治压迫日趋严重,导致人们将注意力集中在非政治问题上——艺术有时候就是逃避——因此,比德迈尔画家画了历史小说和乡村生活,描绘了一个舒适的家庭生活——可能当时大家都期待那么生活。室内设计中,家具和室内空间的形式语言类似于新古典主义,元素简单流畅,通常一个家庭里没有写字台或一台简单的钢琴,是不完整的,它们代表当时中产阶级在文学和诗歌阅读中的文化兴趣。
所以有钢琴和写字台就是完美生活?
你要简化成这样也无可厚非。每个时代不总是有类似的一个所谓标准在吗?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有时候我们打电话会聊聊这些。
你不是说你们都是性爱电话?
是没错。只不过在性爱的间隙,他喜欢长篇大论。
性爱电话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个很难描述。而且我们尽量一次和另一次有所区别。
为什么不见面?
为什么要见面?
难道不会现实中也想体验?
不能说没有这种时候……但是一旦那样的话,大家好像就没有办法把这个事情的时间线拉长。我是说,如果不见面,从心理到生理,似乎都可以永恒地持续下去。不必觉得十分愧疚,也没有因为很快释放掉荷尔蒙而感到索然无味。
可仍然是一种背叛。
那有什么关系。
不会觉得对不起另外一个女性?
当然不会。首先,我没有和他见过面,一次也没有。其次,我并没有想要破坏他们的关系。最后,他也同样如此。
不会产生依赖?或者真的爱上?
那有什么关系,爱上一个人又不是什么重罪。我想我现在就爱他,但我同时也可以就这样爱他。没有必要占据肉体。
没有必要占据肉体……那性爱电话又是什么?
她沉吟着,似乎费力组织语言给我一个浅显易懂的说明,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其实我认为她已经深陷这段关系而无法自拔。前一个傍晚五点钟,我们正在沃依达奇城堡前面的溜冰场旁边的高台上喝匈牙利热红酒,她接到了那个男人的电话,挂掉之后她转身问我要公寓钥匙。
干什么?
我现在要回去。
不是说好了一起滑冰?
他说他现在想要。
那边已经半夜十二点多了……
没错,只能这个时间。所以我必须快点回去。回到家大概收拾一下,应该是一点钟。
必须现在,今天?
如果你不给我那我就只能在这附近找一个角落……她四处望了望,除了有点冷之外也没什么不行的。没什么人,又在城堡里,别有一番趣味。
我把钥匙递给她:你一定不希望我和你一起回去。
你可以在这里滑两个小时。玩得开心!她把空酒杯塞进我的手里,穿过广场去搭地铁。其实只要走大约二十分钟就可以回到我租住的单身公寓,搭地铁也不过快五分钟。
能快五分钟呢。离开时她说。
冰场上都是结伴来的人。我坐在长凳上穿租来的旱冰鞋,鞋子很旧了,绑鞋带的款式,穿脱比较麻烦。内靴上面也全是污渍,我拿起来闻了闻,没有脚臭味,但有金属湿凉的锈味。一开始穿上也不够舒适,在场上滑了两圈之后,我接受了不完美的事实。鞋身足够坚固,海绵够厚密度也够大。这样可以了。
半小时之后我就感到疲累,也因为一个人而感到索然无味。之前每一次经过这个冰场,问老陆要不要来滑,他总是说不。实际上我的技术还是他教的,但结婚之后我们谁都没有再碰过这个。他说年纪大了不经摔,而且玩轮滑时腰部膝关节脚踝需要用力支撑身体,这些地方容易发生劳损。
本来就不舒服,不要给自己找罪受。他说。
我看了时间,距离阿萨离开还不到一个小时。也许那时他们正打得火热。我宁愿晚一点回去,但也觉得百无聊赖。虽然已经是春天,天气还是冷的。我在城堡的一个角落里坐下,树上开满梨花,身侧有坚实的墙壁挡风,但头发还是飞了满脸。我身后是一个张着胳膊做出拥抱姿势的涂鸦小人,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念老陆,犹豫中拨通了他的电话。
……不管是什么,总比一些人彼此“拥有”,但完全都是谎言好。比如结婚十年的你,你爱他吗?你甚至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阿萨在讲话,不过我无心听她的絮叨。昨晚回去的时候她已经睡了,还不到九点钟,也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她竟然一直轻微地打鼾,似乎很香甜,这令我羡慕。
最近我总是失眠,实际上我感到伤心。我忽而说,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伤心?
没错。有些伤心。我以为我和老陆可以一直在一起的。我诚实以对。
凭什么?
就是啊,凭什么……去年,他告诉我那个女人怀孕之后,我哭了好几天,甚至还希望他们生出畸形儿——原谅我,他那时候逼迫我回国和他离婚,甚至愿意支付五万块的机票钱——至于我们的财产,他早已算清楚了,夏天的时候就分给了我一笔钱,我现在全靠那个生活。
然后呢?我记得上个月你打电话说那个女人后来流产了?
嗯,他们出去玩,回来的时候出了一个事故,我想不是很严重的那种,因为两个成年人都没有受伤,但是孩子……我一直觉得是我的错,我曾经恶狠狠地诅咒过那个生命。
也许他的选择是对的。阿萨看了我一眼。她知道我需要某种宽慰,但非常吝啬地不肯施舍。
十二点钟,早餐高峰逐渐过去,也没有人挤在身边等位,我们慢吞吞吃着糕点,却像是吞咽一团又一团的淤泥。我想起来第一次和老陆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巧克力蛋糕无疑是一团难以下咽的泥巴,我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把它们吃完。那时我想起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当天早晨我们刚从附近的一个小镇子上回来,非常疲惫,因为导航的关系走了岔路,走到了一片山林里。我非常口渴,摘了一些黑莓来吃,后来感觉更加口渴,和吃完巧克力蛋糕又喝了巧克力的感受差不多,嗓子里薄膜一般覆盖着一层甜腻的痰。那天他也很沉默,并且兴致不高,坐在一棵接骨木下的石头上休息。接骨木上满是黑色的斑点,也许它在生病,它的旁边是一株平平无奇的无花果树,再往下都是下过雨后湿滑的黑色坡地,再往远处就是灰蓝色的多瑙河。天气不太好,灰蓝里面还夹杂着一丝黄调,也湿腻腻的。“好像总会走错路。”那时候我想。我总是容易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绕好半天,在我的一生中,仿佛从没有走过一条笔直的不绕弯的路径。
不用自责。沉默好一阵之后阿萨开口说。但我已经没有那么期待安慰了。
从来没有想过要真实地找一个人去做爱吗?我问。
不是没有。我并不想一个人生活,更不想一直没有性生活。我已经三十一岁了,现在我上网约男人都困难。
可我看你还是有大把约会。
没什么用。线下见一面往往就没有后续。
不是说那个做代购的男人纠缠了你一整个夏天!
然而在我告诉他我还是处女之后他就说他得了病。
什么病!
他说耳朵发炎,可能会成为聋子,要在罗马做手术。
然后呢?
然后就消失了。
我想知道现在他耳朵有没有聋。
管他聋不聋……也许我要当一辈子处女。
然后靠电话性爱解决生理需求——这绝对是一种心理障碍……
那有什么关系,谁没有心理疾病。
不会随便找一个人来做第一次吗?
也不是没有。其实我想过找他来做这件事。但是认真思考之后放弃了。
为什么?
为什么?……也许是怕真的会纠缠……你呢?你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这好像不成为我的问题。我约过几个人,有过一夜情,但是我想要一个稳定的交往对象,所以偶尔也会和人见面。上个月,我见了一个土耳其男人,他是一个土耳其餐馆的厨师……那家餐厅我之前去过,味道不错,可惜你马上就要走了,不然可以去试试……但是我没有告诉他我去过他们餐厅。往后他又约过我一次,我没有回复他的消息。
为什么?
他的毛发很多,我有些不适应这样的长相。我如实回答。她翻了一个白眼,继续问:
老陆和他那个女朋友是怎么回事?
哦,那个女人——或者我得说那个女孩,研究生毕业,在他们医院实习,大概就是那么认识的。
什么时候的事?
他回国差不多一年的时候。
你知道得很清楚。
他告诉我的。他打电话问我可不可以。其实他一开始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说我不知道。后来过了一阵子,他说他遇到了这样一个人,他们可不可以交往。
够古怪的。
……其实很早我们就不做爱了。来布达佩斯没多久,大约你不相信,但自那时候起我们就没有了性生活。他总是说他很累,但是我曾经在卫生间发现过他自慰的痕迹。
你有这样做吗?
当然,在他去医学院上课的时候。有阵子我几乎天天都会那样。
怎么样?
很潦草。不过总好过隔离时期。
怎么?
他总在家里。我们只有一个房间。
所以你在禁欲。
没错,整整半年。他离开之后我松了一口气。也许我也早盼望着他离开了。
这样还有什么意思。分开是迟早的事。
没错。我用勺子刮完碟子里最后一团奶油,我可以推荐你一款女性用品,它可能会成为你的“第一次”。不过,这样机械地摘掉处女的标签,会不会过于虚无?
那有什么关系。从根本上我很久以前就不是了。她说。
这个话题彻底结束。我掏出手机又看了看,没有人再联系我。昨晚从冰场下来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念老陆,犹豫中我拨通了他的电话。我在滑冰,我想起来以前你给我穿冰鞋。我想回国了。我打算这么说。但是电话响了很久也没有人接听。今天早晨我收到了一条微信:怎么了?有事?当时大约是天气太冷,我的指尖也冷冰冰的,我没有打字回复,而是将它们紧紧攥进掌心。
5 马格维特咖啡馆
服务生开始搬动桌椅,吧台里留着棕黄色胡子的瘦小男人走了出来,所有客人都在穿衣背包。一个挑染了粉红色头发的女孩子低头绑好高帮登山鞋的螺纹鞋带,起身把所有用过的杯碟放在柜台,穿着白衬衣的女服务生将它们接过,细白的手指上戴着一只银色十字架戒指。一个抽着烟的男子靠着橱窗,头部陷在支棱起来的假毛领里,一辆摩托车疾驰而过,街道上呈现出青灰色。对面一栋高楼的窗口前,一个身着内衣的老年男性正向这里张望,他的手撑在一个兰花花盆的边缘。
下午四点四十九分。
书店·咖啡厅·行为艺术剧场。入口的牌子上写着。这是一家比较知名的创意咖啡馆,每个月都有几天举办各种文艺活动,空间不算大,却有两层楼高,长椅嵌在梯田式层层上攀的书架里,正中心大约是供想要放松的人群休憩,陈设着普通的奶白色咖啡桌椅,临街区域都有飘窗,铺好了厚实的坐垫,还有抱枕和薄毯可供使用。另一头的工作区域也完全不是摆设,来的人大多都在台灯下使用电脑——也许是作报告之类。门口的公告栏上粉笔写着这天的安排——
2022年3月24日。今晚:镜子音乐-两个陌生人的对话
Satbbi艺术协会呈现Lelkes Botond的音乐表演:
钢琴即兴演奏是两个未知数之间的对话,没有言语。我们可以坐在艺术家的座位上,他会演奏他在我们身上看到的东西。我们听音乐,我们在音乐中看到人的面孔。
日复一日围绕在你身边的人群中,你还记得谁?……
对于偶然走进来的顾客,很抱歉我们的正常营业将在五点结束。因为场地有限,我们只能为有预约的客人提供空间。感谢您的理解与光临。
马格维特咖啡馆
你预约了吗?我指着牌子问。
没有……我以为只要来就可以。而且好像我看错了活动,我记得不是钢琴演奏。小莫说。他把手机翻出来再次查阅:Adan Kovacsics和Gyrgy Buda正在谈论文学的平庸化,自后现代主义诞生以来,我们都见证了这一点。翻译的非凡作用也将成为一个话题。主持人Bakucz Dóra,入场免费……他念着:啊,是上个月的活动。二月二十四日。已经过去了!
因为它写着入场免费,所以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还要预约。他皱着眉解释。
那现在怎么办?我端起喝了一半的奶茶,决定一口干掉。人们在陆续离开,中心位置的桌椅似乎要被完全收起来,我们不得不腾出位置。
我去问问他们可不可以加上我们两个。他说,我去问问。不要急。
他走到吧台那边去,找到了一个人,头部被高耸的置物架遮盖,看不到脸。小莫伸出手比画着,又认真听对方说些什么。我感到厌烦,其实并不想留下来。这个空间过于高大,所以即便坐在暖垫上也总感觉冷飕飕的。如果半小时前我能够发现那个告示牌,绝对不会进来喝一杯味道单薄的奶茶。
马格维特咖啡馆在一家连锁大书店的旁边,如果跟着谷歌地图走的话根本找不到入口。正门在一条背街小巷,站在主干道中央三分钟,又往返徘徊两分钟,手机显示已经到达目的地,而目的地是一间大而冷清的书店,人少得可怜,英文书也少得可怜。我走进去,在一楼绕了一圈,收银台前有个四十多岁的染红头发的女性正忙着在电脑上记录什么,我想了想没有去惊扰她而是继续攀上二楼。其实我知道这都是无意义的行为,这里不可能有咖啡馆,太安静了,过于安静。二楼楼梯拐角只有一个窄小的架子,上沿黑底白字:Popular Fiction(流行小说)。摆着Long Bright River,Glass Hotel,Sex and Vanity, Deaths End这类书籍,一本也没有看过。
空空荡荡。我想,也许书店都在死亡。
请问这个地方怎么走?上上下下晃了几圈之后我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穿蓝色毛衣的店员。
啊,这个地方……被拦下来之后,梳短发的女店员在手机地图上比画,让我走出书店,在街角左拐,然后右拐。我点了点头,正要收起手机,她却忽然做了什么决定似的叫住我:跟我走。于是我紧随其后。我们拐进了一个犄角旮旯,这个店员拉开后门,面前是一个细长的两边点缀着涵义暧昧不明的雕塑的通道,通道尽头是另外一扇门。她告诉我推开门就是我要去的咖啡馆。我道了谢,知道自己走了一条内部通道,也许某个大作家就是这么入场的。我想,他一定不会推开咖啡馆的玻璃大门入场,而是忽然从一个角落里现身。神秘感。我知道。
果不其然,推开门之后迎面就是吧台,很多人都惊讶地看着我,包括小莫。他就坐在正对我不出五米的圆桌前,手里拿着新买的手机,正在拍面前的咖啡。
怎么从那里过来?
给你发消息也不回?
正在拍照片,没想到是你发的,打算一会儿再看……怎么会从那里过来?他又问了一遍。
我大概讲了讲自己找路的经过。
就说你怎么半天还不来,听完之后他说,指着临街的一面,你要不要坐到窗台前去。我们可以换一个位置。
我看了看那边,坐过去是不是还得脱鞋,不然腿往哪里摆?
不用脱鞋,直接盘腿坐着就行。
那得多脏。我鞋子上全是灰。
也可以脱掉。
不可能。我袜子上有个大洞。但是我家里没有针线,所以你猜怎么着?
怎么?
我用502把它粘了起来。
能粘起来?
可以。而且也洗过好几次了,非常牢实。不过有一个巨大的缺陷。
是什么?
洞没有了,可是粘过的位置非常硬,划得脚疼。
为什么不买袜子?
不光不买袜子,什么都不添置。我随时准备离开,行李多了没什么好处。我的内裤现在都松松垮垮,只有一条还算比较新,所以约会的时候都穿那个。
他有些语塞,可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面的谈话。我们是在网上认识的,去年八月他要出租一个月的公交卡,于是我打了他的电话。再往后发现我们还可以聊一些别的什么,所以偶尔会见面。他在布达佩斯李斯特音乐学院读完书之后就留了下来。不过没有再干音乐这一行,而是在一家外贸公司做会计。但可能他更希望自己被称作一个青年翻译家。
我译过两本书。还公交卡那天他再次自我介绍说。
其实约在这里见面原本也是因为一个关于翻译的交流会。下午我接到他的电话:Translators and Embajada de Espaa en Hungary在Magveto¨ Café举办活动,要不要来?
那是什么?
就是一个翻译协会的活动。
在哪里?
我说了在马格维特咖啡馆。上次我跟你提过的。
好的。
但是现在阴差阳错,他要去问问我们能不能待在这里听一场即兴钢琴演奏。不用讲话,然后用音乐让我们彼此懂得。也许这也是翻译的一种。
他走回来了,他们说我们可以先等一小会儿。有人去核实名单,根据以往的经验,总有几个人因为各种原因来不了,所以我们很有可能能够留下来。更何况我想,那边书架前面那么多地方可坐,大不了我们就坐到那里去。
我没什么意见。我说。
打电话时你在外面?
是的。
在干什么?
去商场帮一个朋友挑了一套基础绘画工具,她一直想学这个但生活始终不太稳定……这之前她找了好久的工作,现在终于被布达佩斯一家网络公司录取,任务是审核一些网络不当用语——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总之下个月第一笔薪水到账,她立马会去匡威买去年年底新出的一双厚底低帮鞋,那双鞋她从圣诞节一直看到现在。
恭喜她找到了工作,这年头这是个难事儿。
是没错。月薪不高,交完税之后不到三十五万福林。
人民币也有七千块。在布达佩斯也够活了。现在很多人都还只有二十万。
据说这是底线?
算是。普通大学毕业能有这个工资也可以勉强活下去,缴房租什么的……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之前的客人都已经走光了,大厅中央的桌椅也都被收起来,现在空荡荡的。
他们大约是要把钢琴摆在那里。小莫说。
应该是。我附和,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不是说五点钟就开始了?现在已经五点零八分了。
并不会那么准时。
你有没有觉得冷?
是有一些。这个空间太空旷的缘故。也跟这里现在没人有关系。他说。不过,可能这个店本来就不够暖和,我还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和我前女友。点完餐之后她执意要坐在窗台上的位置,整间咖啡馆都只能说是“不冷”,靠窗坐着还会吹冷风,所以并不舒适。那里不是有些披肩嘛,她裹在身上还是喊冷,所以我又找店员要了额外的软垫和绒毯。你说得没错,穿鞋子盘腿坐上去还是令人不适。我尝试着说服她坐到阶梯书架那边去,可是她说她喜欢窗户上还没有摘掉的圣诞彩灯,即便是在白天,也还闪闪烁烁,配合着窗外灰色的新古典建筑,让她感受到了一种冷暖色调的融合。
听着有些浪漫。我看向窗际,彩灯都还没被摘掉,你说的不会是最近的事吧?
一月下旬。
那怎么变成前女友?而且以前好像也没听你提起过。
也就交往了一个多月。
不会因为这个就分手吧?
分手是因为……他想了想,我觉得是因为她的月经……唉,总之有些麻烦。
经期女生是有些敏感的,黄体素波动……你要理解女性,我们并不容易……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打断我,也许我这么说有些不能够体会你们的苦恼,但我确实觉得累。那一整个月她都在讲关于月经的话题。
什么意思?
我们刚刚确立关系,那时候距离她的月经到来还有十天。她翻出手机软件,给我看她的周期:我觉得好累,身体也有些肿,例假快来才这样。然后第五天,她因为一件小事跟我吵了一架,你要理解我,我正烦躁着呐,她大哭着说。从大约倒数第三天开始,她说,哦亲爱的我的腰好疼;哦亲爱的我的腿很酸软;亲爱的,我可以感觉到它就要来了……亲爱的它终于来了我肚子好痛;亲爱的今天是第三天,我终于能爬起来了;亲爱的我还没有完全结束,你来我家看我好不好。接下来是,我最近好辛苦,要吃点好吃的补充营养。再往后是……啊。我还有十天就来了……
意思是你经历她一个月经周期就决定分手了?
原本也不想这样。小莫辩解,我只是有些受不了每天都要提到这个。我也不是没有交过女朋友,该知道的还是知道的。我想例假结束后她应该会好些,但是也没有。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是她第一轮(和我交往之后)例假结束后的第十天——这是她说的,我们出来约会,正巧她要给她的朋友买一份生日礼物,拉着我去了一个古着店,然而进店之后她并没有挑选商品,而是在一只姜黄色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旁边是一盏有不锈钢灯罩的现代设计的落地灯。她坐着的姿势十分慵懒,出门才不过一个小时,从布达跨河到佩斯,她就累了。她将她躯体的软弱归罪于月经的到来:
我每次来例假都像是要死掉。
不是还有十几天才会来?我问。
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她忽然直起身,自下而上怒视我:你去看看有没有胸针之类的,价格一万福林以内,然后拍给我看。她指挥我说,就在那边的玻璃展柜里。
我不会挑,这个得你自己拿主意。我说。
我说了我很累。她很固执。
那为什么还出门?我心里说。但也只是心里说。我应该忍耐。至少应该忍耐每一个月经周期她都跟我撒娇这件事。于是我就去展柜那里看了胸针。只有三四个,我觉得都不大好看。并且价格都在一万以上。所以我就没有拍照,返回来跟她汇报。没有合适的,我说。照片呢?她问。不是说价格合适的才拍照?你怎么是这种人?她反问。
我是哪种人?我忽然就不明白了。我看着歪在沙发上的她,回来的时候她正在以做作的方式自拍,我忽然就感到了一种厌恶,并且对扮演男朋友的行为感到疲惫。找路,找她想吃的餐厅,问服务员要东要西……
然后呢?
然后我本来是要走回玻璃柜那里去拍照的,但是路过大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神清气爽地又开始摆拍,还在笑着。所以我直接就走了出去。
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所有的社交软件上都把她拉黑封锁。但她还是跑来我家大骂了一通。那天她体力很好,我算了算,应该是她例假第一天。
决定交往时就看不到这么多毛病?我不无反讽地问。
被人介绍的关系。她爸爸是这边华人商会的副会长,说是副会长,也不是什么大富贵之家,但是开着三家超市一家餐馆。疫情期间生意不好,餐馆改成了蔬果市场。不管怎么说,他们在十三区还有一栋四层楼的物业……真不敢相信我穷到这个地步。简直像一场噩梦。
我听着也觉得像一场噩梦。小莫算得上出身良好,父母都是二线城市的大学教授。他高中毕业就来李斯特音乐学院读大学,深信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音乐家,至少是一个作曲人。他三岁开始拉大提琴,但是在必修的钢琴课上遭遇了困难,读大三时他才发现自己资质平平,也低估了通向艺术之途的艰巨困难,他渺小又可悲,觉得花差不多二十年学琴真是浪费生命。
五点半,还是没有任何人来。整个咖啡馆空荡荡的,连之前忙碌的员工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怀疑今晚的活动是不是取消了。我环顾四周说。
我也怀疑。
好冷,你想听这场音乐对谈吗?
其实我不喜欢钢琴。
那我们走吧。
好。
和小莫在5路公交的城堡站分别之后,我一个人在山顶看了会儿落日,沿着僻静山路慢慢走到卢兹伍姆吃了一块二○二○年优选蛋糕(Torte)——天知道大封锁时期这是怎么选出来的。不很好吃,巧克力、慕斯、奶油、山楂酱、饼干碎、颗粒糖珠、霜状蛋白、烘干的饼皮,一层层堆叠起来,过于丰富而口感混乱。和几年前我第一次造访相比,这间知名咖啡馆始终未能恢复往日盛况,除了休息日人多一些,平日里大多十分冷清萧条。店员们站在门口眺望远处的尖顶教堂和城堡,目光空洞。游人不多,小巷子里寂静,往往首尾只有二三行人。后来我感到愈发寒冷,裹紧大衣拐上大道,顺着河道慢慢走回伊丽莎白桥,河岸边有些人在运动,一个男人推着黑色婴儿车跑得很快,一个五彩斑斓的骑手从肩侧飞速前冲。
再过两周,我动荡的生活要迎来再一次的迁徙。一星期前老陆主动发了一条消息过来:回来吧,已经和她分开了。早晨六点半,我刚睡醒,看到时还在发懵,未加思索就回复过去。
好。我说。
我站在多瑙河堤岸上方的步行道四下眺望,脚下车道中拥堵的马达轰鸣,声音十分嘈杂。对岸的佩斯色彩不够丰富,人们爱穿灰黑外套,新古典建筑也大多是庄重的灰白。身后布达的山上有一些五颜六色的房子,从所处的角度望去却被折叠进错落的山体,在初春的傍晚一派冷寂的深灰。不过,这幅画也有鲜艳的一面。身侧不断经过的黄色电车,地平线那端紫红色雾霾,墨绿色链桥下最后一束金黄的光,闪动水面上天蓝色波纹,繁忙步道旁黑色路灯,幽静林地里棕黄枯木,国会大厦褐红穹顶,是永恒记忆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