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渡柳（外一章）

汉献帝建安五年（公元200年）的官渡之战，曹操以少胜多，大败袁绍，时年14 岁的曹丕，随父亲曹操在前线历练。大战的间隙，曹丕在曹军大营的中庭（即军事指挥部）植下一棵柳树，以志纪念。

15 年后的建安二十年五月，曹操东征孙权，又一次路过官渡。29岁的曹丕随父征战，故地重游，见当年亲手栽下的柳树已成合抱之木，而那时跟随左右的侍从们不少已不在人世。睹物伤怀，曹丕想起《诗经·小雅·采薇》中的句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不禁写下了著名的《柳赋并序》。

曹丕在不足300字的短赋里，通过柳树“始寸围而高尺，今连拱而九成”的生长变化，表达了“物在人亡，睹物伤情”的深厚感情，又借赞美柳树“丰弘阴而博复兮，躬恺悌而弗倦”的广施兼覆的品格，抒发了自己建功立业、荫庇天下的宏伟抱负。当时曹氏帐下的文士集团“建安七子”中的主要人物，如王粲、陈琳、应玚等人纷纷唱和，留下同题赋作。王粲赋有“昔我君之定武，改天庙而徂征。元子从而抚军，植佳木于兹庭，历春秋以逾纪，行复出于斯乡”的句子，印证了曹丕作赋的背景和思绪。

曹丕此赋，在宋代被编入大型文集《艺文类聚》，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文人咏柳的先声，并被后世文人墨客作为伤柳感怀的典故运用于诗文里。北周庾信《奉报寄洛阳诗》里“黎阳水稍渌，官渡柳应春”，一向被视为咏柳佳句。民国时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现代大型辞书《辞源》里，专设了“官渡柳”词条，作为文学典故解释立意，足见曹丕此赋和“官渡柳”典故的文化内涵。

时光飞逝几百年，隋炀帝为防河固堤，大力倡导栽植柳树，使“隋堤柳”成为运河两岸一道靓丽的风景。而官渡作为汴水的一个著名渡口，又成了隋唐时期文人雅士送别亲友的相思地。

唐朝诗人洛阳独孤及，《唐才子传》称他“格调高古，风尘迥绝，到大名当时”。一年春天，他在官渡口送别友人李承恩到扬州省亲。岸边秀美的柳色，诱起诗人依依惜别的情愫，写下一首感情充沛的长诗《官渡柳歌送李员外承恩往扬州觐省》：君不见官渡河两岸，三月杨柳枝。

千条万条色，一一胜绿丝。

花作铅粉絮，叶成翠羽帐。

此时送远人，怅望春水上。

远客折杨柳，依依两含情。

……

大诗人白居易也从洛阳至开封，来到中牟官渡附近的板桥驿。他站在横跨汴水的板桥上，看着两岸婀娜多姿的柳条随风飘舞，回忆起十五年前在此经历的一次艳遇。如今板桥依旧，可那位风情万种的玉颜又在哪里呢？诗人睹柳思人，吟出一首诗来：

梁苑城西二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条。

若为此路今重过，十五年前旧板桥。

曾与玉颜桥上别，不知消息到今朝。

官渡城

官渡，是一条古老的河，也是一个影响中国历史的著名战地。但要说官渡还是一座城的名字，恐怕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中牟最早的县志明正德十年（1515）《中牟县志》“古迹”记载：“官渡城，在高家窝，曹操拒袁绍之处。”

寥寥一语，实在过于简单，却给人无限的遐想。

北魏时期权威的地理名著，郦道元的《水经注·渠水》载：“清水出清阳城西南平地东北流，又左经中牟城北曹公台，注入渠水。”又杜佑曰：“中牟北十里有中牟台，是为官渡城，袁曹相拒之所。”裴松之《北征记》曰：“中牟台，下临汴水，是为官渡。袁绍曹操垒尚存。在中牟县北。”而北宋乐史著《太平寰宇记》更为明白：“中牟台，在县北十二里，一曰官渡台，又曰曹公台。故基在（汴）河南，是为官渡城。”由此可知，所谓官渡城，就是东汉末年曹操袁绍官渡之战时期留下的城堡，后经战火焚烧、风雨剥蚀和黄河淹没等沧桑巨变，到了金代，已经只剩下曹公台了。

想来也是，那么一场规模巨大的，横跨官渡水与黄河，涵盖中牟、原阳、延津、浚县（黎阳）、滑县等地方圆千百里，历时一年多的官渡之战，双方不仅要有前线指挥部，还要有粮草、兵器、弹药库、演兵场等，不筑城池何以能行呢？至于官渡城的规制面积，因无文献记载，不敢妄测，但这里发生的大事却可以想见。《三国志》《三国演义》里记载和描绘的官渡之战的许多故事和战争场面，虽然不都是发生在中牟官渡这个地方，但曹操关于这场战争的谋略与军令，却是从“官渡城”里发出来的，因为这里是他的前线指挥部，用现代的话说，就是曹操的司令部。那么，曹操赤脚迎接来降的许攸和曹丕中军植柳及其后来咏柳赋等等，肯定是发生在中牟官渡城的事了。

更可感的是，清末民初台湾著名爱国志士和诗人洪繻，在抵抗日寇侵略吞并台湾失败后流寓大陆，游历祖国大好河山，来到中原，《凭吊中牟台及古吹台》：“袁曹战时垒，云是中牟台……田丰祠已矣，楚氛安在哉。我过朔风生，南风竞不来。古邱不可见，一路见蒿莱。”诗中不仅咏中牟台，还罕见地提及早已不存的官渡田丰祠。许是作者“亡国恨”的悲凉心境使然，旅游所到之处，诗人看到的不是愉快美好的情景，而是“一路见蒿莱”的凄凉景象。

洪繻（1866—1928），谱名攀桂，字月樵，台湾彰化鹿港人，宝岛沦陷后，取《汉书·终军传》“弃繻生”的典故以明志，改名繻，字弃生。1895 年割台之役，洪繻与丘逢甲、许肇清等志士同倡抗战，失败后绝意仕进，潜心古诗文辞，以遗民终其身。难怪他游历官渡，以此心情写下这样的诗篇。

无论如何，一个台湾诗人，来到中原腹地，凭吊怀古，还是令人意外而又感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