赓续与革新:梦境叙事在当代网络小说中的继承与流变

2024-06-29 04:54郭文轩蒋欢
荆楚理工学院学报 2024年3期
关键词:龙族网络小说聊斋志异

郭文轩 蒋欢

摘要:梦境叙事是中国古典小说中极为重要的叙事方式之一,在故事情节的建构上起着重要作用。随着媒介技术和市场导向的发展,网络小说作为古典小说在当代的赓续,对后者的梦境叙事手法进行了有选择的继承和革新。网络小说在古典小说梦境叙事循环与回溯功能的基础上,对叙事视角和涵盖内容等方面进行了多角度创新,其在淡化古典小说中梦境叙事教化功能的同时,放大了梦境叙事在当代网络小说中的情节助力功用,进而完成了从梦境建构方式与梦境表现形式等方面对梦境叙事手法进行的突破性革新。

关键词:网络小说;梦境叙事;比较研究;《红楼梦》;《聊斋志异》;《龙族》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4657(2024)03-0079-06

梦境叙事是较为常见的小说叙事手法之一,在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也频繁地见其踪迹。从《庄子·齐物论》中“庄周昔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 1 ],到《红楼梦》中,曹雪芹借贾、史、薛、王四大家族的荣辱兴衰,创造了一幅囊括仙凡之梦、情爱之梦、生死之梦和社会之梦的史诗性图卷。再到《聊斋志异》以“代表了清代文言短篇小说的最高成就”[ 2 ]之姿态对中国古典小说中的梦境叙事手法进行了总括性的使用。梦境叙事在小说主要情节部分对于现实的指涉与侵入,既拓宽了文本内容的时空范畴,又模糊了文学相较于其他学科的边界。在新兴传媒快速发展的今天,“和传统小说相比,网络小说更照拂接受者的审美心理,并在多元受众的反馈中左右采获”[ 3 ],其受益于多元文化糅合状态而进行的叙事方法革新,体现出新时代网络文学创作本身所具备的多种发展可能;但网络小说的创作模式脱胎于明清小说的叙事传统,又导致其在叙事方法上不可避免地游弋着中国古典小说中梦境叙事的身影。江南的《龙族》系列小说作为当代网络小说的代表作之一,书中便设定主角路明非拥有不断穿梭于现实与梦境之间的能力,从而不断对整个故事的发展造成决定性的影响。随着当代网络小说写作模式和创作思维的不断变化,梦境叙事在网络小说中的情节建构与文本表征等方面呈现出“推陈出新”的态势,因而需要进行叙事学视域下从古典小说到网络小说中梦境叙事的嬗变梳理。

一、梦境叙事的源起:欲望与现实

“梦是人潜在的思维形式,其思维内容往往是人内心深处所欲表露而受自我压抑未曾表露的。”[ 4 ]作为内心世界对现实的投影,梦境通过主体虚构为特征的精神活动展露了人们内心深层的意识活动和真实欲望。梦境托生于人的欲望,并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欲望本身的展演,所以“梦经验的话语与文学文本中梦的叙述,都是在时间维度上展开的,以事件的形式出现,存在叙事的特点。”[ 5 ]也正因如此,梦境叙事作为一种对非物质经验的再现企图,不可避免地需要以具象事件为载体,以此向读者传递深层次的情感体验与思考认知,而梦境叙事实际上成为了现实事件在不同维度中不同发生可能的延展。从发生学角度看,梦境叙事即是欲望无法在现实世界实现,转而投影在梦境维度的故事叙述,并藉由梦境叙事这一手法达成的欲望实现,因而能够较大程度地通过小说中人物的经历,引导、调动读者的阅读期待和阅读情感的变化。

在中国古典小说中,虽然梦境叙事并不鲜见,在故事中添加梦魂之笔的小说数量也颇多,但是以描绘梦境世界为主要内容的小说则未成大观。张桂琴和王立在《近二十年文言梦幻小说及相关研究综述》中对此类主题进行了从《左传》到《聊斋》的梳理,最后指出,“文人对梦现象的关心,实际上是对现实生活产生失落感后找到的一种弥补方式,是借梦境描绘以超越人生,达到对人生新的感悟,为现实社会无法实现的理想圆梦。”[ 6 ]同时受限于社会形式与认知水平的桎梏,中国古典小说中的梦境描写大多偏向于对仙佛世界与轮回系统等超自然现象的另类阐释。从六朝志怪小说、唐人传奇小说再到蒲氏《聊斋》、曹氏《红楼》等中国古典小说,梦境叙事“在创作技巧上破除了文体的界限与规范性,采用多重视角和纯客观的叙述视点、经营着实幻书写,腾挪出了‘定体的空间。”[ 7 ]作者将现实世界中贪官强寇与市井平民的世情冲突,寄寓在笔下角色的个性塑造与经历建构之中,通过梦境叙事中形神置换、梦中有梦以及真幻交错的笔法,将人间世扩展到梦间世,“使得理想寄托、讽刺批评,甚至谐拟游戏都在虚构的书篇谕示中完成。”[ 7 ]

受读者群体和市场需求影响,当代网络小说中专写涉梦内容的作品并不多见,付诸较多笔墨对梦境世界进行描写的,也多见于穿越、玄幻题材的小说文本。但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社会的发展和人性的变化,个人幻想与深层欲望成为更受读者青睐的审美对象。相较于古典小说中以梦喻世的梦境叙事特点,当代网络小说中“纯粹的梦境是私密的、破碎的、赤裸的……然而经过作者的加工变形与润色修饰之后,这些幻想以小说形式呈现出来,便能实现艺术的升华,获得被展示的资格和价值。”[ 8 ]其中以玄色的《哑舍》、唐七的《华胥引》为代表的作品便一度引起现象级阅读热潮,而江南的《龙族》系列小说自2009年10月1日在《小说绘》上开始连载后,更是逐渐成为当代网络小说的扛鼎之作,其中对于梦境的叙写更是数不胜数。单从梦境叙事角度来看,《龙族》系列小说中完整的梦境故事并不常见,人物在梦境与现实间的穿梭更多地建立在碎片化的蒙太奇式独立画面中,而梦境中的故事发生与情节走向,无一例外地显现出依照角色意志与欲望运行的典型特征。基于越来越繁杂的现实世界现状,“现代文明病”在当下成为十分普遍的群体性心理病症,强烈的孤独感衍生出被无限放大的欲望,而梦境叙事所带来的非现实的想象性和虚幻性为作者和读者提供了完美的欲望承载媒介,因而当代网络小说基于此种双重诱因,不断地从中国古典小说的梦境叙事中攫取可供“拿来”的成果,同时又在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等文化模式的交融、激荡中对其进行革新,最终形成了两种较为典型的梦境叙事建构方式:虚幻梦境与伪现实梦境。

二、梦境叙事的建构:虚幻梦境与伪现实梦境

就小说中梦境的性质而言,可以从故事内容和存在形式两方面将小说中的梦境划分为虚幻梦境和伪现实梦境。前者与文本中的现实世界相区分,显现出较强的虚构性和超现实性,成为充满想象力的另类空间;而后者则更倾向于成为文本现实的外延形式,在构成元素上呈现出明显的平行现实设置特征。

(一)虚幻梦境与伪现实梦境:非现实指涉的欲望空间

虚幻梦境作为梦境叙事中最为常见的空间形式,不论在中国古典小说还是在当代网络小说中,都成为了梦境在形式与本质上的主体性代表。虚幻梦境中的“虚幻”,即刘勰《文心雕龙·丽辞》中所谓“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自然成对”[ 9 ],作者藉由梦境世界中主观能动性的自由发挥,着重点染梦境之于现实的欲望可实现性,让其笔下的人物最终获得作者主观导向的结尾,隐晦地指向相较于文本现实所呈现出的虚构性特征。古典小说中虚幻梦境的故事情节“以外者进入小说,或现实中的人跳出小说之外评论小说的角度,经营着以实证幻,以幻证实,幻中有真的互涵互补”[ 10 ]特质。而网络小说作为纸媒时代向数字时代过渡时期诞生的产物,在创作思维和表达方式上就展现出了与传统小说的极大不同。“网络呈现出的碎片化、自由化、隐秘性、多元性特点……催生出‘从未出现在梦中的一类梦——网络小说,作者们通过构建想象世界来描绘心中人物、编造离奇故事,在网络上编织自己的文字梦境。”[ 8 ]因而就叙事单位而言,这里所说的梦境文本建构模式中的“虚幻”,着重作用于增强故事的传奇性与神秘性,其自身与小说中的现实世界间有着明显的虚实之分,并且往往以简短的碎片化形式进行文本嵌入和情节延伸。受影响于当今网络时代的大众阅读环境,网络小说中的虚幻梦境继承了古典小说中碎片化的特质,梦境的开始与收束显得简短而独立。

值得注意的是,一个从头到尾只描写虚幻梦境的小说在现实意义的传递效果上必然会显得干瘪,或者成为现代派先锋小说创作中文字游戏与情节迷宫的新尝试。如果在将梦境故事设置为主体之前,为主要人物添加一定的现实社会身份,或者将梦境世界运行的底层逻辑设置成现实世界的投影,那么现实世界与梦境世界间的联系则会变得更加紧密和可靠——即形成“伪现实梦境”。在伪现实梦境中可能发生的现实重演、预演等事件,也会变成对于现实生活中某些政治事件、纲常伦理以及人生规律的指涉。所以在处理虚幻梦境与伪现实梦境的体用关系时,作者往往采取以前者为形式、以后者为内容的设置方式。

(二)文本现实与文本梦境:虚实交织的叙事延异

随着创作模式和思维的发展,虚幻梦境与伪现实梦境已经逐渐打破形式上的壁垒,呈现出相互交织、互为补充的态势。在当代网络小说中,将虚幻梦境和伪现实梦境结合处理并具有代表性的是《龙族Ⅰ火之晨曦》中的“序幕:白帝城”一章,其中写“老唐”从梦境中回到现实时便采用了虚实相间的处理方式:

“他猛地坐起,在下午的阳光中睁开眼睛,呼吸急促,全身都是冷汗,外面是高架轻轨经过的噪音。

他忽然觉得这声音那么悦耳,提醒他梦中的一切都是假的,他所在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人世。”[ 11 ]

江南采用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将人物“老唐”在梦境中突然多出来的“弟弟”和为了突破未知牢笼而必须要吃掉他作为整部小说的开端,其原因便是故事设定了龙王双生子之间的互噬欲望。这种离奇荒诞的不完整梦境,使得故事从行文伊始便展露出强烈的虚实相间特征。但是在结尾处,通过现实世界中轻轨的噪音,又巧妙地将虚的部分拦截在了梦境范围,从而使后文中建立在现实社会的文本背景具有较高的可信度。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读者会发现“老唐”在前文中的梦境实际上是精神层面另一人格的真实记忆,并且当双重人格合二为一时,梦境(或者说是记忆)便对新生的人格产生了直接影响,形成了虚幻对现实的直接干涉。江南试图将笔下的人物塑造成带有二重身份的“隐藏者”,因而在已经确定下来的现实身份“老唐”之外,江南借鉴了古典小说中人物在梦境与现实间的双重身份设置方式,在人物显性身份的梦境中赋予其区别于现实身份的独立存在证明,使得读者在进行文本阅读的过程中提前被植入怀疑的前缀。相较于穿插在正常发展的情节线之中的梦境叙事,这种为了人物的灰色身份建构起来的梦境,就更加类似于“黄粱一梦”般独立存在的情节单元。

三、梦境叙事的赓续:循环与回溯

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提出,梦的发生和发展都并非偶然,而是具有目的性和思考性的精神活动,它是潜意识层面对主体产生的现实生活欲望、情绪与某些心理障碍问题的无意识表达。从这个角度看,梦境与现实虽然处于不同的维度空间,但是它们之间又具有着可逆推导的可能——即现实中过去、现在和将来发生的事情可以在梦境中引起重演或者某种预兆,而梦境中的经历又可以对现实中人的行为造成心理暗示,最终形成梦境叙事手法中的时空循环与情节回溯功能。

(一)循环:宿命设置与圆形结构

受中国传统哲学观念中因果轮回天命观影响,中国古典小说里的时间结构呈现出由生及死,再由死重生的循环模式。为了达成建立在现实生活之上的超现实文本建构,梦境的植入成为人物角色在虚实之间得以切换的衔接。值得玩味的是,在添加梦境叙事后的故事发展向度中,梦境中发生的事情往往成为现实生活的前兆或者预示,更有甚者成为警示和惩戒。比如在《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中,《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等判词中暗指贾府众女的命运结局,由此来引领全书的情节和情感走向。其目的是通过人物在这个架空世界中经历的梦境事实,将人生行程与提前叙述的人生结局交织在一起,为其后在现实世界中的人生起落注入浓烈的宿命感与悲剧感,这样的时空建构与人物命运的设定,在一定程度上,与叙事学中的预叙与倒叙功能形成了巧妙的呼应。

由此来看,《龙族》系列小说中的梦境,其存在首先体现出对于中国古典小说梦境叙事中倒叙功能的延续。江南狡黠地将一些关于人物身份和关键情节的叙事碎片,采用混淆回忆与梦境的处理方式直接呈现给读者,甚至在《龙族Ⅰ火之晨曦》中单列一章“序幕·白帝城”来进行人物回忆式梦境的刻画:

“他在阳光中席地而坐,一袭白衣皎洁如月,所见的是一朵白色的茶花在粗瓷瓶中盛放,隔着那支花,白衣的孩子手持一管墨笔伏案书写,一笔一划。”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确实没错,他就是个孩子的哥哥。

‘康斯坦丁。”[ 11 ]

在此章中,江南刻意营造了模糊而暧昧的时空背景,使梦境的主人与回忆中的自己形成了类似于精神分裂的剥离式对话关系。从顺叙角度来看,序章部分与后文顺承内容构成了完全的割裂,但是对话内容中出现的“弟弟”“白帝”又分别对应着文本主世界中的火之龙王双生子之一的“康斯坦丁”和“白帝城”。在《龙族Ⅰ火之晨曦》的结尾处,“老唐”最终回忆起了与“弟弟”相关的一切,亦即代表着他重新恢复了“青铜与火之王”诺顿的身份,而之前生活在人类社会时的第一人格“老唐”则随之消泯。江南通过前置式梦境的设置,使人物角色达成了从诺顿——“老唐”——诺顿的循环,并且随着主角路明非的介入,诺顿在当下时间节点中的结局依旧和他在西汉末年是一致的。

(二)回溯:悬念布局与情感铺垫

巴赫金在《对话想象》中指出:“文学作品中的时空,空间与时间的标示被融合在一个精心布置而又具体的整体中。时间,往往在叙述过程中变得厚实、具体,通过艺术构思显得清晰可见;同样,空间变得充满内容,与时间、情节和历史发展相呼应。”[ 2 ]梦境作为一个超现实空间,虽建构元素充满现实世界的影子,但却可以在时空规则层面将现实世界中单向性发展的时间与空间进行地拆解与组合,从而把握其特有的人物关系和情节走向。在《龙族Ⅱ悼亡者之瞳》的“耶梦加得”一章中,当楚子航终于认识到由于梦境般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记忆的确是真实的,现今面前的敌人正是从前默默关注着自己的女生夏弥时,梦境的回溯在此时就等同于插叙和倒叙的功能,带给读者无限的扼腕与可惜之感。

在《龙族Ⅲ·黑月之潮》中,随着世界观的铺陈扩大和背景逻辑的梳理确立,江南依托北欧神话为基础,同时杂糅日本、中国以及希腊历史神话元素的“复仇”叙事逻辑主题彻底成型。在北欧神话中,时间是一条由掌管命运的三位女神不断纺织而成的无法回转的前进线,如果完全依托此种世界观进行故事创作,情节文本中的循环与回溯似乎永远无法实现;而江南在看似不可转圜的单向时间中巧妙地融入了中国传统哲学中的轮回概念,他在赋予龙王可以转化为茧的能力的同时,为其增加了需要漫长孵化时间的设定,因而导致在龙王双生子之间宿命般的毁灭与重生、陪伴与吞噬的关系中,叙事时间和空间得以被不断拉长、放大。历史和神话的神秘性与可塑性又使得江南可以依照莫比乌斯环形结构的设定,在文本中添加充满预见性和寓言性的宿命片段,而这些片段的呈现效果则理所当然地被设定成可能已经忘掉却又被想起的梦境。当这些象征着未来或者过去必然会发生的事情以梦境的姿态出现在故事开头时,后来的情节发展就成为了失去生命的提线木偶,不论多么惊天动地,却始终被一层无法打破的壁障所限制。但是这种看似徒劳的循环并非无意义的赘述,正如曹雪芹虽然通过贾宝玉在太虚幻境中的所闻所见,为贾府众人设定的结局,但众人在世间的经历却又与无数思想主题存在着链接,也正是在这些情感累加之下,小说才最终形成了充满宿命感的多重情感向度。

四、梦境叙事的革新:突围与融合

与传统文学现实性传统不同的是,基于新媒介技术的创新而诞生的网络文学,在其创作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受到“媒介制约、读写互动、粉丝效能、泛娱乐倾向等”[ 12 ]的影响。“网络小说作为一种叙事的话语形式,其深层动力是叙述者自我意识的传递输送”[ 3 ],网络小说的主角也更多地被看作是作者意志的体现,而情节的建构也体现出作者对于世界的感知与想象。相较于古典小说预叙、倒叙和倾向于教化的功能偏重,网络小说对于梦境叙述视角的选择和梦境叙事的内涵上呈现出了视角突围与虚实融合两大向度。

(一)突围:视角转换与限知叙事

受创作水平与创作观念的影响,中国古典小说中的叙述视角往往采用第三人称视角,因而在对人物和情节的刻画上无法脱离出全知全能的中立性。最为经典的例证便是《聊斋志异》中出现在文末的“异史氏曰”的设定;同样,在《红楼梦》中的警幻仙子等虚构角色在引领贾宝玉梦游幻境时,也在无意中扮演了全知角色,她对于书中其他人物的命运和情节走向表现出隐晦的了解,实际上就代表着创作文本的作者视角和阅读文本的读者视角。

而在网络小说中,受第一人称写作视角下作者自我情感驱动的影响,角色在梦境中的观察点往往局限在做梦者本身,即梦境中的可感知世界是伴随着做梦者的探知行为而不断丰富的。比如在《龙族Ⅱ悼亡者之瞳》中,楚子航和父亲楚天骄在暴雨中驶入那座没有出口的高架桥后所发生的事情,是以楚子航的视角所形成的私人记忆引出:

“男人沉默了,楚子航也不说话,只听成千上万的雨点重重地击打在车顶。车里的空气温度好似一下子降了许多,连空调热风也吹不开。”[ 13 ]

江南的写作视角看似是传统的第三人称视角,实际上他对于人物内心的叙述视角和聚焦的选择却是毋庸置疑的第一人称和内聚焦模式。此处江南引导读者从楚子航带着私人情感的角度观察楚天骄,因而在文中楚天骄得到的称呼是“那个男人”。除了《龙族》系列小说之外,在《哑舍》系列小说的《黄金面》《黄粱枕》等故事中,主人公与历史人物、神话人物之间的交流与沟通也是经由梦境世界作为依托,人物在进入梦境后都是以第一视角进行认知与探索。由此而言,梦境叙事的叙述视角变换不仅能够影响读者的阅读形式,更能从文本建构的角度提供诸如悬念设置、叙述顺序、情节架设等方面的变化选择,为当代网络小说的创作提供更大的发挥空间。

(二)融合:开放场景与虚实交织

除了在叙述视角层面的革新,当代网络小说对梦境叙事中虚实界限的破除也极大地影响着创作模式的改变。以《龙族》系列小说中的梦境为例,这些梦境虽然与人物角色所处的时间节点完全间离,但是它们又是曾经发生在这条时间线上的真实事情,也就是三维时间观念中的“过去”;同时,江南利用这种看似可信的“过去”,更高一层地建立起了可能是幻觉的人物记忆,在这些记忆中,角色一直信以为真的“过去”可能是的确发生过的事情,但也有可能是人为创造出来的“虚假记忆”。在网络小说中,梦境更多地扮演着相较于现实世界的独立世界,为小说中的人物提供间离出现实世界的环境与可能。比如在《龙族Ⅲ黑月之潮(下)》中,当路明非开车回到新宿区路口准备去救绘梨衣时,路明泽突然出现在他的梦境中,江南通过路明泽具有的能力在梦境中进行了回溯,将路明非到来前错过的绘梨衣死亡过程进行了重演。路明非的“行动仍受特定历史时段以及人物身份的限制,虽能预见事态发展却无力阻止,认识的超前和行动力的滞后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主要矛盾”[ 14 ]。其梦境叙事已经远远超脱出《聊斋志异》的教化功能,转而成为单纯帮助情节继续推动下去的叙事手段。

除此之外,古典小说中的梦境叙事主体呈现出较强的单一性和局限性,而梦境也表现出绝对的私密性。比如《红楼梦》第十三回秦可卿托梦王熙凤时劝其“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 15 ],它们的描述对象都局限在固定的角色中,而这实际上正是第三人称叙述视角的影响与限制。但在网络文学中,梦境不再是绝对私密的场景,在发生逻辑层面成为不再依托单一人物才能形成的独立空间。在唐七的小说《华胥引》中,梦境成为可供窥探的独立空间,贩梦师不仅可以携带同伴进入他人梦境,还可以与处于梦境中的角色进行互动,同时贩梦师还可以通过其特殊能力将梦境变成可以操控进度的时空区间;在玄色的《哑舍·黄金面》中,主角在黄金面具的帮助下得以通过梦境与兰陵王取得联系,此时梦境不再是与现实平行的时空,而更像是不同时代人物之间的沟通媒介。因而从梦境叙事的视角选择与内涵更迭来看,网络小说对于梦境叙事的革新是极具突破性的融合改造,使梦境叙事不再局限于古典小说中的现实性桎梏,反而“成了特别受青睐的幻想附着点”[ 16 ]。

五、结语

网络小说随着各种技术媒介的创造与革新,已经最大限度地呈现出私人化特征。而作为传统古典小说中具有私密特性的梦境叙事,在现今泛娱乐化和精神狂欢的市场导向型创作中却越发成为工具性写作手法。网络小说对于中国古典小说中的梦境叙事手法采取了有选择的赓续与多维度的革新,在打破古典小说中单一梦境参与者枷锁的基础上,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将梦境变成“元宇宙”式开放性空间。在功用方面,网络小说对古典小说梦境叙事的教化功能进行了有意的规避,转而将文本游戏和情节建构的重点放在了情感营造之上。其对读者市场的取悦和迎合也导致梦境叙事的纯功效性质增强。由此可见,在媒介更迭和娱乐化愈甚的未来,网络小说对于梦境叙事的赓续与革新想必将会在更多维度产生自发性揭橥,而梦境叙事这一继承自古典小说的叙事手法也将展现出更多创新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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