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班车

2024-06-30 09:30梅涵
野草 2024年3期
关键词:升官脚后跟番薯

梅涵

我往镬窠里扔了一个稻草结,用火钳捅了捅炉栅上的灰,火光簇地明艳起来,把我的脸熏得暖暖的,我把生满冻疮的手也伸进镬窠口焐,没多久,冻疮开始发热发痒,像一亿只小虫子在晕头转向地混战。妹妹坐在灶堂口,两只手捧着尖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姐,你说只要孙悟空用金箍棒画个圈,妖怪就飞不进来了?

嗯,圈圈会弹出金光,把妖怪当沙包甩出去。

鬼呢?

什么鬼?

就那种夜里的鬼。

鬼算什么东西?鬼连妖怪的毫毛都不如。

孙悟空有多少毫毛?

有三千六百根毫毛,一根毫毛就是一个小孙悟空。

这么多?这么多!

厉害吧,嘿。

孙悟空住哪里,找得到吗?妹妹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她把下巴勾我肩上了。

西游记里。东海边的花果山。

真的!姐你认识他?

认识。孙悟空怎么会不认识。我哈哈大笑起来。我笑得过了头,妹妹就不开心了。她垂下眼睑,收回自己的下巴,不愿意理我了。

真的住花果山啊。我把妹妹冰凉的手抓过来,盖在手背上,我的手背奇痒难禁,冰镇一下很舒服。

姐。姐,那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跟孙悟空说一下,叫他给爸画个圈?

好。

我的房间也要画个圈。我楼窗口有个白老太公,白胡子,白衣白裤,血血红的舌头……妹妹边说边扭头瞟一眼窗外。

我把妹妹抱起来,让她坐我腿上。她的身子猫一样,实在太轻了。我抱着她,继续往镬窠里扔稻草结,锅里,水扑扑扑响,蒸腾的热气里回旋着一阵阵番薯香。

我把脸搁妹妹肩上,隔着一个薄棉袄,能感觉到她刀叉一样的肩胛骨。

姐,你一定要跟孙悟空说,画圈。

你放心,我会跟孙悟空说的,叫他给爸画一个圈,给你楼窗口也画一个圈。我用下巴勾一下妹妹肩胛骨,世界上没有白老太公的,你眼睛看花了。

有的,我亲眼看见的,白胡子,白衣白裤。妹妹坚定地说。你一定要叫孙悟空给我画个圈,要么你再给我画个孙悟空,我去拿铅笔。妹妹说着,从我腿上滑下去。

啊……啊哟,我发出一声比鬼还难听的号叫——妹妹又踩到我的左脚跟,又把我的烂冻疮踩破了。

姐,姐,姐,是不是痛死了,你是不是要痛死了。妹妹赶紧蹲下来,两只手捧住我的脚掌,她的长睫毛小刷子一样刷刷刷,眼泪马上又要刷出来了。昨晚枕着我手臂睡觉,半夜里做梦,狠狠踢了我一脚,我的左脚跟鸡啄似的一跳一跳疼了大半夜。早上起来,烂桃般的冻疮果然被她踢破了,被面还沾了几点黑乎乎的污血。起床后,我用热盐水洗了一回,把一些灰乎乎、品质不好的肉用棉花小心沾走,还往伤口涂了一点从抽屉角落里找出来的红霉素软膏。我下午返校,这脚要用来走路。现在好了,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还好,不太痛。我龇牙咧嘴倒吸了几口冷气,眼泪水痛出来了。

姐,你赶紧求求孙悟空,叫他帮你医医烂冻疮。妹妹小心翼翼地向我提议。

我会跟他说,会叫他帮我医好的。我忍着泪花一边用两根指头抚摸脚后跟,一边向镬窠扔稻草结,锅里的番薯香更浓了。我又往镬窠塞了四五根桑条,让它们保持微弱的火光。番薯香到这个份上,只需文火再烤一会儿就好。

时候不早了。

我瘸着腿,趿着一双布鞋头,开始准备带到学校去的霉干菜。我家总有一甏甏黑乎乎的霉干菜,吃完一甏再吃另一甏。甏口松泛泛压了本旧书册,干菜有点受潮,发出咸溜溜霉乎乎湿腻腻的气味,在屋子里徘徊不去,有种梅五月的滞重感。我捞了两大把,拿到灶头间去切切短。妹妹跟屁虫一样,走步跟步,我切干菜,她站在旁边看,我往搪瓷茶杯装干菜,她也在旁边看,我往搪瓷杯里挑了一调羹猪油,她要我再挑一调羹。我挑了两调羹,盖上搪瓷杯,转身去量米时,她又帮我挑了几调羹。她几乎把我家猪油茶杯的杯底刮穿了。

米我量得多,大海碗十碗。我的肚子空荡荡的,每餐要吃满满一盒饭才有饱意。

米量好,菜备好,我揭开锅盖,往玻璃丝袋装了五个烤番薯,剩下的几个给妹妹留着。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已经三点半,天空也转阴了。得早点出门,我还要走五里路去马仁车站乘四点二十分的班车。脚后跟血出乌拉的,走路吃不消了。

我又仔仔细细翻了镜箱的上下格,镜箱里没有钱,只有一些过期的粮票、布票、煤油票和肉票。爸妈没给我留零用钱,我的口袋里只躺着上周剩余的一角钱。去光明中学读书住校后,爸妈给的零用钱,我总是省下一两角,以备不时之需,再留一角给妹妹,让她去小店买奶油糖吃。这次,没办法给妹妹留钱了,马仁去学校的车票就要一角,我这脚连鞋后跟也拔不进去,只能趿一双黄跑鞋。不坐车不行。

出门时,天在变,从西边跑来的几朵乌云,仿佛在冲刺百米短跑。妹妹执意要送我到村口,她一手帮我拎着装搪瓷杯和番薯的玻璃丝袋,一手牵着我的衣角。袋子大,妹妹又甩得欢,搪瓷杯在袋子里像醉鬼一样东倒西歪,几乎要把番薯压扁了。我想接过来自己拎,妹妹一闪,把袋子藏屁股后面,一只手仍然牵着我的衣角。

走到井埠头,迎面碰到我爸。看见他,我和妹妹停了下来。我爸双手叉在腰骨里,用一种内容不明的眼光打量我们。他大概是等着我和妹妹叫他一声的,没等到,就用右手捋了捋油光闪亮的刘海,歪着脖子问,你到学校去?我点下头。你有零用钱了?我摇下头。没有你怎么去读书?你在学校一分钱不要用?我盯着自己的黄跑鞋尖,不响。

一个个,像谁都不知道。你去学校不要零用钱的?爸的脖子歪得更厉害了。

死样怪气的,越大越死相,哑巴了!谁生的!爸这样一说,我更加不响了。不说不动也不看他。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妹妹轻轻扯了一下我的衣角。

喏,拿去。爸到底先开了口,他从中山装上衣小口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带着湿气的五角票子(衣服少了两颗纽扣),用两根指头捏着递给我。那个贱坯也不管管你。只会生,不会养的东西,不知死到哪里去了。

我不管你们,你们两个饿死也没人晓得。他又用那两根指头搔了搔头皮。

每个礼拜要那么多粮食,还要零用钱,还要学费书册费,我的骨髓都要被你们吸干了。他把指甲缝里的头皮屑朝空中弹了出去,皱着眉瞪着我们。给了钱,连爹也不会喊,强盗坯!一个个,都不像我生的。说完,他愤怒地甩了一下刘海,掉转头就走。走几步,又回过头追一句,养条狗还会汪汪汪叫,给了钱,连爹也不喊一声。

妹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平时见了爸,她是不敢不喊的,情愿不情愿都得喊。现在她竟然跟着不喊了。我接过她手中的玻璃丝袋,捏了捏她皮包骨头的手。我把一角钱硬塞到妹妹口袋里,让她去小店买两个皮蛋吃吃,补充补充营养。我叮嘱她晚上睡觉不要蒙着头睡,被子底下空气不新鲜,臭屁、脚气、打嗝气、陈年气都闷在里面,吸进去容易生病。我说,我会让孙悟空画一个圈的。我说,一个星期很快的,我马上就回来。

妹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突然对我说,姐,那你一定要考上中专。你考上中专带上我一起,好不好?

送到村口,我让妹妹转回去。马上要下雨了,刚才一个闷雷已经从我们头顶一直滚到了西山脚下。妹妹停下脚步站着不肯动,眼泪汪汪的。就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大前晚爸妈又打架了。爸下手狠,把妈打得披头散发要去跳阳台。妹妹吓得从床上跳起来,哭喊着去抱妈的大腿,用嘴巴去咬爸的手,还腾出一只脚去踢爸,我爸气得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我妈这才停下来,抱起妹妹呼天抢地地哭。第二天,爸不知去了哪里,妈又跑出去了,楼上楼下四间屋,只有妹妹一个人。她好几次看见楼窗口有个白东西,白衣白裤白胡子,还吐出血血红的舌头。她睡觉时总把头蒙在被子底下。她每天坐在家门口就等着我星期六从学校回家。

你一定要考上中专。考上中专,带上妹妹和妈妈,让他一个人在村里浪。我撇下妹妹,带着这种杀伐似的决心,甩开了步子。

可是,当我踏上拐弯那条小路时,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我看见我那柳树苗一样的妹妹,还瘦弱地站在灰扑扑的村口。

往常,我步子大,现在脚后跟破了,趿着一双黄跑鞋,走路夹脚,有些木乎乎的钝痛。鞋和脚不能有隔阂,有隔阂,就会夹、磨、硌。我想起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句老话。一双冻疮烂脚再加一个鬼天气,这五里路真不好走。

考上中专就带妹妹和妈妈出去,把妹妹和妈妈带身边,永远不让爸打她们。永远。

妹妹有一次送我出村口说,姐,妈妈再找个爸爸多好。妈妈找到好爸爸,我们就跟妈妈一起去。她说这话时,声音轻细,脸上泛着青瓷的光芒。

我不会让爸再打她们的。等我考上中专!我对着想象中的自己说。

其实,我不想考中专。老师说我是考大学的苗子,我们村还没出过大学生。我爸一天到晚说养囡养强盗,他不知道他养的强盗可能会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可考大学还得再等三年高中。妈妈等不起,妹妹等不起。只有考师范了,考上师范,把妹妹和妈妈带出去。妹妹带在身边读书,妈妈帮学校食堂烧饭。

一路这样想着,脚后跟带来的硌痛感没那么强烈了,抬头看看天,饱含雨水的云朵已布满天空,还没变成雨落下来。

车是末班车,马仁是个小车站。在出门几乎靠走的年代,汽车牛气得就像孙悟空的半个筋斗。车站长条形石凳上坐满了人。我的脚后跟一跳一跳地痛,想找个地方坐一坐,挤不下去了。我只好右脚独立,把玻璃丝袋搁在脚背上,让左脚歇歇力。站内灰白的墙壁满是涂鸦,我百无聊赖地看过去:

王小军和李香香勾脚好。边上画着一对圆规似的手拉手的男女。

范某某是个破鞋!公共汽车!国营旅馆!全国粮票!边上画一个水蛇腰的女人,女人只有一只眼珠,她的脸上胸脯上打了几个XX。

天灵灵,地灵灵,我家有个小儿郎,一觉睡到大天亮。

……

另一面墙上则用红漆写着几行威严的宣传语:凡符合条件的青年男女,不能非婚同居,更不能未批先孕生育。要及时办理结婚登记手续,领取生育规划证后,方可怀孕。

宣传语下面有人用乌炭写了首打油诗:

支部书记张林朝,夜饭吃过荡大路,村东有儿叫阿爸,村西有囡叫阿爹,倪子囡头一箩担。

还有人用蚯蚓字体写了《霍元甲》主题曲的歌词: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睁开眼吧,小心看吧,那个愿臣虏自认。

看完涂鸦,又去看另一面墙上的列车表。没错,从马仁开到县城的末班车是四点二十分,四点十分从崇仁镇出发,途经升官桥、逵溪、泥塘、下溪滩、石楼堆,文明塘再到县城。我读书的光明中学在下溪滩山顶,马仁过去十八里路。

坐着等车的那帮人,大多是沿线村庄里的农民,有人吸劣质烟,有人往地上吐痰,有人挖鼻孔,有人闭着眼睛打盹,头一下一下像鸡啄。一位四五十岁的女人,坐在石凳上,双手抓着花白的头发,叽嘎叽嘎地搔痒,那些轻飘飘的头皮屑雪花一样,飘散四方。坐在女人身边背书包的女孩,连忙跳起脚,跑到安全的地方。女人却独自沉醉在搔痒带来的快感中。女孩手里捧着本英语书。我看向她时,她也刚好拿眼睛来瞄我。

我们用眼光迅速交流了对女人的看法,我们相视微微一笑。女孩走过来看列车表。我问她是不是嵊县中学的(光明中学过去十里就是嵊县中学)。

她说嵊县中学高一。

能去嵊县中学读书的人,一只脚就踏进了大学的门槛。我立即对她钦佩起来。

你们读高一,要分文、理科吗。

高一不分,高二才分。

哦。

你呢?

我是光明中学,初三。

那马上要中考了,四个月不到。你考中专还是高中?还是普高兼中专?

打算考中专,考上中专,先转成居民户口。

成绩好的话,考中专不合算。考上中专就不能考大学了。

为什么不能考?

我也不知道。

我本来也要考中专的,我教书的堂伯说,考上中专就不能考大学。我中考填志愿时就只填高中。我一定要考大学的。

我还是先考中专,大学等中专毕业分配工作后自学考。

那也好的。中专考上了,一边读书一边可以领工资。

正这样说着,一个穿土灰色棉袄的老伯突然从石凳上站起来,拎着一个麻袋向外小跑。车站内的人便骚动起来,争着向站外涌。我和女孩也有点急,紧跟着他们。要下雨了,又是末班车,没有人不急的。

才四点零,这么早出来等,出空。在路边等了会,有人不满地埋怨老伯。大家都伸长脖子盯着崇仁方向。

我们走前面一点,一定要挤上去,到时你先推我上车,我再拉上你。女孩说,有十八个人要乘车,站在后面肯定挤不上。

天气不好,人那么多。女孩又说,末班车,万一乘不上就心烦死了。

总要想办法乘上,要么我们往前面走几步。我说。

车子会不会停后面一点?如果司机到站才踩刹车,车子肯定会停后面一点。女孩犹疑着说。

可是谁知道等在哪里更合适。停车位置全凭司机临时起意,有时汽车停在站前四五米的地方,有时停在站后四五米的地方。总之是,大家不时向前迈两步,又向后退几步,猜测司机可能会停车的地方。我们也随着大伙前进后退,木偶人一样。

四点零二十分,车子还没来,雨却来了,碎叨叨的。几个没带伞的跑进站内,起先埋怨过老伯的那人,这时开始埋怨老天:棺材汽车不来,棺材雨来了。

乘车的人那么多,如果乘不上的话,我只好回马仁姑姑家了。你万一乘不上的话,怎么办?

万一乘不上,我就走到学校去。我家到马仁有五里路,回去还要走路。

天马上黑下来了,又下雨,你一个人敢走?你还……你的脚。女孩看着我搁在脚上的玻璃丝袋。我的脸红了起来。

我们两人一起乘,乘不上就去我姑姑家,明早乘早班车。女孩移开眼光,微微一笑。

我,我乘不上再说。我有些犹豫。我跟女孩才刚刚认识,怎么可以去她姑姑家宿夜。

你回家的话,还要走五里路,你脚后跟又生了冻疮。

回家我是不回的。

那去我姑姑家。没关系的,我姑姑对我很亲。

不去了吧。

真的没关系,我姑姑家就她一个人。我姑父在外省做木匠,表哥在外面读大学。

哦……

我们两个要么一起乘,要么一个也不要乘,一起作伴。等下如果汽车来了,你先推我上去,我再拉你上来。

正这样商量的时候,忽然听见崇仁方向传来汽车喇叭声。那声音细长绵远,又铿锵有力,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春寒料峭。

当载满客人的汽车蠕动着停下时,等车的人一窝蜂似的拥了过去。有人推有人搡有人挤,有人骂骂咧咧,有人踩别人脚后跟,有人伞柄戳到别人身上了。那位骂棺材汽车的,用两只手在人堆里犁开一条路,他是最早挤上车子的人。到下面还剩六个人时,售票员在上面喊,挤不上来挤不上来了,别挤了,立脚的地方都挤不出来了。她的话让人如此伤心,如此绝望。女孩突然大喊起来,我要去嵊县中学读书,我晚上要去上夜自修的。我也喊了一声,我要去光明中学读书,光明中学。也许我们的喊声打动了售票员,她在上面喊,大家再往里挤挤,往里挤挤,有学生要去读书,有读书学生。最终,下面的人又挤上去三个,其中一个是女孩,我在后面用力推着她,终于把她托上去了。女孩上去后喊了两声,还有一个还有一个读书学生。我也带着哭腔喊,我要去光明中学读书,我要去光明中学读书。可是,他们听不到我的喊声了,司机开始关车门,车门把谁的脚夹住还是把谁的衣服夹住了,只听见有人在喊夹住了夹住了。汽车门河蚌一样半张开来,我刚想乘机往上攀,车门却嘎一声合上,抛下老太、头皮屑和我三人扬长而去。

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老太和头皮屑骂了两句,撇下车站一先一后走了。走几步,拐一个弯,不见了,像一滴水融进水里。我也撇下车站走了,我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马路除了天上落下来的雨,还有一点一点洇染开来、水墨一样寂寥的黄昏。

要早知道,我就跟在那位骂棺材汽车的后面了。要么挤在嵊中前面,让她先把我推上去。我乘上了,肯定会央求售票员拉她上来,不然,我就堵着车门不上关,或者从车上跳下来陪她。嵊中说过的,我们两个要么一起乘,要么一个也不要乘,一起作伴。

现在,汽车已经看不见了。我看见的只是马路边光秃秃的杨枫树,和杨枫树上被风吹斜的嗒嗒嗒的雨滴。汽车大概会到升官桥了,再过几分钟会到逵溪村,再过几分钟会到泥塘,再到我们学校门口,这种车虽然笨重,但跑起路来也够牛气的,一小时能跑五六十公里。如果我乘上车,马上可以到学校了。到学校,吃两个番薯去上夜自修,在吱吱吱的日光灯下做没完没了的作业。

……

我妈今晚不知会不会回家。一般情况下,她在外面宿两三夜就会自动回来。好像再宿在外面,就会放心不下她的小女儿。我的妹妹,我竟然没帮她画一张孙悟空像,给她画一张挂房间里,她睡觉时就不会那么怕了。昨晚睡前,她缠着我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讲完白骨精,又讲黑风山黑熊精,又讲白兔精。我让她把头露被子外面,我说都在讲孙悟空了,哪个妖魔鬼怪敢来。听完故事,妹妹在我臂弯里发出安心的呼吸。她长长的眼睫毛松针一样盖住大眼睛,嘴唇偶尔动几下,像含着一颗糖。半夜里,却突然惊叫起来,接着就给我来了那么窝心窝肝的一脚。

我的爸,那个仗着生产队会计身份的男人,一天到晚只知道喝茶打牌打老婆。他和我妈一言不合就打架。昏天昏地地打,没完没了地打,随时随地地打。我读小学时,半夜常常被他们打架吓醒。我披件外衣就拼命跑村东叫奶奶。有一回外套披反了,路上重重跌了一跤。我小脚的奶奶每回总是抹着泪喊罪过罪过。后来,奶奶过世,我再也没地方搬救兵了。后来,我去光明中学读书,家里只剩下妹妹……

我的脚后跟烂了,我爸是不会知道的。他是会骑脚踏车的人。他把脚踏车放别人家里了。

我同桌韩燕是走读生,每天早上都是她爸爸用脚踏车载她来校的。有次半早上,她爸给她送了一杯茭白炒肉片过来。还有一次,韩燕爸爸在崇仁镇买了几个肉包子送过来,韩燕分给我吃时,那包子还冒着热腾腾的肉香和葱香。我爸中山装小袋插支英雄牌,手里拿个小本本,记记队员的工分,就觉得自己是个大本事佬。

眼前的这条马路似乎变成我一个人的了。雨水早把我的裤脚和鞋子打湿了,此时,脚后跟的疼痛感弱了,只是难受。是那种胀鼓鼓的木乎乎的,微微隔膜的钝痛。我觉得那些雨水和地上溅起来的水,正在渗进我破败的皮肉,先渗进皮渗进肉渗进血里,再顺着血管分流到我的全身,让我的身体不洁起来。这样想着,我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且有了一点微微的害怕。这害怕来自长驱直入我身体的雨水和泥水,也来自这条空荡荡的马路。在雨天越来越黑的黄昏,如果把一条大马路交给你一个人,你会不会害怕得大喊大叫。

我试着想《西游记》,想孙悟空大闹天宫,想他拔下一根毫毛变一个小悟空。想他吹口气吹来一朵五彩祥云,直接送我到学校。我也想手持杨柳玉净瓶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我在心里跟他们说:再走五十步,恩赐一个在我后面骑脚踏车的面相和善的大叔,大叔看见我一个人走得这么难,会停下来载我一程,他刚好是学校前面那个村子的人。我从一数到五十,再数到八十,数到一百二十,也没有脚踏车追上来。我的眼里只有水汽蒙蒙的天,水汽蒙蒙的地,水汽蒙蒙的田野。树木还没从冬天里醒过来,它们挂满灰蒙蒙的水汽,没有一丁点绿意。后来,我放宽要求,走一百五十步,再走一百五十步,让我迎面碰到一个女人,女人看见我一个人走,会过来跟我说话跟我作伴陪我走到学校。我就这样一次次地默默祈祷,一次次地又觉得真他妈的太没劲。不知过了多久,果然有三四辆脚踏车追上来,是大叔或者大伯们。我停下来,回过身去。他们不知道我在等——在等一辆好心的脚踏车。可是,他们身上裹着蓝色的塑料雨衣,从我身边打着铃铛一晃而过了。

我想,我不能再这样走下去。如果再有骑脚踏车的人追上来,我必须停下来,拦在路中间。我得告诉他,我是光明中学的初三学生,马上要考中专了,一定会考上中专的,晚上要去学校上夜自修。我脚后跟的冻疮烂了,走不动路,请求他这个好心的叔叔伯伯载我一程,我会记得他的恩情。一辈子。我在心里默念这些台词,希望碰到下一个脚踏车佬,就用这些台词打动他。

没有脚踏车经过。连行人也没有。天色墨汁一样一点点浓了起来。黑夜和空旷加深了人的恐惧感。我老是感觉后面有什么东西跟着,想回头去看,又没这个胆量。我变得和妹妹一样胆小。白胡子,白衣白裤,血血红的舌头。到后来,我小跑起来,跑几步,又停下来喘几口气。我有点想哭。

升官桥,升官桥快点到。

走到升官桥,走到升官桥就去韩燕家投宿。我没了再走下去的勇气,我只想去升官桥,去韩燕家投宿。韩燕是隔壁婺县人,她爸是地质队员。去年升官桥附近的小山头据说有个铜矿,韩燕爸爸他们就过来了,租住在升官桥的几户人家里,今天在这个山头明天在那个山头勘探。韩燕以前邀请我去她家玩过。她说她爸很和气,很欢迎同学去她家玩,尤其欢迎我这个好朋友去玩。她爸会拉二胡,会写毛笔字,还会理发,韩燕的学生头就是他爸剪的。如果你喜欢,也可以让我爸帮忙剪。韩燕说。

韩燕家租住在升官桥马路边那户人家的二楼,她指给我看过。

我数着一二三四,数到一百再返回来重新数,这样似乎能早些到达升官桥。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可是,雨停了又与我何干。天色不会亮起来,马路上的人不会多起来。我的黄跑鞋进了水,一脚踏下去,就从跑鞋里咕噜咕噜挤出一串水,我的脚穿着鞋子跟不穿鞋子没什么两样了。我的脚后跟被雨水泡胀的地方不会自动愈合,细菌已经经过血液在我全身蔓延了。那些腐败的皮肉,地上浑浊的雨水孕育的看不见的细菌,已经通过淡蓝色的静脉流遍了全身。

我终于听到了拖拉机声。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由远而近,由近到更近。我停下脚步,听到拖拉机声,我一步也走不动了。玻璃丝袋里的搪瓷杯已严重倾斜,几个番薯被玻璃丝袋勒出了条条伤痕——它们伤痕累累破败不堪了。我调整了搪瓷杯的位置,也扶正几个狼狈的番薯,努力让它们重新焕发出精气神。我还精神焕发地伸出了手,我把手举到空中,在空中向拖拉机摇了摇手。拖拉机开了车灯,它雪亮的光柱把马路照得如同白昼。等拖拉机在我十来米的地方,我看见我的一只手,摇得像六一儿童节小朋友的手一样欢,我还听见自己在朝拖拉机喊,叔叔,叔叔,我要搭车,我要搭车去光明中学。

拖拉机用突突突的声音回应我的摇手和呼喊,快到我身边时,似乎慢了下来。这头喝油的铁牛,好像真的慢下来了。它突突突地叫着,朝我脸上喷出一股热情的热气。然后,突突突的声音远了,马路上又剩下我一个人。

末班车把我抛在马仁车站,等于就是把我抛在旷野里。整条空荡荡的马路就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我掠了一下被斜风雨打湿的刘海,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开始小跑。我在马路上迎接升官桥的第一盏灯亮起来,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

马仁到升官桥三公里的路,我足足走了四十分钟。走到升官桥村口时,村里已开了零零星星的电灯。到这个点上,除了投靠韩燕家,我还能想出什么办法?

去韩燕家前,我停下来整饬了一番自己。我把黄跑鞋脱下来,倒了倒水,让我血水和雨水交织的脚后跟歇了一会,还在裤子上揩了一下,我还把玻璃丝袋已经被勒得糊泥泥的番薯拿出来,一口气吃了三个。这三个冷番薯将我噎得透不过气来,我就像贪吃的鹅一样向空中伸了伸鼓胀的脖子,在打了两个饱嗝后,终于把哽在喉咙口的番薯顺利送进肠胃。剩下的两个变了形的番薯,我犹疑要不要扔进村边的一条小沟渠里。最后,我把两个番薯塞进了米袋。

做完这些,我站在了韩燕家门口。

韩燕家的大门半闭着,一楼有昏黄的灯光,二楼墨乌铁塔。我有些紧张,朝半开的门喊韩燕,韩燕,韩燕。

谁?韩燕姐姐不在,你是谁。出来一位七八岁的男孩,半倚着门框问我。

韩燕呢,韩燕去哪了。

韩燕姐姐回去了,家里有事,她和伯伯回去了。你找她有事吗?

韩燕怎么会回去的?

她和伯伯昨天回去的。我妈妈去老屋喂猪了。我去叫我妈妈回来。

不,不要了。我没事的。

韩燕不在,我的心沉到了潭底。男孩的妈妈去喂猪了,也许,一切都是注定的。我不想再浪费哪怕是一秒钟的时间,下一秒的天会比现在更黑。我跟男孩道了再见。

大姐姐,这么黑了,你要去哪里。男孩在我身后问

去学校。我没心情跟男孩浪费口舌,转身往回走。

村里的路灯不够亮,我好几次踩在水坑里,水坑里的水溅到我脸上,水坑里的水同样再次打湿了我的冻疮脚。被我忽视了这么久的冻疮脚,再次隐隐疼痛起来。

谁家的屋里传出孩子的哭喊声,老人的咳嗽声,菜倒入油锅的嗤啦声,和盆瓢碗筷的碰撞声,那些声音如此亲切又如此遥不可及。我拎着米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我觉得我似乎需要一场号啕大哭来增加我的勇气。没有西游记没有孙悟空没有慈悲的观世音。没有。我骗我妹妹的。

我最终没有哭泣,我踏着墨汁一样浓的夜色一步步朝前走。

我想象学校的十多盏日灯光同时被校工开启,发出嗤嗤嗤的电流声。灯光微弱而羞怯,像暗夜里的一粒粒星星。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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