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海英诗歌的空间书写与存在之思

2024-06-30 05:23张厚刚谢萱
百家评论 2024年3期
关键词:家宅诗人身体

张厚刚 谢萱

内容提要:臧海英作为70后诗人的杰出代表,已出版《战栗》《出城记》《一个声音离开了合唱团》三部诗集,并获得过华文青年诗人奖、《诗刊》年度“发现”新锐奖等。她诗中的空间建构大致可分为乡村空间、城市空间、身体空间等,这些诗歌空间适切于她诗歌中的苦难主题、故乡情结、女性抗争以及存在之思。呈现出她的诗学理念。诗人通过对空间的构建与书写,将个人的生命体验置入其中。诗人对于空间的抽绎,也给当代诗歌带来诗哲学在空间上的丰富呈现。

关键词:臧海英 70后诗歌 空间书写 存在之思

臧海英作为70后诗人的杰出代表,已出版《战栗》《出城记》《一个声音离开了合唱团》三部诗集,并获得过华文青年诗人奖、《诗刊》年度“发现”新锐奖等奖项。著名诗人叶延滨评论到:“她的才华不仅在她独特的生命体验和真挚的情感呈现,还令我看重的是她对诗歌语言的准确驾驭,诗歌结构的精心经营,与众不同的个性化的表达,前卫而又纯粹。”a著名诗歌评论家霍俊明认为:“‘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在诗人这里得到了最为有力的展示。”b樊照燕评论臧海英的诗为:“字里行间充满强大的精神力量,充溢着一种博大的爱,她用诗的冷漠来对抗这尘世的冷漠,自有一股动人的力量”。c她诗中的空间建构大致可分为乡村空间、城市空间、身体空间等,这些诗歌空间适切于她诗歌中的苦难主题、故乡情结、女性抗争以及存在之思。呈现出她的诗学理念。诗人通过对空间的构建与书写,将个人的生命体验置入其中。诗人对于空间的抽绎,也给当代诗歌带来诗哲学在空间现象上的多层显像。

一、乡村空间:苦难感

臧海英的诗歌里建构出的乡村空间是以家宅空间为核心的,诗人借助于独属于自己的乡村空间来盛载独特的生命体验。

家宅空间是诗人最熟悉的空间,也是最可靠的观察视点,“我视故我在”,通过视觉观察外在事物就是自我存在的一个显要确证。“站在老家的院子里”,可仰望天空,可俯察大地,可外观社会,可内视自身。亲人的喜怒哀乐,都在这一空间中展现出来。家宅空间对于诗中的“我”来讲,给予“我”温暖与苦难。家宅空间中,最为伤悲的莫过于处理亲人死亡,《为母亲守灵》中写道:“给长明灯添了灯油后,父亲哭了/哭着哭着,哭成了一个孩子/抱住我哭。哭着哭着,哭成了一对兄妹/哭着哭着,哭成了两个孤儿。”家宅空间的最重要的功能之一是,为亲人离世举办仪式,这首诗写了“父亲”的“哭”“抱”。“父亲”与“我”“哭成了一对兄妹”,“哭成了两个孤儿”。把巨大伤悲的体验,通过父女关系在诗歌中的重构。表达出来,具有震撼人心的强烈情感。在共同的伤悲中,父女各自温暖着对方。家宅空间的自然延展构成村庄,在《枯水辞》中:“我真的担心,土地会被抽干/村庄成为坟场。”这里的“村庄”可理解为中国北方村庄的泛指,这首诗表达了对村庄日渐凋敝的忧虑。整个鲁西北大地都可看作家宅空间、村庄空间的延伸,对于土地的热爱和眷恋源于亲情体验与这一空间凝融为一体,《在鲁西北》写道:“我不敢冒犯一块土地/我的母亲睡在土里”。不敢冒犯土地是因为“我的母亲睡在土里”。“母亲”与“鲁西北”土地已经融为一体,诗中用了一个“睡”字,赋予了“死亡”以不死的情态。把“地下”的母亲与“地上”的自己关联起来,阴-阳空间的设置,是臧海英写亲情文字最迷人的地方,把人的情感复杂性、人性的多层次性展示出来。在《母亲》这首诗中写道:

土层下的人,借助青草

把呼吸递上来

我的母亲也是这样

她不知道自己还活着。不止一次

来到我的身体里,让我完成

她还没完结的一生

并分担我在尘世的痛苦。深夜

我坐着,她就陪我坐着

有时忍不住,我哭

她就默默承受我的泪水

我的单薄,脆弱,只有她看得见

却不能伸出一双手来

也不能发出声音。在另一个世界

她一定是焦急的

在另一个世界,她一定

为我做好了棉衣,却想尽办法

怎么也送不过来

诗中的“母亲”与“我”,分属于阴阳两个空间,“地下”的母亲却能参与我的生命,“来到我的身体里,让我完成/她还没完结的一生”,“并分担我在尘世的痛苦。”“有时忍不住,我哭/她就默默承受我的泪水”。阴阳空间的设置突破了物理的阻隔,实现了心理空间的拓展。把我的在世的苦难感、把母女之间的爱表达得淋漓尽致。甚至在《挽歌》一诗中重申一种“确认”:“现在,我确认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随你在土里,慢慢化成灰/随我在世间/——母亲,我还是没有学会活着”。臧海英在家宅中体会到的苦难,也都伴生着温暖同在,以苦难写温暖,表达她的人间之爱,也就更具有里正反合的辩证法功效。

二、城市空间:寄居感

对于诗歌中的“我”来讲,城市空间是一个寄居的漂泊空间。作为70后一代在乡村长大的人,离开故土到城市生活,几乎成了一代人的宿命。进城生活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一间“出租屋”,寄居城市对生命的感受、生活的感受、自我的感受都受制于这一“出租屋”空间。《父亲和我睡在一起》这首诗,表达了“出租屋”空间的逼仄以及给人带来的尴尬。作为中年的女儿与作为老年的父亲,他们在这一小小空间中“遭遇”:“出租屋唯一的床上,他还是裸着背,我也空着脸/躺在床的两个边缘,我们中间落满了灰”。“裸着背”是老年父亲的乡村习惯,“空着脸”是中年女儿城市艰难的表征,这里的“灰”既是实写房间的灰尘,更是心情之“灰暗”“心如死灰”的绝望感。在《墙壁记》中,“阁楼倾斜的屋顶,常常撞头/我捂着头”。城市住房中的阁楼“屋顶倾斜”,给人以压抑、逼仄的感觉,一般置放杂物,并不适合居住。这一空间的设置把诗中“我”的处境、感受、心情表达得精准到位。

广场空间是城市一个不可或缺的公共空间,一个城市的生活品质以及城市带给人们的幸福指数,很大程度来自广场空间。臧海英在《少数人》中写到,“一个声音,离开了合唱团”,“从广场的人群里退出来/我想着头顶那颗星球/它也曾在行星的序列之中/如今,走出了行星系/独自漂浮”。在人群中感受到孤独,这一孤独犹如走出行星系“独自飘浮”的孤独。这一孤独加剧了寄居感。“公交站牌下”这一空间中,作者塑造了一位乞讨者——“她矮小的身体”、颤抖的手和嘴唇、低下去又抬起来的眼神、裹着破旧的棉衣“和我一模一样”。“和我一模一样的”出现在诗中每一行,把乞讨者形象与“我”在诗中实现了置换,“乞讨者”是一面镜子,映照出的却是“我”的困窘和匮乏。

在城市空间中自我存在常常遭受到自我的怀疑,自我意义需要时时刻刻不断产生出来,意义的断裂将意味着生活无法继续。在《文学馆路45号》一诗中,“这加重了我的自我怀疑/当我写下‘我,我是谁?”而在《过岔河》一诗中“我”的身份得到确认:“在城市居住多年,我骨子里/仍然住着一个农民”。这种身—心分裂造成寄居感、漂泊感、无家感。《寄居记》,“一楼,五楼,阁楼/我的心越来越陡峭/窗户是别人的,墙壁是别人的/污渍,灰尘,气味/都是别人留下的”。“哦,打开门/把窗帘垂下,把垂手而立的四壁/都抚摸一遍/然后,躺下来/等着天空/压过来”, “一间并不属于我的屋子/我没日没夜地给它孤独”。房子是别人的,甚至连房子里的气味都是别人的。 身在城市却缺乏对于城市的归属感。“坐在康博大厦24楼”,人被举到空中,而“房间在半夜会获得铁笼的力量/载着我下沉/下沉”,人又被沉入不断下坠的“铁笼”。人的感受发生变异,这都使得“我怀疑现实的真实性”。

诗中多次提到的宋官庄小区是诗中“我”所居住的小区。从名字上来看,大概是原有一个叫宋官庄的村子,经过拆迁、盖楼、回迁,而成为城市里的一个居民小区,小区的名字还顽固地保留着原来村庄的痕迹,这个小区位于城乡接合部,“下午4点后,窗外临街路上,就有人摆开摊位。很快,整条街形成一个杂货市场。叫卖声,喇叭声,争吵声,讨价还价声……也最终形成一种混杂的声音。”在窗外沿街空间的叫卖声,与窗内空间形成对立。而在《小区里的菜园》写道:

无草可锄

18号楼一单元五楼的老汉

像丢了土地的锄头

倚在窗口。他望下去

他的菜园,刚刚栽下几畦白菜

要去看看

飞在空中,他没觉出陡峭

没觉出无根

没觉出缺氧

——他受够了的他房子

诗中的“老汉”种惯了菜地,现在自己的菜地却变成了混凝土地面,变成城市小区的一部分,以至于“受够了的房子”。所有失地农民,都是一个个“病人”,失去土地不仅意味着生产生活方式的改变,也是物理空间、社会空间、精神空间的改变,而退休金不能平等地普惠于每一个人,这加剧了失地农民精神无着的问题。

在诗人臧海英的现实生活空间中,确有一个这样的城市,给了她时代的感受和体验:“德州,是我众多异乡中的一个。虽然我出生的地方,隶属德州,但我无法把它当作故乡。但这里,是我写诗开始的地方。”“这些诗,写在德州。记录了几年来我所有的感受。我的脆弱、挣扎、孤独,以及我对这个尘世深深的沮丧,和深深的眷恋,都在这里。”写作空间与作品中的空间具有很大程度的一致性,这是臧海英用生活写诗,用生命写诗的一个突出特征。她把这种漂泊感挪移到纸上,这种漂泊感、暂居感又与在世的暂居感合一,使得臧海英的诗歌既有生命的沉痛感,又有某种程度上因虚无带来的存在之思。

在城市空间中,诗中大量描述了城市边缘的人,表达了臧海英诗歌的人性关怀,写日渐衰老的磨刀人、抱头痛哭的泥瓦匠以及“求救者”“乞讨者”“出走者”“甩鞭子的人”,这些人体现了现代社会人的迷茫和无助,这已然超越了诗人对个人处境的映现,而更加关注社会弱势群体,描写普通人为生活做出的挣扎,展现诗人的人道主义精神。

三、身体空间:分离感

身体作为空间是一切空间得以感知的条件。“身体空间是一种处境性的空间,而非一种位置性的空间。”d这也就是说,身体空间不能仅仅理解为身体所占有的一定体积,这一空间是具有意识属性的,并为所有的空间感知提供了条件。臧海英在诗歌空间设置中,这身体的在场空间格外凸显。身体空间在臧海英诗中呈现为以下功能:

其一,自我对自我的分离。臧海英的《在海边》这首诗,表达了自我与自我的分离之痛。“如果你去海边/看到一个手拿滴管,蓝色的人/请把她领回来//她离开我已经很久了”,而这里的“她”,就是“我往海水里滴蓝墨水”的“我”,这种自我的分离感,赋予了臧海英诗歌反观的、反思的多层魅力。

其二,对自我的厌弃感。在《街边人群》中,有这样的诗句:“我成了我厌弃的那个人”。“我无法消除我的局限/我只有局限/我就在我的局限里/只在我的身体里,性上”。自己把自我当成考察、反观的对象,这就是自我意识。臧海英的诗歌写作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在《文学馆路45号》中写道:“一个比我还落魄的人/试图释放我,我觉得可笑/围着他,转了一圈,/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人形监狱”。诗中的“我”所观察到的人竟然是“人形监狱”。这令人惊异的发现是自我被禁锢的体认与反抗。实际上,每一个人不都是自己的“人形监狱”吗?自我是自我的囚徒,这囚徒不仅是指精神上的局限,它本身就是身体空间对世界感知的局限。对自我身体空间的内部感知,构成了臧海英自省意识的支撑,“一个莫名的失败者/也在我身体里,捂着头/他疼痛,脆弱/说不出墙壁在哪儿”。《墙壁记》里她有作为失败者无计可施的无奈,也有无处可述的孤独之感。

其三,自我的反对。在《写下的部分》中,“写下的部分”“——无不在展示我的匮乏/也成为我反对自己的证据”。诗的写作成了自我反对自我的证词,也是自我矛盾的展示,同时还是自我和解、自我存在的证据,因为“人群里,我为找不到自己的属性,感到孤单”(《我每天生活在大海上》)《面壁者说》,“又一次我回到这里:墙壁大于地面,大于天空,大于床/我碰壁,或壁撞向我/像胸膛奔向子弹”“我习惯了疼痛”“我不承认,我不达成任何和解/我不与人建立关系”“我哑然、偏执。请原谅这苍白的墙壁”“与它相比,我更冥顽不化”。在身体空间中,自我与自我的“不和解”,也是自我与社会的不和解,这是诗歌所能展开的不竭动力。

四、“无”空间的存在之思

除了日常空间书写,臧海英还在她的诗中设置了一个“无”空间,她把“无”空间设定为物理空间的一个“他者”。《年关》,“去哪里过年,都不合适/父亲在犹豫,我也在犹豫,包括我的儿子/像三个不洁的人,被人间团圆挡在了门外”。在过年这个时间节点上,“父亲”“我”“儿子”却没有一个“合适”的空间所存身。而在《替一个无处葬身的人问及天葬》中,表达了“无处葬身”的思考,人无处安放自己的尸身,也就无处安放自己的灵魂,这逼迫一个思考者思考“存在”的可能和意义,这种追问,完成了臧海英存在主义书写的“被抛”状态,使她的诗歌带上形而上的哲学魅力。

在“无”空间发现后,臧海英实现了自觉的精神谱系的承担与接续,“我睁开眼。看见一些满脸沮丧的人/不像在散步/而是和我一样,在流亡/他们是流放中的杜甫、昌耀、卢梭、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布罗茨基……/我精神谱系里的亲人”。这个“无”空间的设置,也使得臧海英的诗歌书写开始思考,自我与世界的关系问题,在《疑问》中写到,“我只是活着,并不快乐”,“我不知道是我的问题/还是世界的问题”。并且,对于科技使人性遭遇的挑战,也表达了自己的忧虑。“机器人的世界,‘小冰在写诗/爱情的世界,在与塑胶人做爱”。

臧海英诗歌的魅力在于:她已经摆脱了前期诗歌书写的世间现象,开始对存在之思发出追问。这些追问通过“思”之行动,把诗歌引向“物自体”不可言说处言说,引向超越时代、超越经验的思考。

结语

从《战栗》《出城记》到《一个声音离开了合唱团》,诗人不断重建诗歌空间。在乡村空间中感受到的苦难,诗歌表达使之反转为温暖的色彩;城市空间的漂泊感,因为有了诗的表达,使之反转成为对稳定、从容的渴念。身体空间的分离与禁锢,表达了对自适的渴望和对自由的向往,并由此生发出对游历空间、远方空间的书写,而远方空间的“他者”,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宅空间、乡村空间,乃至于整个鲁西北、整个华北平原、整个星空宇宙,臧海英用身体空间的知觉体系,都一一吸纳。借助诗歌诗人得到“拯救”。“诗歌于我,最初是作为一个拯救者出现的。”(《我的诗歌历程》)臧海英在这里,把诗歌放置在独异于“我”的位置上,从而使诗不再从属于自我的“一己之私”。空间的限制、空间的置换、空间的位移,空间的突破、空间的凝缩。这些空间,它存在,它自我。这一切空间又都抽绎成为事物的内在结构与个人意识的内在结构的统一。

注释:

a叶延滨:《让诗句说出生命的密码》,《出城记·序》,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

b霍俊明:《是我的问题,还是世界的问题?——读臧海英》,《一个声音离开了合唱团·序》,百花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

c樊照燕:《直抵生命的思考——评臧海英诗集〈战栗〉〈出城记〉》,《名作欣赏》2019年第35期。

d马元龙:《身体空间与生活空间——梅洛-庞蒂论身体与空间》,《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9年第1期。

(作者单位:喀什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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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xicon
身体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