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伟
在乡下,人们习惯把麦收时节叫麦口儿。
麦口儿天需要较强的仪式感。临近小满,大麦先熟,腾地糙场是关键。俗话说:“麦稍黄,先糙场;有了场,心不慌。”糙场是细活儿,须得有经验的“老把式”来完成。耙地、摊平,洒水、拖耢,碾实、堈面儿……至少得两三遍,其间每逢雨后天晴,就得再重复一遍拖耢、碾实、堈面儿等动作。每个生产队一个场,平展、宽阔,个个好似练兵场,只为麦收打胜仗。小满当天、前三天及后三天,家乡的集镇和周边村子都有“小满会”,专门售卖扫帚、桑叉、木锨、扬叉、镰刀、簸箕、筛子、茓子等农具,物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人群摩肩接踵、会场热闹非凡,返程时大家一个个身背肩扛、收获满满,就像皇帝出巡时的仪仗。
麦口儿天的色彩并非单一枯燥。小满前后,田野里一片金黄,风吹麦浪飘香,舒心又养眼。雨是麦上霜,麦熟在一晌。老熟的麦穗变成土黄色,无论是堆成高高的麦垛,还是摊开成片晾晒,都是始终如一的模样。而扬净的麦粒黄白相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麦场边是一排排装满清水的黑色大瓷缸,以及上面或横或竖张贴的花花绿绿的防火标语,又为原本枯燥单调的麦场增添了点点彩妆。
麦口儿天的味道独特而杂糅。开镰前,父辈们先在地头儿掐一把麦穗,在手心里细细揉过,吹去糠皮,数一数粒数,估一估产量,再把口鼻凑近饱满的籽粒,用十二分的虔诚去感受那一抹特有的麦香。麦子进场,“龙口”夺粮,争分夺秒赶进度,午饭也都因陋就简在场边的树荫下凑合着吃,手工油馍的醇香、汽水的甜酸、变蛋的鲜美、冰棍儿的凉爽,加上汗渍的咸涩……一年中少有的奢侈,混杂在一起凑成丰收的味道。
麦口儿天总是令人喜忧参半。喜的是新粮入口一年生活有保障,忧的是人要起早贪黑累得“脱层皮”。颗粒归仓心所盼,摊麦打场喜晴天。风调雨顺时,人们望着田野里翻滚的金浪,看着场地里颗粒饱满、闪着亮光的麦粒,丰收的喜悦溢满脸庞。乌云倏地遮了天,个个手忙脚乱心里慌,扯雨布,撒麦糠(麦糠能暂时遮挡雨水),堆垛拢堆儿像打仗。若是迟了半拍落个“雨淋头”,一季收成打折扣,个个气得跺脚埋怨“老天爷”帮倒忙。
麦口儿天有着美妙的乐曲相伴。“布谷,布谷,光棍儿背锄!”大忙季,杜鹃提醒光棍懒汉下地干活。“吃杯儿茶,吃杯儿茶,熟喽熟喽,不能迟啦!”“吃杯茶”鸟五更天就开始唱歌,催人早起割麦。“吱呀吱呀”“吱呀吱呀”,农时不等人,石磙碾场的声音此起彼伏,麦场里昼夜不停地响着收获的奏鸣曲。巧手的孩子们用麦秸秆制成笛子,含在嘴里吹啊吹,直吹得腮帮子发疼还不愿放下,“啾啾唧唧”“啾啾唧唧”,似虫叫,像鸟鸣,悦耳动听,充满了童趣。
麦口儿天因孩子的加入而精彩。那时,学校会放麦忙假,孩子们响应“勤工俭学”号召,头顶烈日到收获后的田间地头拾麦穗,回家后揉碎簸净保存好,等开学后把自己的劳动成果交给学校,换来作业本、圆珠笔之类的奖励,那种满满的成就感无可比拟。场里未碾的麦垛像小山,晚上成为孩子们“藏猫猫”的好去处。先用力在麦垛上掏出一个个窟窿,然后蜷着身子躲进去,再用麦秆从外面把口堵上。伙伴们一个接一个扒拉着麦垛找,躲在里面的人麦芒刺身、浑身透汗也全然不顾。还有孩子因藏久了在里面睡着的,让大家手忙脚乱好一阵忙活,当然到最后屁股上免不了再挨大人两巴掌。
麦口儿天曾有许多的禁忌。旧社会认为“女人们进场少打粮”,所以麦场上清一色的男劳力。虽然这并不是因为性别歧视,但解放后男女平等,妇女才也成了麦口儿天的主力军。然而,碾场就像是过年,最忌讳朝着麦堆说“甄些儿(少)”,质疑口袋“能不能用完”,这样的晦气话但凡被老庄稼把式听到,他们会即刻抄起扫帚或木锨就朝你身上抡,让你挨了揍还找不到说理的地方。
麦口儿天随社会发展而进步。最初是用牲口拉着石磙碾场,从开镰到粮食入囤,拖拖拉拉两个多月属正常。邻村有个生产队场小牲口少,有年大丰收,麦子进场后,偏偏又赶上雨水多,直到八月十五过完中秋之后才算弄利落。
之后打场有了拖拉机,效率提升近一倍,可是麦收时间仍得一月多。再后来,就有了电动脱粒机,昼夜轮流作业,20多天就能完成全部脱粒任务。而现在只要联合收割机进了地,至多一周时间就“麦罢”了。
看来,对我们来说,真正意义上的麦口儿天,已经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