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包烟的故事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街呢，当然就要吃街了。

1978 年农历腊月二十三日，我早早地在大门口的公路边铺上一块塑料布，从供销社赊了一些过年时必须用的小商品，就守在摊子边等着收钱。那时候的要求不高，每天赚个三块五块也就知足了。生意也还算可以，比我的原计划好了一些，到了下午四点多钟，我的摊子前面来了两个骑着马的小伙子，一个有点儿胖，一个有点儿瘦，他们跳下马来，问我的烟咋个卖？我说三角一包。他们就各人拿起一包来，撕开封皮，放在鼻子上闻闻，摸摸口袋，互相望望，眨眨眼睛，两个脑壳挤在一起，说了几句悄悄话，又站起身来望望我，说我的烟吃毬不成，是假的。也不管我高兴不高兴，把两包烟丢在摊子上，牵着马就走。

说句老实话，我们这些摆小摊子的人，是不想惹是生非的，我的摊子要是摆在别的地方，人家撕我两包烟，是一定要忍下去的；换句话说，就是撕掉了更多的烟，我也得忍。人家欺在我家大门口来，我就不可能再忍不下去了。

我那时才二十多岁，年轻气盛的时候，在我们公司举办的长跑运动会上，还拿过名次获过奖。两匹马刚刚跑起来，哪有我快。我拿出了比赛的劲头，几个箭步就追了上去，抓住后面那匹马上的驮箩，顺手一提，提出一对小猪来，返回摊子边，往后一丢，丢在一大堆玉麦草上。两只小猪受到惊吓，就像被人家扎了几千刀似的，在草堆上惨叫起来。

两个小伙子已经跑出去好远，听见小猪的惨叫声，望望驮箩是空的，又踅转马头返回摊子边，跳下马来。胖小伙牵着两匹马，一双死鱼眼睛死死盯着我，瘦小伙举着一把钉马掌的小钉锤，绕过摊子向我扑了过来。我连忙后退几步，在摊子后面的柴堆上抓起一根胳膊粗细的木棒，准备迎战。突然听得一声吼：“哪里来的小野种，敢来我们小龙山找死！”抬眼望去，只见三叔拦住了那个瘦小伙，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瘦小伙“哎哟”一声，就跌了个狗吃屎。牵着马的胖小伙见此，又丢掉了缰绳，在路边捡起一块石头，向三叔扑了过来，却被早有准备的四叔截住，飞起一脚，那胖小伙也跌倒在地，两匹无人照管的马，被大爹牵着绕过摊子，拴在了我家大门口的那棵小杏树上。

天气有些冷。到田地里干活儿的人早就归家，赶街的也回来了。看到公路上跪着两个人，都跑出来看热闹，围了一层又一层。听三叔说这两个人撕了我的烟还想打人，就有人自告奋勇地找来了几根细竹棍，有的喊着脱掉裤子打，有的人喊着吊在树上打……

两个小伙子跪着不敢抬头，胖的那个在不停地打着自己的耳光，说他们错了，饶他们一次；瘦的那个说不晓得我是小龙山的人，要是晓得，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撕那两包烟，他们以为我是富乐人。富乐离我们大龙街有四十里山路，特别远。这时候，正好有几个忙着回家的富乐人停下来看热闹，他这么一说，就有一个富乐人挤进人群，往那个瘦小伙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边踢边骂，把你奶×，老子们富乐人就该你欺负？躲在人群中的父亲连忙站出来，说你这个小伙子凭什么打人？小伙子说，老大爹，你家不晓得这两个小杂毛，可恶得很呢！那些年在我们富乐街上，手臂上戴着红袖套，你卖几个鸡蛋、卖几棵白菜他都要来管管，说我们是什么资本主义。父亲说，过去的事就不要扯了，我们只说今天的事情，你在这儿打人，打出祸来你给兜着走？

两个小伙子见父亲帮着他们说好话，就把父亲当成了救星，双双跪在父亲面前，说你老人家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还多，你老人家救我们一把，二世二代变牛变马都要来报答你！

父亲说，天气冷得很，你们起来不要跪着，这个摊子是我家老大摆的，我去跟他说一声，父亲说到这里望望我，又走拢几步，说，老大，什么事情都只有说好的，没有打好的。两小包烟，多大个事。得饶人处且饶人，事情闹大了不好。

事情到了这一步，还真是我想象不到的。父亲是我这一生最敬重的人，我当然也不希望把事情闹大。正想着让他老人家去做这个人情，突然听见一声大吼，你两个咋个会跪在那里，犯着哪家的王法了？

来人姓何名朝宝，个子大，嗓门大，嘴巴大，力气也大。娶了我们家族中的一位姑妈，按辈分该叫他大姑爹，但我们却又很少叫过。我们会叫他何大力气、会叫他何大嘴巴。何朝宝出身贫农，合作化以后就担任了我们大龙大队的治安主任。但这人不善于动脑子，主任只是个空架子，人家喊他抓哪个，他就抓哪个；喊他打哪个，他就打哪个。恨他的人越来越多，人家就喊他“何大草包”。“文化大革命”开始时，红卫兵起来造反，大龙大队所有的干部都被打成“走资派”。他这个治安主任也不能幸免。开批斗会的时候，就有人对他下了毒手，把他的左腿打断了，躺在家里养了半年多的伤，才勉强可以下地走路，但走起路来已不像原来利索，一扯一扯地，人家又喊他何跛子。何跛子从此与官无缘，老老实实地在生产队挣工分，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了。

今天惹事的这两个小伙子，是他大姐的儿子，正在盼着有人来救他们，听见何跛子的吼声，就号啕大哭，边哭边告，说他们不买我的烟，我就抢他们的小猪，还要把他们脱光吊在树上打……

这个何跛子也不问三不问四，开口就说，你们小龙山人也太万恶了，要打人，有本事连我也一齐打，我这条老命也不想要了……

何跛子这样一嘁，闹闹嚷嚷的场面就静了下来。眼睛齐刷刷地盯在我和父亲的身上。

父亲在摊子上拿起一包撕开的烟来，又拿起一盒火柴，来到何跛子身边，抽出一支递过去，说，他大姑爹，抽根烟，消消火……

何跛子把脑袋偏向一边，说，你家的烟我不敢吃。又听见有人说，二叔，你手里拿着烟是证据，他想吃也不要给他。说话的人是我大爹的儿子，我的亲堂兄弟，叫来宝。来宝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是呀，事情闹大了，万一要打起官司来，这撕开的烟，还真的是个证据呢。

我拿起摊子上另一包撕开的烟，递到大家面前，说你们大家望望，烟是真的还是假的？望的人都说，恁么好的烟，闻着都香死掉，咋个会假？还有的说，是哪个瞎狗日的不长眼睛，凭嘴乱说。

我说你们大家听着，我今天卖的烟，是从大龙供销社张小昆那里赊来的，卖出去一包，抽一分钱，卖不掉的可以退给他。我不会吃烟，我也不知道真假，我家祖祖辈辈靠着大龙街做点儿小生意混饭吃，也从来不会弄虚作假。现在趁着供销社还没关门，麻烦大家跟我到供销社问问张小昆，他的烟是哪里来的？是真的还是假的？烟是真的，一切后果由撕烟的人负责；烟是假的，由张小昆负责。

大家就笑了起来，说你这张嘴太了不得了，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净，真假都有理。我说今天的事情是由这两包烟引起的，我不这样说又咋个说？

何跛子的脑子再不好用，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抬起右手，给了胖小伙一个嘴巴；又抬起右脚，往瘦小伙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你这两个无家教的，出来就要惹是生非。两三角钱一包烟，吃得起就吃，吃不起就算了，咋个要撕人家的烟？赶快掏出钱来，把烟买走掉。再不走，几辈人的脸都被你们丢在小龙山了。

瘦小伙哭着说，大舅，不是我们不想买，我们今天把烟撕开，摸摸口袋里钱不够，只有一角二分钱，所以才……才……

何跛子吼道，把那一角二分钱给老子掏出来。瘦小伙就把钱掏出来递到他手里。

何跛子往内衣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个绣了花的钱包，打开来，是一些一角、二角、一分、二分、五分的零钱，他把所有的钱都递到父亲手里，说，对不起了，不好意思，他二舅，你看这些钱够不够？不够的话，我改天再补。

一瞬间，我心里翻江倒海，脖子一梗，眼泪也淌了出来。我跑到摊子边，抽出一包没撕开的烟，硬塞在何跛子的上衣口袋里，喊了一声大姑爹。

一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那一幕就像发生在昨天，想忘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