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近八十年来,“侯外庐学派”的经学研究经历了批判总结、积极探索与全面发展三个阶段,并在长期的耕耘中产生了《中国经学思想史》《中国经学史》等在当代经学研究领域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精品力作。“侯外庐学派”经学研究的方法论体系主要包括以下几项内容:第一,思想史研究与社会史研究相结合、“横通”与“纵通”并重;第二,讲求“实事求是”、重视考证辨伪;第三,追求“独立自得”、注重阐微决疑。
[关键词] 侯外庐学派;经学;价值观;方法论;新经学
[中图分类号] B26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1763(2024)03-0033-10
Research on Confucian Classics of Hou Wailu School
TANG Chenpeng
(Yuelu Academy,Hunan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2,China)
Abstract:Over the past 80 years, the study of Confucian classics of Hou Wailu School has gone through three stages: critical summary, active exploration and all-round development. During this time, it has produced landmark masterpieces in the field of contemporary Confucian classics, such as History of Chinese Classics Thought, History of Chinese Classics. The methodological system of Confucian classics research of Hou Wailu School mainly includes the following content: First, the combination of intellectual history research and social history research emphasize both horizontal approach and vertical approach; Second, emphasizes Seeking Truth from Facts and pays attention to textual exegesis for error detection; Third, it pursues independence and self-satisfaction and focuses on doubts.
Key words: Hou Wailu School; Confucian classics; values; methodology; Neo-Confucian Classics
一 引 言
“侯外庐学派”是指由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思想家侯外庐先生开创的学术派别,其基本主张是用以唯物史观为核心的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和方法论来研究中国思想的发展,强调思想史研究与社会史研究相结合,是中国思想史研究中的唯物史观派。
“侯外庐学派”至今已有四代学者薪火相传,对20世纪中叶以来的中国史学界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由于“侯外庐学派”最初是以中国思想史、哲学史、社会史的研究名世,故而数十年来,学者们对“侯外庐学派”的研究多聚焦在这几个领域相关研究专著主要有方光华主编《侯外庐学术思想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周鑫:《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侯外庐中国思想史研究》,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7年;程鹏宇:《侯外庐与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22年;等等。较有代表性的期刊论文主要有蔡尚思:《侯外庐对中国思想史的贡献》,《书林》,1983年第1期;张岂之:《远见卓识的引路者——略论侯外庐先生对中国思想史、哲学史研究的卓越贡献》,《哲学研究》,1987年第11期;刘大年:《侯外庐与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历史研究》,1988年第1期;斯维至:《重读侯外庐同志〈中国古代社会史论〉》,《史学史研究》,1988年第1期;田昌五:《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的开创之作——重读〈中国古代社会史论〉》,《文史哲》,1988年第2期;孟祥才:《一个严整的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封建社会史体系》,《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2期;卢钟峰:《侯外庐与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研究》,《中国史研究》,1994年第1期;陈祖武:《思想史与社会史相结合的典范》,《中国史研究》,2003年第2期;李学勤:《侯外庐与明清之际学术思想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2003年10月30日第4版;魏宗禹:《侯外庐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历史贡献》,《晋阳学刊》,2003年第5期;张岂之:《历史唯物论与中国思想史研究》,《历史研究》,2007年第1期;彭国翔:《典范与方法:侯外庐与作为现代学科的“中国哲学史研究”》,《河北学刊》,2010年第5期;方光华、兰梁斌:《侯外庐中国思想史研究的民族性与时代性》,《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方光华、袁志伟:《侯外庐的中国宗教思想史研究》,《世界宗教研究》,2012年第1期;等等。相关研究成果还可关注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国思想史研究室、西北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编《纪念侯外庐文集》,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年;张岂之主编《中国思想史论集(第二辑·纪念侯外庐先生百年诞辰专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二十九、三十卷,长春:长春出版社,2016年;谢阳举、郑熊主编《中国思想史研究(侯外庐研究专辑)》,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7年;等等。。而实际上,“侯外庐学派”在经学研究上亦是深耕久耘,并在长期的研究实践中产生了《中国经学思想史》《中国经学史》等在当代经学研究领域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精品力作 分别为姜广辉主编《中国经学思想史》(全四卷六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姜广辉:《中国经学史》(全四册),长沙:岳麓书社,2022年。,对经学研究的发展与复兴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但是,当前学界对“侯外庐学派”的经学研究尚未予以足够的关注当前学界关于“侯外庐学派”的经学研究的研究成果极少。如对侯外庐先生的经学研究予以关注的,仅有陈战峰先生撰有一文。以上见陈战峰:《侯外庐先生经学研究的特色及意义》,《西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这既不利于学者们全面、准确地认识“侯外庐学派”,也不利于学者们全面、准确地把握20世纪40年代以来经学研究发展演进的整体脉络。因此,本文试以“侯外庐学派”的经学研究为研究主题,对“侯外庐学派”经学研究的历程、内容与方法论等作一初步的讨论,以求教于各位方家。
二 “侯外庐学派”经学研究的
历程与主要内容
经学是中华文化的根干,作为古代中国政治、学术的主导思想长达二千余年。辛亥鼎革之后,西学迅速占据上风,而经学则被贴上“封建糟粕”等标签。民国临时政府在教育总长蔡元培的主导下宣布废除“尊孔读经”,经学学科随即亦遭到废止。在这以后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经学几乎处于被禁锢的状态。与此同时,西学在中国则大行其道,中国的本位文化和人文信仰受到严重压制。直至21世纪初,经学研究才迎来全面复兴。值得注意的是,在经学研究从沉寂走向复兴的过程中,“侯外庐学派”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根据“侯外庐学派”经学研究发展演进的特征,可将“侯外庐学派”经学研究的历程分为以下三个阶段。
(一)20世纪40年代至70年代末:批判总结阶段
从20世纪40年代“侯外庐学派”形成至20世纪70年代末,是“侯外庐学派”经学研究的第一个阶段。在这一阶段中,“侯外庐学派”志在应用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的理论和方法来总结包括经学在内的“中国悠久而丰富的历史遗产”[1]257。其最重要的成果,就是完成了一部五卷六册共二百六十万字的《中国思想通史》。这是学界第一部中国思想通史,也是迄今为止分量最重、成就最大、影响最广的一部思想通史著作。《中国思想通史》从20世纪40年代初始撰,至20世纪60年代初书成,历时近二十年1942年,侯外庐先生撰就了《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1946年冬,侯外庐、杜国庠、赵纪彬开始以《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为底本,融会杜国庠《先秦诸子思想概要》、赵纪彬《古代儒家哲学批判》(后再版时易名为《论语新探》)两书中的见解与史料,合作撰写了《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这是“侯外庐学派”正式形成的标志。从1947年至1949年上海解放前夕,侯外庐、杜国庠、赵纪彬、邱汉生又合作撰写了《中国思想通史》的第二、三卷。1957年,侯外庐、赵纪彬、邱汉生、白寿彝、杨荣国、杨向奎、韩国磐以及“诸青”(李学勤、杨超、林英、何兆武、张岂之)开始集体撰作《中国思想通史》第四卷,1960年上半年书成。《中国思想通史》第五卷则脱胎于侯外庐先生于1943年写就的《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第一、二编。以上见侯外庐:《韧的追求》,载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一卷,长春:长春出版社,2016年,第207-254页。。这二十年,也是“侯外庐学派”从形成到发展壮大的过程。由于时代原因,以侯外庐、杜国庠、赵纪彬、邱汉生等先生为代表的“侯外庐学派”第一代学者早年皆熟读经书,打下了扎实的经学基础侯外庐先生“十三岁读完四书五经,把‘子曰‘诗云之类背得滚瓜烂熟”(见侯外庐:《韧的追求》,载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一卷,第5页);杜国庠先生“七岁进入私塾,读了四书、五经、唐诗和古文,受到了严格的启蒙教育,打下了扎实的文化基础”(见熊泽初、黄学盛:《杜国庠传略》,载《杜国庠学术思想研究》,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35页);赵纪彬先生“幼时从父亲学文化,并上了几年私塾,熟读四书五经,有很好的古文根底”(见汪玢玲:《赵纪彬先生六年祭》,《社会科学战线》,1988年第3期),并曾得到侯外庐先生“对经学研究深入”的评价(见侯外庐:《韧的追求》,载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一卷,第253页);邱汉生先生幼时“入过私塾……先后师从黄静岩、陈泽宜、王达泉、曾文彬诸先生,读《左传》《国语》等书,九岁时参加三阳镇地区各小学国文会考,两次名列第一”(见邱竹贤:《怀念汉哥》,载《邱汉生诗集》[自印本],2002年,第3页)。,其中杜国庠 杜国庠先生在1944年前后撰写、发表了《略论礼乐起源及中国礼学的发展》(发表于《群众周刊》,1944年第19卷第20期)等和经学相关的文章。赵纪彬赵纪彬先生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曾发表过《“经”之价值与“经”之读法》(发表于《政问周刊》,1937年第73号)、《理学的本质》(发表于《文史杂志》,1944年第11、12期)等和经学相关的文章。在参与《中国思想通史》的写作之前还发表过经学研究论文。如早在1937年,赵纪彬便曾指出:“‘经之为物,不但在建设中国本位文化上,有巨大的价值;即在世界文化史上,也是最古而最名贵的文献。”[2]因此,“侯外庐学派”的第一代学者在撰写《中国思想通史》的过程中,往往能敏锐地把握住经学发展脉络中的核心问题,一方面注意到中华文化经典在世界文化史上的地位和价值,另一方面也关注到经学在特定历史时期对当时政治统治所起到的特殊作用。
20世纪40年代初,侯外庐先后撰成《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中国近代思想学说史》等几部重要的思想史著作 20世纪40年代初,侯外庐先生先后撰写了《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中国近代思想学说史》《船山学案》等思想史著作,这些著作皆在1944年前后出版。见侯外庐:《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重庆:文风书店,1944年;侯外庐:《中国近代思想学说史(上)》,重庆:三友书店,1944年;侯外庐:《中国近代思想学说史(下)》,重庆:三友书店,1945年;侯外庐:《船山学案》,重庆:三友书店,1944年。,为《中国思想通史》的写作奠定了基础。1946年,侯外庐、杜国庠、赵纪彬合作撰写《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时,所采用的底本即为侯著《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 该卷还融合了杜国庠《先秦诸子思想概要》、赵纪彬《古代儒家哲学批判》(后来出版时改名为《论语新探》)中的见解与史料。参看侯外庐:《韧的追求》,载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一卷,第213页。。该卷梳理了先秦时期思想发展的历史,于经学方面可注意者有三:一是在分析先秦社会的典型特征时,多以《诗》《书》证之,体现出作者“六经皆史”的思想倾向 侯先生研究章太炎颇深,常受章氏之影响。章太炎曾说:“《尚书》《春秋》固然是史,《诗经》也记王朝列国的政治,《礼》《乐》都是周朝的法制,这不是史,又是什么东西?惟有《易经》似乎与史不大相关,殊不知道,《周礼》有个太卜的官,是掌《周易》的,《易经》原是卜筮的书。古来太史和卜筮测天的官,都算一类,所以《易经》也是史。古人的史,范围甚大,和近来的史部有点不同,并不能把现在的史部,硬去分派古人。这样看来,六经都是古史。所以汉朝刘歆作《七略》,一切记事的史,都归入《春秋》家。可见经外并没有史,经就是古人的史,史就是后世的经。”章氏所言见章太炎:《经的大意》,载章念驰编订《章太炎演讲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71页。;二是指出孔子的中心思想是“立于礼”,并强调孔子“仁”的思想从属于“礼”的思想 《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孔子”章是由赵纪彬先生按照侯外庐先生《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的逻辑融合自身学术观点撰成的,大体上体现了两人的共同认识。不过,侯外庐先生在《中国古代学说思想史》(侯外庐:《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重庆:文风书店,1944年)一书和《孔子批判主义社会思想底研究》(侯外庐:《孔子批判主义社会思想底研究》,《中山文化季刊》,1943年第1卷第1期)一文中对孔子的认识与郭沫若先生有着十分明显的歧见,经赵纪彬先生处理后这一章在一定程度上磨平了这些歧见的“棱角”(见侯外庐:《韧的追求》,载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一卷,第216页)。本文所引作者观点见于侯外庐、杜国庠、赵纪彬:《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上,载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九卷,长春:长春出版社,2016年,第135-151页。;三是摆脱了宋代以来学者们“扬孟抑荀”的偏颇,认为荀子是中国古代思想的综合者,并通过对《荀子》文本的深入分析,呈现出荀子天道观、心术论、认识论、人心论、礼乐法术论及其逻辑思想中所包含的唯物主义因素《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荀子”章由杜国庠先生撰稿。所引学术观点见侯外庐、杜国庠、赵纪彬:《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下,载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十卷,长春:长春出版社,2016年,第504-560页。。
1949年上海解放前夕,《中国思想通史》第二、三卷完成。这两卷论述了两汉和魏晋南北朝时期思想发展的历程,并对汉代“神学化经学”与魏晋“玄学化经学”进行了深入探讨。例如,作者楬橥出董仲舒的“春秋公羊学”为了服务“大一统”的需要,把“儒家以道德情操为基础的正名主义庸俗化,把阴阳家的五行说唯理化,把汉之代秦的王朝更替,归结为奉天承运的天道必然性,把现实中的中央集权的专制制度,说成官制像天的、永恒不变的神圣机构” 《中国思想通史》第二卷“董仲舒”章为赵纪彬先生执笔完成,但吸收了侯外庐先生的学术观点,故可视为两人共同的思考结晶。文中所引观点见侯外庐、赵纪彬、杜国庠、邱汉生:《中国思想通史》第二卷,载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十一卷,长春:长春出版社,2016年,第89页。,由此奠定了“神学化经学”的思想根基。又如,在讨论何晏、王弼对汉儒经训的玄学改造问题时,作者指出,汉魏经学转型是以“极深研几的自由意志论”代替“三世三统的目的论”,以“‘道阴阳为中心”代替“‘道名分为中心”[3]96。此外,这两卷还对两汉之际的经学发展、《白虎通义》统一今文经学的意义、两汉经今古文学斗争等问题进行了扎实的研究,并特别发掘了王充等“异端”之儒的思想,进一步丰富了汉魏经学。
《中国思想通史》第五卷脱胎于侯外庐的《中国近代思想学说史》 1955年,侯外庐先生对1943年完成的《中国近代思想学说史》一书进行了修改,又将其第一、二编抽出重新定名为《中国早期启蒙思想史》,并以之作为《中国思想通史》第五卷于次年出版。参看侯外庐:《韧的追求》,载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一卷,第227-230页。。该卷论述了17世纪至19世纪中叶的启蒙思想史,对黄宗羲、顾炎武、颜元、戴震、章学诚、汪中、焦循、阮元等经学家的思想皆有分析,其中学术探究用力最深的当数王夫之 关于王夫之思想的分析见《中国思想通史》第五卷“王夫之”一章。1944年,侯外庐还著有《船山学案》一书。此书的观点应该也融入了《中国思想通史》第五卷“王夫之”一章中。文中对船山学术观点的分析见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第五卷,载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十七卷,长春:长春出版社,2016年,第33—132页。。侯外庐称赞“夫之之学,涵淹六经,传注无遗,会通心理,批判朱王(对朱为否定式的修正,对王为肯定式的扬弃),中国的传统学术大都通过了他的思维活动而有所发展”[4]38,并重点讨论了王夫之哲学体系中“唯物论的核心”[4]78,以表彰其对明清之际启蒙思潮的发策指踪之功。
1960年,《中国思想通史》第四卷出版。该卷论述了从隋唐到宋明的思想史,不仅将宋学的开端上溯至韩愈、柳宗元,还将李觏、王安石、陈亮、叶适等被程朱理学排斥于外的思想家纳入宋学的发展脉络中来,打破了《宋史·道学传》和《宋元学案》所构建的“北宋五子”加朱熹的理学发展框架。在明代部分,该卷作者还填补了理学、心学发展演进过程中的诸多细节,着重挖掘了泰州学派、李贽、方以智等为前人所忽视的学派或思想家的思想。
另外还值得注意的是,1964年,侯外庐发表了《中国封建社会前期的不同哲学流派及其发展》一文,秉承着“实事求是”的精神肯定了经学在中华传统文化的延续上起到“强固的传授或维系作用” 侯外庐:《中国封建社会前期的不同哲学流派及其发展》,原刊《历史研究》,1964年第1期。后载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国思想史研究室编《侯外庐史学论文选集》上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66页。
(二)20世纪70年代末至20世纪末:积极探索阶段
从20世纪70年代末至20世纪末,是“侯外庐学派”经学研究的第二个阶段。从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侯外庐学派”以及整个学术界终于得以回归到正常的学术研究。1979年1月,侯外庐发出了“实事求是,搞好史学研究工作”[5]的号召,并随即提出要寻找新的研究“生长点”[6]888。这时,在“文革”十年中埋头对宋明理学进行深入探索的邱汉生建议将宋明理学作为“侯外庐学派”今后学术研究着力的方向,并将《宋明理学史》的章次目录编出[7]1。主持过集体研究著作的主编们都清楚,一个学术研究项目,特别是未曾深耕过的学术研究项目,要想顺利开展,其关键在于主编要先行一步进行较深入的研究,开出章次目录,确定写什么,不写什么,并定下撰写凡例。也正因此,邱汉生成了《宋明理学史》研究和撰写的主导者。
在《宋明理学史》的编撰工作顺利开展的同时,邱汉生本人也在积极向理学乃至经学研究迈进。1980年,邱汉生精心撰著的《四书集注简论》出版。这是“侯外庐学派”第一部经学研究专著,也是大陆学界第一部对朱熹经学的核心文本《四书章句集注》进行专题研究的论著。该书包括前论、本论、附论三个部分,在精简的篇幅中对“四书”的形成、《四书章句集注》的编著和朱子的天理论、性论、格物致知论、政治论、教育论、道统论、佛学渊源、学风旨趣等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
该书具有“辞约而旨丰,文省而深刻”的特点。如邱汉生先生在“前论”中指出“朱熹的《四书集注》就是阐述以天理论为中心的程朱理学的‘经书”,又在“本论一”中分析朱子《大学》“格物补传”中的“人心之灵,莫不有知”时说“心莫不有的‘知就是天理,它是先验的,是先天固有的,是无所倚着于物的,是脱离了客观世界而独立存在的”。如是之类,不复赘言。分别见邱汉生:《四书集注简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第3页、第89页。,得到了有关学者“大有功于朱子,大有功于圣学”[8]的赞誉。而且,在时人对理学尚是一片批判之声的时候,邱先生于该书《后记》中率先提出要“论述宋明理学在思想史上的地位”,“分析宋明理学积极的一面”[9]201,无疑是极显睿识又颇具勇气的。1982年,邱先生又出版了《诗义钩沉》一书[10],不仅辑录了王安石《诗经新义》中的佚文近两千条,还撰写长篇序言详细阐述了王安石《诗经新义》的撰写过程、思想内容以及王安石治经的特点,对“荆公新学”的研究来说实有开新之功。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邱先生还发表了《“经学”散札》[11]等论文,不断开辟着“侯外庐学派”经学研究的新领地。
1987年,上下两卷共一百三十余万字的《宋明理学史》在历时七年的辛勤撰作后终于全书出版《宋明理学史》的上册由人民出版社于1984年出版,至1987年,《宋明理学史》上、下两册由人民出版社出齐。。该书由侯外庐、邱汉生、张岂之担任主编,参撰人员大多是“侯外庐学派”的第二代学者上册由邱汉生、张岂之、卢钟锋、冒怀辛、唐宇元、何兆武、黄宣民、步近智、樊克政、李经元、龚杰、崔大华、姜广辉、李晓东分撰;下册由邱汉生、张岂之、卢钟锋、步近智、唐宇元、黄宣民、冒怀辛、龚杰、樊克政、孙开泰、崔大华、柯兆利、姜广辉、任大援分撰。。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宋明理学史》既是“侯外庐学派”走向成熟的标志,也是该学派第一代学者向第二代学者进行“学术交接”的标志。作为“侯外庐学派”继《中国思想通史》之后又一部集体撰作的精品力作,《宋明理学史》具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突出特点:第一,规模宏大,研究精密。该书以马克思主义思想为指导,按照历时性原则、结合理学发展的进程,将宋明理学划分为北宋、南宋、元代、明初、明中期、明后期、清前期六个阶段 作者指出北宋是理学形成阶段,南宋是理学的发展阶段,元代是朱学北传阶段,明初是朱学统治阶段,明中叶是王学崛起和传播阶段,明后期和清前期是对理学的总结批判阶段。见侯外庐、邱汉生、张岂之主编《宋明理学史》上册,第15-19页。,全面系统地论述了理学发展演进的全过程。既开辟专章阐述了程、朱、陆、王等理学、心学“宗师”的思想,又对学界未曾涉足或讨论不多的理学家,如张九成、真德秀、魏了翁、饶鲁、方孝孺、曹端、钱德洪、王畿、刘邦采、王时槐、胡直、薛应旗、唐鹤征、张元忭、陈建、黄道周等进行了精心研究。另外,该书还对元代理学进行了探讨,弥补了此前学界不重视元代理学的缺憾。第二,与时俱进,推陈出新。该书不仅对马克思主义思想理论的运用更加纯熟精到 该书贯彻了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但不仅避免了对马克思主义思想理论生搬硬套的情况,也拒绝机械地运用唯物—唯心“两军对立”的分析模式,而是对与宋明理学相关的历史事实和思想资料进行扎实的辨析、研讨,以期得出科学、客观的结论。,而且还非常注重学术观点的推陈出新。例如,对朱熹的研究,该书就放弃了《中国思想通史》中对其“无人身的理性”的批评,而是从天理论、性论、格物致知论、持敬说等朱子思想的内在组成部分来透视其理学思想体系[7]368-425,体现了“侯外庐学派”在学术研究上不断与时俱进、自我更新的特点。
第三,实事求是,笃实客观。该书避免了学界长期以来那种贴标签、引语录等简单化、绝对化的倾向,强调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注重考证辨伪和利用第一手材料,尊重历史的客观性与复杂性。由此,《宋明理学史》的出版,不仅开创了宋明理学史研究的新范式,亦从整体上推进了学界对宋明理学的研究。而且,由于理学本就是经学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阶段
理学实际上是“理学化经学”的核心组成部分,不是脱离于经学之外的新的学术形态。见姜广辉:《“宋学”、“理学”与“理学化经学”》,《哲学研究》,2007年第9期。,因此《宋明理学史》的出版还激发着学者们由理学而上溯下掘,最终实现向经学研究的回归。这样,虽然《宋明理学史》是从思想史的路径而非经学本身的路径对理学进行研究,但对推动经学研究从沉寂走向复兴的征程来说,依旧具有重要的意义。
《宋明理学史》出版后不久,侯外庐即因病去世。邱汉生本有撰写经学思想史之志[6]888,亦因身体原因久未能克。但在侯、邱等先生的影响下,“侯外庐学派”的第二代学者在继承“侯外庐学派”的风格与传统的同时继续向经学研究发起探索。其中尤以张岂之、李学勤、姜广辉等为代表。张岂之专攻思想史研究,先后主编或撰著了《中国儒学思想史》《儒学·理学·实学·新学》《中国思想史》等著作,在“思想史”的书写框架下对不少经学问题有较为深入的阐发 分别见张岂之主编《中国儒学思想史》,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张岂之:《儒学·理学·实学·新学》,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张岂之主编《中国思想史》,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93年。。李学勤则从考古学、古文献学的路径进入经学研究,如其通过研究帛书《周易》及相关出土文献而撰有《周易经传溯源》一书,对《周易》经、传的形成过程提出了许多新的观点 李学勤:《周易经传溯源》,长春:长春出版社,1992年;后来该书经修订后改名为《周易溯源》,由成都巴蜀书社于2006年出版。。另外,20世纪末,李学勤还带领团队校勘、点校了《十三经注疏》[12],为经学研究带来了材料上的便利。而姜广辉先是从“理学与反理学”的角度探讨了宋明到清代思想发展演变的诸多问题,如其于1987年出版了《颜李学派》一书,对“颜李学派”的渊源、发展过程及反理学、崇实学为核心的学术思想作了详尽的发掘与论述[13],后来又出版《走出理学》一书,提出“‘理学与反理学也是宋明到清代思想发展的内在理路”[14]10。此外,姜广辉还在1994年出版了《理学与中国文化》,采用个案与专题相结合的方法,从“注重发掘理学正面意义”[15]441的心旨出发,对理学中的代表人物及核心问题进行了深入的讨论。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姜广辉逐渐将研究重心聚焦到经学研究上来。1996年,他带领团队投入《中国经学思想史》的写作中,提出了儒学是一种“意义的信仰”[16]等重要主张。这意味着,“侯外庐学派”的经学研究即将迎来一个全新的阶段。
(三)21世纪至今:全面发展阶段
进入21世纪之后,随着国家综合实力的提升,人们的目光由外转内,“国学热”渐呈燎原之势,经学再度回到学者们的研究视野之中。从2000年开始,由姜广辉主编的《中国哲学》辑刊接连推出多辑“经学专刊” 在姜广辉的主导下,《中国哲学》辑刊连续推出了五辑“经学今诠”专刊,发表经学论文近八十篇,有力地推动了经学研究的发展。姜广辉主编《中国哲学》第22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姜广辉主编《中国哲学》第23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姜广辉主编《中国哲学》第24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年;姜广辉主编《中国哲学》第25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4年;姜广辉主编《中国哲学》第26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10年。,宣告了“侯外庐学派”的经学研究正式走向全面发展的阶段。
在这一阶段中,姜广辉无疑是“侯外庐学派”经学研究的领军人物。2003年,由姜广辉主编的《中国经学思想史》第一、第二卷出版
姜广辉主编的《中国经学思想史》的第一卷、第二卷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于2003年出版。。至2010年,该书第三、第四卷出版
姜广辉主编的《中国经学思想史》的第三卷、第四卷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于2010年出版。。全书从始撰至完稿,阅十二寒暑,共四卷六册三百万字,其中姜广辉一人就撰写了七十二万字,约占全书四分之一篇幅。除了姜广辉亲自撰写及其少数同辈学侣友情襄助撰写之外,该书的参撰人员以“侯外庐学派”第三代学者为主,体现了“侯外庐学派”在学术传承与经学研究人才培养上的良好成效。《中国经学思想史》不仅是“侯外庐学派”又一部里程碑式的集体著作,同时也是学界第一部经学思想史著作,具有以下几个方面的重要意义。该书消除了近百年来学界对经学的误解和错判,为经学研究的进一步发展扫清了思想障碍。在《中国经学思想史》中,作者不再将经学视为“封建糟粕”,而是明确指出经学“反映了中国文化的价值体系”[17]1,是“中国文化的根干”[17]1,并强调“儒家经学思想作为中国文化的根基和价值本原,从总体的历史作用看,是应该加以正面肯定的,是应该加强认识和发掘的”[17]5。姜广辉提出的问题是:经学反映的仅仅是统治阶级的权力意志,抑或也是社会共同体价值规范的反映?他认为,从世界文明史的视角看,许多文明民族都有其作为精神信仰的经典。而两千多年来传承不辍的“六经”正是中国人精神信仰的经典。历史上人们尊信“六经”,不应该被简单地看作迷信与盲从,“六经”自有其作为经典的内在根据,这就是它所内蕴的价值观体系[17]20-38。这样,经学的本质与重要性得到精准的判识,不仅消除了人们对经学的误解,还为经学的发展带来了全新的机遇。其次,该书创造性地以经学的价值与意义作为书写的主轴,开辟了中国经学史研究的新范式。以往的经学史研究,如同徐复观所指出的那样,“只言人的传承,而不言传承者对经学所把握的意义”[18]208,而《中国经学思想史》则始终从经学本身的研究路径出发,“不是把经学当作一种古董知识来了解,而是通过经典诠释来透视其时代的精神和灵魂”[17]2,“不仅是着眼于现象和过程的研究,而是更侧重于一种根源性和本质性的解释,因而尝试从‘世界经典现象‘内在根据‘文化基因‘意义信仰‘理想政治等角度去探讨和认识中国经学思想”[19]9,进而探寻中华民族固有的价值观念与精神资源,创造了一种全新的经学史研究范式。最后,该书呈现出体大思精的特点,不仅对经学发展过程中的一些关键人物及问题有扎实的研究,还对前人讨论较少的经学家如皇侃、范仲淹、真德秀、赵汸、杨慎、梅族鸟、淩廷堪等人的经学思想进行了阐微决疑,既强调对传世文献的细读,又注重对出土文献的利用与抉发,极大地填补了中国经学史研究中的空白。
随着《中国经学思想史》的编撰工作的推进,姜广辉也在不断完善与丰富其经学研究理论体系。如2004年,姜广辉正式提出了中国文化的“根”与“魂”理论,将经学视为中国文化的根干和价值根源
姜广辉:《中国文化的“根”与“魂”——经学研究的回顾和展望》,原刊于《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2004年3月23日;后收入《中国文化的根与魂:儒家经典与“意义信仰”》一书。见姜广辉:《中国文化的根与魂:儒家经典与“意义信仰”》,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73-74页。。十年后,姜广辉又通过《中国文化的根与魂:儒家经典与“意义信仰”》一书对中华文化的“根”与“魂”理论做了进一步的阐释与深化,指出“儒家经典是中国传统文化之‘根,儒家经典中的价值观是中国传统文化之‘魂”[20]2。而在《传统之源——经典文化的意义》一文中,姜广辉更是强调“‘六经是中国人的身份说明书,是中华民族的‘出生证”[21],清楚地揭示出经学对于中华民族的价值与意义。另外,从2010年起,姜广辉还先后出版了《义理与考据——思想史研究中的价值关怀与实证方法》《易经讲演录》《诗经讲演录——灵魂的诗与诗的灵魂》《论语讲习录》等经学研究著作
分别见姜广辉:《义理与考据——思想史研究中的价值关怀与实证方法》,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姜广辉讲演:《易经讲演录》,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姜广辉、邱梦艳《诗经讲演录——灵魂的诗与诗的灵魂》,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16年;姜广辉、邓林主编《论语讲习录》,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并通过《新经学讲演录》一书系统地提出了“新经学”的理论体系[22],为经学的发展开辟出全新的方向。
2022年,姜广辉积三十年学力、十余年工夫撰写的共计四大卷一百二十万字的《中国经学史》出版,这是“侯外庐学派”在经学研究领域创造的又一部代表性研究成果。与《中国经学思想史》相比,《中国经学史》表现出以下两个方面的新特点。第一,《中国经学史》虽然也是从价值观的视域对两千余年的经学形成、发展史进行深入研究,但更注重对经学文本本身和经学学派传承的研究。所以,《中国经学史》的框架被设计成经学形成史与经学流传史两部分,经学形成史体现在《先秦编》,主要讲述经与经学的定义、作用及形成的历史背景等,而经学流传史则分为《汉唐编》《宋明编》与《清代编》,主要讲述“经学在历史上的发展和演变,以及解释这种演变的社会思想原因”[19]10。第二,《中国经学史》始终牢牢把握住经学史中的典型人物、典型著作与典型问题,在《中国经学思想史》的基础上进一步厘清了经学发展演变的主要方向、关键节点及其背后的社会、历史与文化原因,还对前人忽略和误判的经学问题,如齐诗“四始五际”说、王肃《孔子家语》作伪问题、理学经著成功的根本原因、章学诚“六经皆史”论等进行了精妙破译或全新探讨。总之,这部《中国经学史》的完成,标志着中国经学史作为一门学科已臻于完全成熟的阶段。
在这一阶段,“侯外庐学派”第三代学者在经学研究领域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如王启发先后出版了《礼学思想体系探源》《中国礼学思想发展史研究:从中古到近世》等著作
分别见王启发:《礼学思想体系探源》,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年;王启发:《中国礼学思想发展史研究:从中古到近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在礼学研究上创见颇丰;方光华对张载关学的研究多有推进
主要有方光华等:《关学及其著述》,西安:西安出版社,2003年;方光华、曹振明:《张载思想研究》,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20年。;梁涛不仅对思孟学派有深入的研究
主要有梁涛:《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梁涛:《思孟学案》,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梁涛:《儒家道统说新探》,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近年来还提出了建设“新四书”的构想,将《荀子》纳入“新四书”中,矫正宋代以来儒者们“扬孟抑荀”的偏颇[23],为学界所瞩目;而肖永明对四书学的多维探索
代表性著作主要有朱汉民、肖永明:《宋代〈四书〉学与理学》,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代表性论文主要有肖永明:《从〈四书〉学看北宋理学、荆公新学、苏氏蜀学的异同》,《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5期;肖永明:《汉唐〈论语〉〈孟子〉学流变及特点》,《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2期;肖永明、戴书宏:《由“诚”而“中”,由“中”而“和”——理学视域中的〈中庸〉中和论》,《求索》,2013年第8期;肖永明、陈峰:《宋代〈四书〉学研究述评》,《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肖永明、郭园兰:《朱熹对〈论语〉“克己”的诠释:以理学体系建构为视角》,《中国哲学史》,2018年第2期;肖永明、黄有年:《论孟子“义利之辨”展开的基础及其政治走向》,《孔子研究》,2021年第3期;相关研究成果尚多,限于篇幅,不一一赘述。、郑任钊对春秋公羊学的相关研究
代表性著作主要有郑任钊:《公羊学思想史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代表性论文主要有郑任钊:《清代公羊学的奠基人——刘逢禄》,《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郑任钊:《何休〈公羊解诂〉的君主论思想》,《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郑任钊:《胡安国〈春秋传〉的复仇说——兼与〈公羊传〉比较》,《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郑任钊:《〈越绝书〉与公羊学》,《史学月刊》,2017年第12期;郑任钊:《魏源“别开阃域”的公羊学》,《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郑任钊:《〈春秋正辞〉的成书与清代公羊学的开山》,《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3期;等等。相关研究成果尚多,限于篇幅,不一一赘述。等等,都已在学界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三 “侯外庐学派”经学研究的方法论体系
“侯外庐学派”之所以能在经学研究领域不断创造出新的研究成果、开辟新的研究领域,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该学派在研究实践中形成了一套独具特色的方法论体系。这套方法论体系形塑了“侯外庐学派”的学派性格及其优良学风。具体说来,这套研究方法论体系主要包含以下几项内容。
(一)思想史研究与社会史研究相结合,“横通”与“纵通”并重
侯外庐治学素重研究方法,而其一生最为强调的研究方法就是思想史研究与社会史研究相结合,“横通”与“纵通”并重。早在1942年,侯外庐便在《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的《自序》中提出:“研究中国思想史,当要以中国社会史为基础。”[24]1在该书《自序》中,侯先生还谈到研究真理必须注意以下问题:“社会历史的演进与社会思想的发展,关系何在?人类的新旧范畴与思想的具体变革,结合何存?人类思想自身的过程与一时代学说的个别形成,环链何系?学派同化与学派批判相反相成,其间吸收排斥,脉络何分?”[24]1这些问题所指向的方法论宗旨就是:“社会史与思想史相互一贯,不可或缺。”[1]173马克思曾揭示道:“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25]501所以,当谈到《中国思想通史》的研究方法时,侯外庐便格外强调要把“思想家及其思想放在一定的历史范围内进行分析研究,把思想家及其思想看成生根于社会土壤之中的有血有肉的东西,人是社会的人,思想是社会的思想,而不作孤立的、抽象的考察”[1]257。而这种全方位、综合性的考察必然要求学者在研究中“既注意每种思想学说的‘横通(即它与社会历史时代的联系),又注意它的‘纵通(思想源流的演变);既注意思潮,也注意代表人物”[26]11。如此,才可能比较准确地把握一种学说、一个思想流派以及一个思想家在思想史中的价值与地位。
这种思想史研究与社会史研究相结合、“横通”与“纵通”并重的研究方法在“侯外庐学派”的经学研究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例如,对于《宋明理学史》的撰写,侯外庐曾特意说明,理学史“是一部在宋明这一特定历史条件下产生的具有自己时代特色的思想演变的历史”,他反对“以理学写理学”,而是要“符合历史实际地将理学产生和演变的历史写出来”[7]3。《中国经学思想史》是“侯外庐学派”在21世纪最重要的经学研究成果之一。在该书的《前言》中,姜广辉阐明该书需要回应的问题是:“经学所赖以产生的历史条件和社会需要是什么?推动经学发展的持续的历史动力是什么?”同时,他还指出《中国经学思想史》会对“经学史各个阶段的演变过程及其历史原因作出理论分析”[6]892。所以,该书在论述每一时代的经学发展时,都会先对该时代的社会、政治、文化、宗教背景等作细致的分析,并注重将经学家、经学流派放在一定的历史环境中予以研究。
(二)从材料实际出发,重视考证辨伪,实事求是地开展学术研究
无论是中国思想史研究还是经学研究,都需要面对前贤往圣留下的丰富材料。这意味着,要做好经学研究,最基础的一步就是要能妥善、准确地分析、利用与诠释历史材料。侯外庐从小熟读四书五经,对章太炎、王国维的治史思想及方法有深入研究
侯外庐曾自述“梁启超著作给我的影响远不及章太炎著作来得深刻、持久”;又说在考据学方面,王国维是他的好老师。以上分别见侯外庐:《韧的追求》,载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一卷,第6页、第93页。。因此,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社会史论战”中,侯外庐就已经体悟到“对待历史材料应谨守科学的法则,善于汲取前人的考据成果,同时又有自己的鉴别能力,勇于创新”[1]176。而且,侯外庐对传统经学的研究方法尤其是乾嘉学者以“实事求是”为宗旨的“考据学”方法颇有借鉴之意,“考据学是一门专门学问,我从来反对虚无主义地对待考据学”[1]93。1942年,《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撰成后,侯外庐在讨论古代思想史的研究方法时即指出:“研究中国古代思想史的第一步,当以文献学为基础,作者的时代,著书的真伪,文字的考证,材料的头绪,皆专门学问,清代学者于此成就虽宏,而慎以取舍,颇为难题,若稍不慎,即张冠李戴。”[24]2他还特意强调,这部书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力求实事求是,从材料实际出发,进行论述,不凭虚幻的想象与无根据的推断”[1]211。可见,侯外庐很早就开始秉持这种从材料实际出发,重视考证辨伪,实事求是地开展学术研究的治学方法。而这种治学方法,也同样成为“侯外庐学派”的标志之一。
例如,在编著《中国思想通史》的过程中,“侯外庐学派”便始终坚守着“实事求是,从材料实际出发,进行分析研究”的治学方法
侯外庐曾说:“实事求是,从材料实际出发,进行分析研究,是《中国思想通史》始终掌握的又一原则。写历史要凭史料,否则就不免流于空泛。《中国思想通史》重视材料的朴实征引,目的就在用材料作为说明问题的基础。我们对某一思想家的研究,首先是了解其时代,身世(学术传统),以及其自己的著作,而其自己的著作是最基本的材料。我们在撰著工作中着重直接掌握第一手材料,而不愿转引,也出于同一理由;在撰著《中国思想通史》的过程中,阅读了大量原始材料,作了笔记;在这个基础上,作实事求是的论述;所搜集的资料有些是手抄本或仅存的抄稿,非敢猎奇,意盖在不没前人的业绩,亦恐陷于仅据部分材料轻论前人之误;对待资料,经过考订、审查,辨别真伪,确定时代;校正文字上的伪误衍夺,董理篇章的散乱脱漏,庶不致厚诬古人。已经遗佚的著作,甚至动手辑集。注意版本,尽可能用精校的本子,如用鲁迅校的《嵇康集》。做好资料工作,才谈得上尚论古人”。以上见侯外庐:《韧的追求》,载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一卷,第257页。。尤其是侯先生带领团队撰写《中国思想通史》第四卷时正处于浮躁而特殊的年代,但“同志们研究某一个思想家,总要阅读其全部著作及有关资料,历史地、唯物地进行考察,在认真研究的基础上做出分析判断,写成文字,没有草率涉笔、掉以轻心的,没有沿袭成说、人云亦云的”[2]233。改革开放后,“侯外庐学派”在集体撰写《宋明理学史》时亦非常注重“对历史事实和思想资料进行辨析、研讨”,展现出“实事求是的笃实学风”
此为邱汉生在《〈宋明理学史〉后记》中所言。以上见侯外庐、邱汉生、张岂之主编《宋明理学史》下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025页。。到了21世纪,“侯外庐学派”这种从材料实际出发,重视考证辨伪,实事求是地开展学术研究的治学方法依旧得到“侯外庐学派”第二代、第三代学者的笃实传承。如姜广辉在经学研究中不仅看重“价值关怀”,亦尤为注重以“实事求是”为核心宗旨的“实证方法”,并将二者有机地结合起来,锤锻为其经学研究中的“两把求解的钥匙”[27]534—536。
(三)秉承“独立自得”的学术精神,注重抉发经学中的疑难问题
“侯外庐学派”在经学研究中还有一项重要的研究方法就是秉承“独立自得”的学术创新精神,善于把握与抉发经学中的疑难问题。创新是学术研究进步的生命线。侯外庐在研究中始终将学术创新放在首要位置,如其曾说:“在治学态度上,我赞赏古人提倡的学贵自得精神。科学是在不断探索中发展的。如果一个学者不敢言前人之所不言,为前人之所不为,因循守旧而无所作为,是不可能把科学推向前进的。”[26]17而“独立自得”的学术创新精神落实到具体的学术实践上,就是要敢于“阐微决疑”、解决学术中的疑难问题。所以,侯外庐曾强调:“研究历史,贵在能解决疑难,抉露本质,这不同于摄影师的照相术,摄影惟肖是求,研究历史则要求透过现象,找寻本质,淘汰杂伪,探得骊珠,使历史真实呈露出来,使历史规律性跃然在眼。”[1]229—230
对于“阐微决疑”的具体内涵,侯外庐先生还特意做了如下解释。所谓“阐微”,一是指“力图用科学的方法,从古文献中发掘历史的隐秘”[26]16。如在《中国思想通史》第二卷中,侯先生指出《春秋繁露》中的“繁露”一词正是董仲舒著述动机的奥秘所在[28]79-92,即是此例;二是指“尽力发掘不被一般论著所重视的思想家”[26]17。而所谓“决疑”,就是“关心于解决历史的疑难”[26]17。对于社会史和思想史上许多争论不休的难题,如明清之际诸子中的早期启蒙思想性质问题、近世今古文学之争问题等等,侯外庐都怀有浓厚的兴趣,并把它们作为自己特别关心的重点[26]17。
侯外庐这种追求“独立自得”、善于“阐微决疑”的研究方法同样得到了“侯外庐学派”的忠实传承,尤以姜广辉为代表。例如,20世纪90年代初,姜广辉撰写了《宋代道学定名缘起》一文,不仅揭示出宋明理学意义上的“道学”概念乃是由北宋时期的王开祖发明,同时还梳理了其演进的过程据作者指明,本文定稿于1990年9月18日,后发表于《中国哲学》第15辑(长沙:岳麓书社,1992年,第240-246页),后又载姜广辉《义理与考据》一书。以上见姜广辉:《义理与考据:思想史研究中的价值关怀与实证方法》,第449-455页。,为学界久议不决的问题决疑,可谓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受到中外学界的重视
如余英时曾说:“姜广辉《宋代道学定名缘起》……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发现,证明王开祖在周、张、二程的道学系统未成立以前已先使用了‘道学一词”。以上见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上篇)》,台北: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第171-172页。。进入21世纪后,姜广辉先后推出的《中国经学思想史》《中国经学史》两部经学研究的皇皇巨著,都是追求“独立自得”、善于“阐微决疑”的典范之作。这两部书不仅发掘了一批不被一般论著所重视的思想家如范仲淹、刘牧、赵汸、邱濬、梅族鸟等,还对中国文化基因的形成,《尚书》今古文真伪的辨析,齐诗“四始五际”珍贵意含的揭示,古《诗序》的编连、释读与定位,以及邵雍“加一倍法”的二进位方法等疑难问题进行了精准的阐释。上述研究,对学习和研究中国经学史的学者来说,无疑具有启迪和解惑的重要价值。
四 结 语
“侯外庐学派”不唯在中国思想史、哲学史、社会史等领域做出了突出的成绩,在经学研究领域亦是耕耘不辍。近八十年来“侯外庐学派”的经学研究根据其发展演进的特征可分为批判总结、积极探索、全面发展三个阶段。在批判总结阶段,“侯外庐学派”通过《中国思想通史》的撰著,对不少经学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总结与论述,让特殊年代下的经学研究能在“中国思想史”的书写框架下得以延续。进入积极探索阶段,邱汉生接连出版了《四书集注简论》与《诗义钩沉》两部宋学研究著作,开中国内地学界宋学研究风气之先,而“侯外庐学派”也向学界贡献了《宋明理学史》这部重要的理学史研究著作。同时,“侯外庐学派”的第二代学者如姜广辉等也开始将研究重心聚焦于经学研究领域。21世纪以降,“侯外庐学派”的经学研究迎来了全面发展的阶段。在此阶段,姜广辉不仅带领团队完成了《中国经学思想史》这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经学思想史巨著,后来还以一己之力撰写了学界至今为止体量最大、论述最细密的一部《中国经学史》,标志着“中国经学史”作为一门学科已经臻于成熟。除此之外,姜广辉还提出了中国文化的“根”与“魂”等经学研究理论,开辟了“新经学”的研究理路,以丰硕的研究成果推动了经学研究的复兴。“侯外庐学派”的第三代学者也在这一阶段成长起来,并在经学研究领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
“侯外庐学派”在经学研究中还形成了一套独具特色的方法论体系,主要包括以下几项内容:一是思想史研究与社会史研究相结合,“横通”与“纵通”并重;二是从材料实际出发,重视考证辨伪,实事求是地开展学术研究;三是秉承“独立自得”的学术精神,注重抉发经学中的疑难问题。总之,“侯外庐学派”的经学研究,不是为了“整理国故”,而是为了阐扬蕴藏在经学中的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传统价值观与主体精神,不仅开辟了经学研究的新范式,有力地促进了经学研究在21世纪的全面复兴,还为传承与创新本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坚定文化自信自强的信念做出了贡献。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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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 湖南大学岳麓书院贯彻落实习近平总书记考察调研重要讲话精神专项课题:岳麓书院与整齐严肃(HDSY21003)
[作者简介] 唐陈鹏(1994—),男,湖南邵阳人,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经学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