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学习》(1954—1957)与青年创作者的培养问题探究

2024-06-30 05:23吴子璇
百家评论 2024年3期
关键词:工农兵

吴子璇

内容提要:中国作协主办的《文艺学习》杂志(1954—1957)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唯一专门以辅导文学青年阅读和创作为目的的中央级刊物,刊物上各色栏目的设置体现了编辑部力图从全方位辅导和培养青年创作者的用心,但是在文学上先天不足的工农兵青年能否按照编辑部的设想而学习成长是值得思考的问题。在“文艺学习座谈”栏目中刊登的文章从不同侧面反映了当时的文学青年在文艺学习上存在的问题,涉及文学阅读、文学创作以及思想等方面,这些问题综合体现了培养青年文学创作者这一举措包含的矛盾性和复杂性,并以此为基准对文学青年培养的历史成果进行追问。

关键词:《文艺学习》 工农兵 青年创作者

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之后,文艺界确立了“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同时也埋下了培养工农兵加入文学队伍中的种子。新中国的文学制度从各个方面都鼓励和扶植青年作者,其中文学期刊作为主要的文学媒介,在文学阅读、教育、创作、接受、交流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一方面刊物对于青年作者的重视可以鼓励他们积极创作;另一方面,编辑的专业意见和读者的阅读反馈都利于他们进一步提高自己的创作水平。《人民文学》等中央机关刊物都曾积极刊发青年作者的作品,《火花》等地方刊物等更是从繁荣地方文艺的角度出发,培养了一批来自地方的文艺青年。但是这些以刊发创作作品为主的刊物是属于文学创作成果的“展示”阶段,是后置性的结果呈现,并没有解决广大青年的思想文化教育问题,而这一部分也将直接影响作者的创作。《文艺学习》则是立志于解决青年文艺学习“前端性”问题的刊物,编辑部主张在青年的文学阅读、文学知识、文学创作等方面进行“普及”与“提高”的工作,在刊物内容的设置上进行了完美的设想,但是青年创作者能否完全按照预设的道路前进,并最终成为资质合格的青年作家仍然是令人怀疑的。

一、创刊设想与青年的阅读障碍

李洁非指出:“从‘突破无产阶级政治的意识形态出发,在文学工作者队伍建设上,打破‘知识分子对文学创作这种行为的垄断,大力推进工农兵创作,从工农兵中培养、造就作家,是共和国文学生产方式一个有特色的重要内容。”a对工农兵青年作者的培养成为共和国文学在作家队伍建设方面的重要工作之一,如1950年创办的文学讲习所即是出于这样的目的。在文学刊物方面,对于工农兵青年作者的扶植和鼓励也是重要任务,如《文艺报》《长江文艺》《东北文艺》等刊物设立的“文艺通讯员”制度也是鼓励工农兵创作的实践,而《萌芽》杂志主要刊发文学青年的习作,《新港》《解放军文艺》《文艺月报》(后更名为《上海文学》)等侧重发表工人、士兵的创作。张均在考察《文艺学习》的创刊背景中认为该刊是中国作协对职位较高的韦君宜的“因人设事”b,但实际上,《文艺学习》有其出现的必然因素,因为文学刊物中并没有专门向青年普及文学知识的杂志,而新中国背景下成长起来的青年因战争耽误了最佳的学习时间,所以普遍的知识文化水平并不高,尤其是各行各业的工农兵青年,所以《文艺学习》的创办就十分必要。在1952年8月6日通过的《中华全国文学工作者协会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会关于整理组织改进工作的方案》中提道:“文协常委会应经常注意帮助文学研究所的工作;在条件具备时可考虑建立文学顾问委员会,出版一小型刊物,指导初学写作者。”c这里所提议的创办“指导初学写作者”的小型刊物,很可能就是《文艺学习》。

《文艺学习》是将包括工农兵在内的广大文艺青年作为辅导和帮助的对象,而中学生和知识文化程度不高的工农兵为主要对象,该刊由中国作家协会创刊于1954年4月,主编韦君宜。在《发刊词》中指出:“本刊是一个普及刊物。它的任务主要是向广大青年群众进行文学教育,普及文学的基本知识,提高群众的文学欣赏和写作能力,并为我国的文学队伍培养后备力量。”d以创刊号的内容为例,即可见编辑部对于青年学习过程和学习方向的完美规划,首先是手把手指导青年阅读,包括对鲁迅的《药》和郭沫若《地球,我的母亲!》的作品的原文转载以及冯雪峰和臧克家的评论;其次是文学交流,形式包括读者来信、问题讨论以及“文艺学习谈座”栏目;再次是刊发新人创作的“新苗”栏目以对新人新作的评论;再有则是作家的创作经验谈,首期上刊登了艾青《诗与感情》和邓友梅《我的生活手册》;最后还有文学知识类介绍以及“我们的文学生活”等等。编辑部对于青年的辅导涉及文学常识的普及、文学阅读的指导、文学创作的刊发、文学问题的讨论等多方面,力图多方位、全覆盖的帮助青年实现从文艺爱好者到作家的转变。

“鉴于广大读者的要求,刊物将以辅导阅读作品为主;在辅导阅读的范围中又以现代作品为主,兼顾其他作品,也兼顾写作的辅导。”e指导青年的文学阅读是《文艺学习》创刊的主要宗旨,编辑部本着“普及”的宗旨,主要通过以下几种方式对青年进行辅导:首先是对现代经典文学作品进行导读,常常是刊登名家的解读文章加作品原文的形式,这种有针对性的组合方式实现了对青年文学阅读的完美引导,涉及的作家有鲁迅、郭沫若、茅盾、契科夫、卡达耶夫、马雅可夫斯基等人;其次是通过“文学知识”栏目向青年普及中国古典文学作品,比如王瑶讲解《诗经》《乐府诗》《魏晋五言诗》《唐诗》《词》等;再次是选择和推荐文学阅读书目,这些书目既有中外现代经典作品,也有当时最新发表的文学作品。1954年8月《文艺学习》第5期曾刊登一份《文艺工作者学习政治理论和古典文学的参考书目》,涉及中外文学理论和文学作品;而从1954年9月第6期开始,“短篇新作介绍”栏目中选择了来自《人民文学》《长江文艺》《中国青年》《说说唱唱》《解放军文艺》《中国青年报》《北京日报》等报刊上发表的作品,有马烽《韩梅梅》、公刘《佧佤山组诗》、李准《孟广泰老头》、康濯《春种秋收》、闻捷《吐鲁番情歌》、峻青《黎明的河边》等优秀作品。编辑部从文学阅读书目的选择到文学知识的普及再到文学作品的理解都为读者提供了一个教材式的模板和参照。在诸多栏目中,“文艺学习座谈”栏目尤其值得重视,该栏目从创刊之始就开设,一直持续至停刊,力在文学阅读、文学创作以及思想文化资源三方面对青年进行文学教育,而作者也多是编辑部的成员,笔者目前尚未找到关于该栏目的创立初衷,但是从临近停刊时编辑部的检讨中可见该栏目当时发表的评论主要是围绕青年,而改名后也是如此,“我们去年起把原来的‘文艺学习座谈改为‘无所不谈,原拟把评论内容的范围扩大,广泛涉及青年工作、学习、社会生活、文艺思想、创作态度、政治倾向、道德品质等等。”f而通过对该栏目进行历史梳理,即可发现该栏目上发表的一些评论切实指出了当时青年在文艺学习中存在的一些问题。

编辑部对于青年阅读和学习全方位的指导并不意味着文学青年能沿着编辑部设想的路线前进,青年在实际的阅读过程中出现了一系列的问题。一方面,即使编辑部已经给出了一份值得阅读的完美书单,但是依旧无法满足读者阅读趣味的多样性,王以平指出,青年读者喜欢爱情描写的情节,不喜欢描写国家建设的情节。g喜欢爱情描写在新中国成立初几年中无疑是一种“不合时宜”的阅读趣味,不仅如此,在张均的考察中,《文艺学习》还向青年读者的多样阅读趣味进行了妥协,主要体现在刊发惊险小说上。h这种喜爱通俗小说的阅读趣味是当时青年读者中存在着的普遍状态,丁玲指出,来自新解放区的知识青年,文艺的爱好者“他们喜欢巴金的书,喜欢冯玉奇的书,喜欢张恨水的书,喜欢‘刀光剑影的连环画”i,更有甚者,喜欢阅读黄色书刊,这就致使一部分文学青年在阅读和学习上存在着一种割裂的状态,诸如鲁迅等人的经典文学作品成为学习之用的阅读书籍,而惊险小说、爱情小说、通俗小说等成为学习之余的兴趣之物。结合当时文学青年的知识文化水平较低的情况,或许可以理解这种阅读偏好,但是学习和兴趣之间的割裂就促使一部分文艺青年对待学习出现一种“功利”的心态——与文艺学习无关的书籍不看,这也是郑震在《谈学习面的狭窄》一文中指出的:“学习面的狭窄是青年文艺工作者学习中较为普遍的弱点”,j这就导致青年作者缺乏常识,基本的文学素养薄弱。而有些业余的青年作者读书并不多,这也是导致他们创作无法提高的原因。于是单复发出“多多读些书吧”的号召。新中国成立初期,主流意识形态致力于培养的青年作者,尤其是工农兵出身的业余青年作者,他们存在天然阶级身份的合法性和道德上的至高性的同时,也存在着文学素养和知识文化水平上的先天不足,这也是《文艺学习》这类文艺普及刊物创办的必然性之一。而编辑部面对这样的现状,也还在一直致力于培养青年的阅读兴趣,孟端在《注意读一读中国现代作品》中指出:“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阅读兴趣,谁都可以自由的选择个人喜爱的文学作品阅读,但是,阅读兴趣也是可以培养的,我觉得那些完全不读现代中国作品的同志,有培养阅读兴趣的必要。”k培养读者的阅读兴趣,将读者的兴趣转移到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上来,转移到描写中国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建设上的作品来,是企图发挥文学对青年的教育作用,企图发挥文学的社会作用,不仅是塑造新中国新文学的理想读者和创作者,更是塑造社会主义国家的完美公民。

除了阅读趣味以外,读者的阅读态度以及在读书中的思考和收获也引发担忧。青年对于阅读书目的获取并不难,除编辑部开列的书单外,《人民日报》、人文社等都会发布图书广告,“读什么”已有某种向导式的规约和指引,而“怎样读”就成为青年在实际阅读中容易遇到的问题。编辑临源在《精读和博览》中指出确实有青年面临着“怎样读”的问题,有些青年贪多贪广,不求甚解,读完即忘;而有的读者则爱钻牛角尖,纠结于作品的细节而刨根究底。临源认为:“精读和博览,二者是不可偏废的,使它们相配合,获得的东西就会越系统越丰富,使自己成为真正有高度文化教养的人,成为全面发展的人。”l一部分青年无法掌握阅读的方法和要义,而另外一部分则是对作品思考不深,没有形成自己独特的见解。同样临源在文章中指出:青年读者寄向编辑部的阅读心得存在粗浅、模式化的问题,“我想多半是由于同志们在阅读过程中没有很好地去想想书中写的究竟是什么?作家为什么要这样写?没有去思索、体会作品里的人物性格,他们周围环境的特点,他们的性格(有的是品质高贵,有的是卑鄙自私,)是怎样形成的。”m这些要求对于初学文学的青年来说或许是有些难的,但阅读中的思考却是作者必须具备的能力。文学创作需要的是成年累月的积累和深度的思考,是一种具有独创性的创造性活动。新中国成立初期,文学高度社会化,主流意识形态对于补充文学队伍的迫切希望使得培养和扶植工农兵青年本身就带着很强的任务性,先天不足的工农兵在急进的氛围下并没有沿着最初的文学道路成长,反而是不断偏离,企图寻求一条更加快捷的道路。

二、名利之下的创作困境

如果说青年阅读趣味的多样性是因个人经历不同而难以避免的,且阅读中的深度思考问题可以通过不断学习和时间的积淀来解决,那么青年在具体文学创作中出现的思想问题则无法简单归因。不少研究者都注意到《文艺学习》辅导下的文学青年在创作思想上存在着追逐名利的思想,且多以青年夏可为的来信和赵树理的复信为研究对象。张均认为《文艺学习》并没有成功抑制青年追逐名利的写作热情。n洪子诚也同样注意到这一现象,但是追逐名利只是一个呈现的结果,青年在具体的文学创作和思想上存在的问题显然更多,而正是这些问题又直接或间接导致这一时期青年创作者培养的结果并不如人意。

文学体制中对于文学创作者的物质和精神激励是促使青年热情高涨的原因之一,但是青年创作者热情的高涨逐渐过了头,而开始存在一种追求“速成”的思想和“骄傲”的情绪,这种情绪阻碍了他们在创作道路上的成长。《文艺学习》对于青年“骄傲”的体察是较早的,在创刊号上,宗瑞的《不要急于写长篇》就指出青年急于写长篇和自身生活经验不足的问题,但是青年似乎并不妄自菲薄,佘福铭指出:“也有少数的青年作者由于思想上存在着各自问题而停滞不前。其中较严重的是骄傲自满。当他们刚发表了一两篇作品,就得意洋洋,陶醉于既得的一点成绩,有的以‘作家自居,不安心原来的工作岗位;有的埋头创作,不想搞社会工作;有的写稿时只写长篇巨著,想再鸣惊人;有的甚至发展到轻视老作家、轻视领导、拒绝批评的严重地步。”o此外,管之鸣p、汪补拙q等人均撰文指出同样的问题。青年的这种盲目骄傲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文学体制中对于培养青年作家的积极促成,这种促成带有某种过激的色彩而使得青年失去对自己的准确定位。尤其是在《文艺报》漠视“两个小人物”事件之后,袁水拍在批评《文艺报》的文章中指出:“对名人、老人,不管他宣扬的是不是资产阶级的东西,一概加以点头,并认为‘毋庸置疑;对无名的人、青年,因为他们宣扬了马克思主义,于是编者就要一概加以冷淡,要求全面,将其价值尽量贬低。”r他还指出:“这决不单是‘文艺报的问题,许多报刊、机关有喜欢‘大名气、忽视‘小人物、不依靠群众、看轻新生力量的错误作风。”s这种论调无疑将青年和老作家对立起来,而且无条件给予青年天然的政治合法性和道德合理性,而老作家不仅是在政治身份上被打击,连他们身上丰富的文学经验也被连带否定。青年的自信情绪甚至蔓延到中学生群体中,教师杨凡来信指出:有些中学生“他们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是‘新生力量,是‘胜于蓝的人,而对我们这些教师,特别是对教课能力较差的一些的教师,就不大瞧得起。”t这种“骄傲”无益于文学传统的继承,这也意味着本来文学素养就不足的一部分青年群体将彻底抛掉拐杖而跛脚前进。与此同时,在文学交流的环节中,青年的“骄傲”情绪也导致他们无法甘愿与编辑进行平等对话,有些青年在投稿后不理会编辑的修改意见,严重到不愿意修改一字一句的地步。u但实际上,青年的习作往往水平并不高,编辑对此心知肚明。没有底气的骄傲只会让青年在文学道路上失去更多的引路人。文学作为一种具有经验性的创作活动,青年的文艺学习必须以前人的文学经验和文学传统为基础,这也是《文艺学习》在刊物上刊发大量文学常识和现代经典作家作品的原因。

“支配阶级由于有更多的渠道接触并占有文化资本与社会资本,因此极有可能处于一些优势的职业场域或其他场域,被赋予权力,去授予身体形式与身体活动以价值。”v中国作协在五十年代先后几次鼓励作家“深入生活”,到农村、工厂等不同的基层环境中去体验,1953年,在全国文协组织第二批深入生活作家的学习的讨论会上,总结出“努力向民族遗产学习,工农兵结合,这是决定文艺的命运的两大基本问题。”w1957年11月12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要有一支强大的工人阶级的文艺队伍》,文章指出:“为了发展社会主义文艺,必须有一支彻底摆脱了资产阶级的思想影响的真正的工人阶级的文艺队伍,而建立这样一支队伍的唯一途径,就是要使文艺工作者和工农群众密切结合,他们应该永远生活在群众之中,应该和群众一起参加生产斗争和阶级斗争。”x专业作家在新中国成立之后因为从事文艺行政等工作而疏离了实际的工农兵生活,加之历次文艺运动中对于知识分子作家“资产阶级”思想的批判,使得“深入生活”,尤其是深入工农兵的生活,成为作家进行思想改造的必要条件。而工农兵青年根正苗红,具有无可置疑的阶级合法性,从群众中而来的青年对于把握日常生活的经验有着近水楼台的便利性,他们本就生活在专业作家“取材”和“深入”的环境之中,“却不知怎样去体会、观察、分析生活,老觉得平平淡淡没什么可写”,牧丁认为:“只有我们对人怀着密切的关心。对周围的事物怀着强烈的爱,我们才能熟悉它们,理解它们。”y但很显然牧丁提出的药方并不能治疗青年的创作病症。实际上,青年创作困境的真正在于他们认为平凡生活是普通的,没有什么可值得写,在提倡“深入生活”的时代号角下,这无疑是一种思想上的落后,乃至于错误。“生活在伟大的斗争中间,却感觉平凡,那是因为思想上有毛病。思想落后,对于一个青年习作者是致命伤”z。有的青年作家不安于现状,一味追逐宏大、英雄的叙事,他们费尽心机在文学队伍中占有一定的位置只是为了步知识分子作家的后尘,他们从根本上并不满足于工农兵的身份,而是追逐成为知识型作家之后随之而来的社会和经济地位,这与主流意识形态期待依靠工农兵的阶级地位来实现文化上的领导权的意图发生了偏离,这种偏离是工农兵青年主体内部发生的哗变。但是另一方面,他们似乎并不想通过丰富学识来实现向“知识型专业作家”的转变,而只是想坐享成为“作家”的成果,归根究底是一种追逐名利的思想。一部分工农兵青年作者无论是在创作思想上,还是在阶级思想上的表现都注定离支配地位越来越远。发生在这个看似合格且无可置疑的文学队伍内部的哗变足以引起一场暴风骤雨。

除思想问题外,青年在具体的创作中遇到的问题还有很多。作为一种新生的文学力量,文化知识储备的不足似乎并不能激发一部分青年勤奋求学,驼丁指出:部分已经发表作品的青年“由于懒惰(或许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就往往只好停留在原有的水平上,这是十分可惜的。”这种懒惰一方面在于错误地估计了文学创作活动的复杂性和艰苦性,“文学创作活动是非常复杂甚至难解的精神创作过程,牵连既广且深。”青年在刘绍棠、丛维熙等成功范例的影响下,存在对于文艺学习和创作的错误认知,而具有创作经验的作家和编辑的“苦口良药”也被拒之门外。他们在追求“速成”“技巧”的冒进之下,在字句锤炼、形象塑造等方面的问题暴露无遗。古代诗人贾岛“三年两句得,一吟双泪流”,而部分青年习作不仅字迹潦草,“是非常缺乏古人那种认真锤炼字句的精神的。他们不仅不在词汇的选择上下功夫,就是对整个写作过程也是采取‘一挥而就的草率态度。”这种“草率”缺乏对于文学事业的敬畏之感,文学逐渐失去人类精神食粮的光辉而被视作谋得捷径的工具。“作家的工作,(请允许我说得严重一点),是充满着危险的工作。这是危险,不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是很可能一辈子一事无成。但,既下决心之后,那就要执着,要执着,要执着,也就是说,要经得起这种甘苦。”在这种情况下,部分青年无法习惯创作的甘苦而被自然淘汰。青年创作者在思想上的“骄傲”“懒惰”,在创作中的“潦草”“速成”直接导致了他们的创作成果的呈现。由上可见,青年创作成果的大多数问题均发生于该群体内部,这从某种意义上说,新中国成立初期,文艺界对于工农兵的文艺培养有其政治和意识形态上的综合考虑,但是培养青年的结果却因着这种“内部的哗变”而产生诸多未知数。

三、青年作家培养结果的历史追问

抛开新时期之后新启蒙的先验思想,考察新中国成立初期青年作家的创作成就,一方面笔者认为,对于工农兵青年的培养确实是实现了新中国政权在文化上的领导意图,一部分工农兵也实现了从文艺爱好者到青年创作者再到青年作家的转变,但是无法忽视的是,相较于同时期知识分子作家的创作成果,工农兵作家的创作并不尽如人意。虽然出现了工人胡万春、万国儒,战士高玉宝、崔八娃,农民王老九等人,但是他们的创作实践在文学史中的价值往往是作为一个“文学现象”来考察,其创作的文学审美意义因价值不高往往被忽略。正如有学者所言:“工农作家不仅仅是生成于‘十七年文学体制之中,而且完全是‘十七年文学体制的产品。因此,工农作家从一开始就没有获得真正的主体性,他们为体制而写作、在体制许可的范围内写作、也在那个体制内得到认可。当这种体制因外部政治环境的改变而改变时,随着这种体制一起退出历史的舞台就成为工农作家难以逃脱的宿命。”《文艺学习》在办刊的将近四年时间中,确实受到了读者的广泛欢迎,发行量一度超过《人民文学》《文艺报》等杂志,每期收到的读者来信和稿件也数量颇丰,毫无疑问对青年文艺水平的提高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但是结合实际的创作成果来看,我们更需要一种客观的态度去评价《文艺学习》在培养文学青年中发挥的作用,首先该刊以辅导青年阅读为主要任务,兼顾文学创作,在“新苗”(后更名为“创作之页”)栏目上发表小说作品的有王蒙、丛维熙、邓友梅、唐克新、阿凤等人,他们均是当时已经有一定创作经验的青年作者,《文艺学习》并非他们最初的“伯乐”,即使如此,《文艺学习》似乎并不重视培养自己的作者群,也并无意于从工农兵中发掘具有创作潜力的作家,而只是负责解决“形而上”的阅读和创作思想问题,但是如上所述,“文艺学习谈座”中表露的青年在实际创作中的问题远远超过编辑部的预期,而培养工农兵青年这一历史期待自带的矛盾性和复杂性,使得文学场中的各方力量始终无法形成合力来共同推进。

新中国的文学体制虽然调动了诸多力量来培养和帮助青年,但是政策的制定和实际落实中产生的龃龉是司空见惯的,尽管刊物编辑、老作家、读者等致力于为青年提供一个完美的文艺学习和创作的环境,但是看似合谋之下的团结却依旧隐藏着难以克服的矛盾,这一矛盾根本的来源在于青年创作水平参差不齐,尤其工农兵的作品优秀者甚少,虽然当下大多数文学史中对于工农兵创作的评价并不高,但是即使是在当时也并不完全受到读者的好评,不少读者写信给编辑部指出:“多发表老作家的分析文章,少登一些青年的习作吧。”“‘文艺学习可以取消‘创作之页。如果我们要读作品,会去读大刊物上成熟的作品,不必读这些。”而编辑也承认青年的作品“其中有许多艺术技巧还不够成熟”,这样的读者来信一方面透露出《文艺学习》上发表青年习作的文学水平并不高,而《人民文学》等中央级的大刊上发表的作品是较为成熟的,实际上,《人民文学》上发表的作品在1958年之前仍然是以名家为主。选取《文艺学习》上青年创作的几篇农村题材作品进行分析可见其存在的问题,其中较为严重的问题是模仿。徐文华的《新入社的大红马》(1955年第8期)和张天民的《恭贺新禧》(1956年第1期)都是以农业合作社为背景,选取了公社中的牲口饲养员为主人公,通过热爱工作等情节的叙述来表现人物,《恭贺新禧》中老靳头“待那些畜生比人还亲”,在大年三十还坚守岗位照料牲口。而徐文华笔下的周大爷也是为生病的牲口而操碎了心。其中重要的情节如牲口生驹,或者是牲口生病以及农民的思想改造等的故事架构与马烽的《饲养员赵大叔》(《人民文学》1954年4月号)基本一致,但显然马烽对赵大叔给牲口治病和接生情节的处理更见功力,无独有偶的是,老靳头和赵大叔一样,也爱给牲口起外号,这些细节性上的重复很难脱离“模仿”的痕迹。在1954年第3期《文艺生活》的“我们的文学生活”栏目中刊登了王乙关于《饲养员赵大叔》的阅读体验,足以见马烽作品在青年中的广泛接受。而编辑在《恭贺新禧》的《编者按》中评价道:“由于作者主要写人物的思想活动,故事情节较简单,未免显得有些沉闷、单调。”虽然无法证实两位作者的创作是否直接模仿马烽的作品,但是青年创作中确实存在模仿的问题,如李泰就在“文艺学习谈座”中提到青年在创作中如何处理模仿和自己的创作的问题。青年创作中的模仿现象,加剧了文学创作中公式化、模式化的现象,而青年作家在写作技巧和手法上的不成熟都使得这些作品无法获得更广泛读者的欢迎。加之部分青年的“骄傲”情绪,使得其创作很容易止步不前。而编辑部也逐渐意识到这一点,对于刊发青年作品的坚持在后期也发生了变化,尤其是在“百花时代”,“‘创作之页的栏题从本期起取消了。自然,在创作方面我们主要还是发表青年作者的作品。但我们要努力使作者的范围更广泛一些,反映的生活面、作品的形式和风格更多样一些,并尽可能争取到,登在刊物上的作品是有一定水平的、可供人欣赏的艺术品。”编者主张扩大作者的范围,言下之意即不再单纯发青年的作品,如赵树理、艾青等具有创作经验的名家开始出现。当然,在“百花时代”,具有创作经验的作家频繁出现在文学刊物上是较为普遍的现象,《文艺学习》似乎也无法避开时代浪潮,但是对于办刊原则的动摇终究使得刊物无法形成鲜明而一致的特色,而在1957年的刊物上,诗歌已经取代小说成为刊物刊登的主要文学体裁。

工农兵青年在创作上的先天不足性必然带来的创作成果上的不尽如人意,但是文学体制的激励又使得青年的创作热情无法得到抑制,这些都使得培养工农兵青年的历史现实成为一个矛盾体。而文学场中各种力量似乎无法就这一矛盾而实现某种一致。工农兵青年创作带来的不良文学风气并没有得到及时的遏制,由“谁”来写的重要性远远高于“写什么”。在这种论调下,其他力量出于对这一矛盾的客观对待反而会被视为阻碍。如杜黎均认为造成青年这些“花朵”凋零的原因有:“如粗暴的棍棒式的批评、某些报刊编辑部的清规戒律、领导创作上的某些行政方式等等,姑且存而不论,但在社会生活中官僚主义者的无礼阻挠,毕竟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他的言论中指出了这些不和谐的力量,但是诸如编辑、评论家以及单位领导等并非是刻意阻碍,而是在某种程度上无法罔顾本职工作的要求对创作水平较低的青年习作做到毫无异议的支持,部分青年作者漠视编辑部的修改意见,文学创作很难实现更高层次的飞跃,而编辑需要考虑刊物刊发作品的质量以及读者的阅读爱好,评论家需要从较为客观的角度评价,而工农兵单位的领导则是为了本单位的工作效益,即使是这样也无法使偏离轨道的工农兵创作者重返正途。实际上,这些文学力量看似“不配合”培养青年作家政策的外表之下,却在实践层面生动展示了这项从政治角度实行的文学策略的必然不足性,王秀涛指出:“1949年后通过培养新作家进行作家制度的建设并非依据新陈代谢的自然规律。”青年创作热情高涨和实际水平不高的悖反使得文学刊物陷入两难境地,作为中央刊物的《文艺学习》虽然肩负培养青年的政治使命,但编辑和评论家对于文学本位的坚守,必然会与政治内核的培养政策产生话语力量层面的不协调,编辑部对于青年高涨的创作热情的抑制并不能从制度的根源上解决问题。尽管《文艺学习》在1956年做出了改版等尝试,依旧无法避免被停刊的命运,但是官方培养工农兵作家的努力并未因此而停止,反而是随着1956年青年创作者大会的推动而新创立了《萌芽》《新港》等旨在刊发工农兵新人创作的杂志,不过工农兵创作中的“前端性”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萌芽》杂志上依旧设有指导创作的栏目,如“文学青年笔谈”等,而编辑部对于创作的要求也逐步降低,如《萌芽》上开始倡导“群众文艺”,刊发墙头诗等,这种情况至1958年“大跃进”时期达到高潮,“文艺大跃进”使得工农兵人人皆诗人、作家,纵观那一时期的文学期刊,刊物面貌统一,以公社史、工厂史为主要内容,质量急剧下降,而那个阶段在文学史上也只是留下了浅浅的印记。

结语

黄秋耘回忆起被调任至《文艺学习》时谈道:“主编韦君宜是我在清华读书时的老同学,同一年入党,同在一个支部里过组织生活。还有一个常务编委杜麦青,在香港文委时跟我同在一个党小组,也是老熟人。这样的领导班子虽然不算很强、很理想,至少在团结合作上不至于发生多大问题。”黄对于领导班子的评价大概是从文学的角度,加之黄对韦君宜“教条主义者”的印象,可以推论主编风格或许是《文艺学习》在文学普及上存在的先天不足之一,但这也只是后话。青年创作者,尤其是工农兵青年先天的不足性以及存在对文学功利的思想终究使得他们的创作道路无法长远。尽管如此,这也并不意味着新中国成立初期于青年创作者的培养结果毫无收获,《文艺学习》发行量最多时高达三十多万册,在青年读者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立志成为作家的青年读者只是一部分,另外一部分青年读者在阅读杂志后的收获无法进行具象表述,但是《文艺学习》在他们文艺学习道路上产生的普及知识、提高审美、文学交流、指导阅读等作用依旧是值得肯定的。

注释:

a李洁非、杨劼:《共和国文学生产方式》,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92页。

bhn张均:《中国当代文学报刊研究(1949—1976)》,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338页,第343—351页,第351页。

c《中华全国文学工作者协会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会关于整理组织改进工作的方案》,《人民文学》1952年第10期。

de《发刊词》,《文艺学习》1954年4月创刊号。

f本刊编辑部:《彻底纠正我们的右倾思想》,《文艺学习》1957年第11期。

g王以平:《读书的兴趣》,《文艺学习》1954年第3期。

i丁玲:《跨到新的时代来——谈知识分子的旧兴趣与工农兵文艺》,《文艺报》第二卷第十一期。

j郑震:《谈学习面的狭窄》,《文艺学习》1954年4月创刊号。

k孟端:《注意读一读中国现代作品》,《文艺学习》1955年第5期。

l临源:《精读和博览》,《文艺学习》1956年第1期。

m临源:《读书的心得》,《文艺学习》1954年第5期。

o佘福铭:《把背上的包袱扔掉》,《文艺学习》1956年第3期。

p管之鸣:《“翘尾巴?”》,《文艺学习》1956年第11期。

q汪补拙:《从“分子和分母”说起》,《文艺学习》1957年第6期。

rs袁水拍:《质问“文艺报”编者》,《文艺报》1954年第20号。

t杨凡:《究竟显示了什么》,《文艺学习》1957年第3期。

u高歌今:《约稿和改稿》,《文艺学习》1956年第9期。

v[美]克里斯·希林著,李康译:《身体与社会理论》,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220页。

w陈淼整理:《几个创作思想问题的讨论——记全国文协组织第二批深入生活作家的学习》,《人民文学》1953年1月号。

x社论:《要有一支强大的工人阶级的文艺队伍》,《人民日报》1957年11月12日。

y牧丁:《关心生活吧》,《文艺学习》1954年第2期。

z孟照:《首先要求思想进步》,《文艺学习》1954年第4期。

驼丁:《懒汉思想》,《文艺学习》1956年第10期。

陈文忠主编:《文学理论》,安徽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35页。

高桂馥:《注意锤炼字句》,《文艺学习》1956年第2期。

丁细水:《也谈谈创作的甘苦》,《文艺学习》1956年第11期。

周文:《简论“十七年”文学体制对工农作家的培养——以陈登科为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年第1期。

梦云:《请读一读新作者的作品》,《文艺学习》1956年第5期。

《编者按》,《文艺学习》1956年第1期。

李泰:《谈模仿》,《文艺学习》1956年第5期。

《编者的话》,《文艺学习》1956年第7期。

杜黎均:《花落知多少》,《文艺学习》1956年第8期。

王秀涛:《新作家的培养与“十七年”的作家制度——以两次青年创作者会议为视角的考察》,《文艺评论》2010年第6期。

黄秋耘:《风雨年华》,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4页。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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