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琳 李旭尧
【摘要】南宋时期画家梁楷以其独特的人物画风格—— “减笔”,引起了中国写意人物画的全新演绎。他的“精笔”深受李公麟、贾师古二人影响,逐渐开始将禅意融入画中。“减笔”绘画的风格突破了传统院体画的笔墨约束性,对后世李确、牧溪等人产生了深远影响。本文旨在通过对梁楷写意人物画的研究,来揭示其艺术成就和对南宋写意人物画的风格影响。
【关键词】梁楷;师承;“减笔”;禅宗
【中图分类号】J2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4-009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4.030
一、梁楷所处艺术环境
北宋时期正式建立了翰林图画院。画院的形式为宫廷画家营造了一个优越的创作环境,而且极大提高了画院画家的技能与才华。至梁楷所处的南宋时期,朝廷受自身国力影响,一些机构在原有的基础上出现了规模性萎缩,部分官员被强制遣散。尽管南宋也建立了画院,但其实质上已逐渐走向虚体化。当帝王有需要时,可以直接将画师召至宫中;平时,画师则可以分置于画院或者其他相应机构而自由活动。[1]画家中仅个别人能够获得固定职位。画院总体管理较为松懈,致使画院画家行动相对自由,他们多与文人画家,甚至禅僧进行友好往来。
梁楷曾被任命为宫廷画院待诏,甚至被帝王赐予金带,这在北宋时期是极少见的,仅有几位画家曾被皇帝赐予金鱼之赏,可见南宋时期画院画家得以优待,社会整体地位有所提高。尽管如此画院仍是为帝王宫廷服务,绘画形式往往需要迎合上者的审美需求以及国家政治需要。这一时期的院体画通常采用工笔设色,注重笔墨的节奏感和线条的质感,通过对自然事物的细致观察和描绘,力求表现其真实形态和特点,画面华丽细腻,从而符合帝王宫廷的风范。
二、梁楷的师承关系
李公麟文人士大夫画家,自号龙眠居士,善画道释、人物、鞍马、宫室、山水、花鸟等无所不能,且精于临摹,以笔下的白描画最为绝妙,笔触细腻,线条流畅被后人称为“天下绝艺矣”,梁楷的“细笔画”深受其影响。曾中进士第,并历任地方和中央官府的要职。虽身在官场,但李公麟的志趣却始终向往着山间自由。《宣和画谱》曾提道:“从仕三十年,未尝一日忘山林”,经常“访名园阴林,坐石临水,翁然终日”[2]。同许多文人画家爱好相同,李公麟喜欢高山野林,享受自然风光,并且他与当时几位声名远扬的文人画家苏轼、米芾、黄庭坚、晁补之等等,都有所往来,在创作思想,描绘题材,表明技法中深受文人思想理念影响。李公麟的画中多以立意为先,不拘泥于宫廷画的精致典雅、工笔重彩,而是巧妙地将院体画的严谨和文人风趣相结合,并且他在创作过程中往往较为随性。其技法之上不拘于外物形模绘画主张的形成,也符合禅宗“以无念为宗”,即心是佛的禅宗理念。[3]同他受文人思想影响一样,可谓并行不悖,相互涵纳,尽在情理之中。
传由李公麟所绘的《免胄图》画卷,是他白描人物画代表作之一,画卷的内容描绘的是,唐代名将郭子仪孤身一人与回纥军对峙谈判成功的场景。李公麟笔下主人公郭子仪位于画面中央,未穿盔甲、未执兵器、一身素袍面色庄重沉稳,双手正欲扶持回纥将领药葛罗,最前方回纥的将领们正跪拜臣服于郭子仪。画面以郭子仪为中心,在他身后是唐军,身前是回纥的士兵。画面最精妙的部分在于对神态面貌的描绘。画面右上端的骑兵,马群眼睛部位线条弧度向下描绘,使一股失落,萎靡不振的气息在马群中油然而生,马儿们回首、低头,在原地踱步,将不知所措的神态描绘得栩栩如生;回纥战士们的面目神态则各个笑脸盈盈,神采奕奕,为战事的结束感至窃喜。唯有画面右下端刚赶来的回纥士兵还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脸茫然。画面左端的唐军区别于回纥士兵的混乱状态,他们则是仪容镇定,屹立于一侧,整装待发,马儿的神态也是胸有成竹,不显丝毫畏惧之色,尽显大国风范。画面整体构图较为分散,以留白的方式将人物分组,打破了时间、空间的限制,多以白描线条勾勒为主,线与线之间前后层次分明,整体细腻流畅,虚入虚出,在转弯处进行提按顿挫,深受“吴带当风”衣纹线条处理方式的影响。画中对马甲和甲胄的纹饰描绘得最为精细,施以淡墨进行烘染。每一匹战马,每一名士兵均不相同,李公麟对它们的结构以及纹饰描绘得细致入微。
史料曾记载,明初画家宋濂在梁楷的《羲之观鹅图》上曾提拔道,“知其笔事遒劲为良画师,且又谓其师法李公麟,误矣”,认为梁楷与李公麟之间不存在师承关系。单从贾师古与李公麟的关系中,确实无法直接确认梁楷继承李公麟的人物画写照。但从梁楷所创作的细笔白描《黄庭经神像图卷》的人物画来看宋濂的观点就有所出入。《黄庭经神像图卷》在画卷的尾部有“臣梁楷”的小楷字样,应为梁楷在朝廷担任待诏时创作。画面描绘的是道家思想中的天、地、人三界。三界之间分别用云雾区分开来,画面描绘内容较为丰富。主神和仙仗侍从位于画面的中央,主神受众仙侍立两旁,前有一人执笏跪拜主神,祥云缭绕在众仙人周边。两侧背景中绘有人间、地狱、道观诸相。画面线条刚柔并济,人物造型精准,画卷在细腻的用笔和流畅的线条中,呈现出一种庄重、威严的情景,整体布局严谨却不呆板。也是采用白描并加以淡墨渲染的方式呈现画面。“院人见其精妙之笔,无不敬伏”[4],由此可见,梁楷深受李公麟的绘画形式影响。然在古代梁楷的传世之作多为减笔,世人不见其工笔画卷,认为梁楷没有得以师承的观点,由此也有所理解了。
《图绘宝鉴》中曾提到过“梁楷,东平相义之后,善画人物、山水、释道、鬼神。师贾师古,描写飘逸,青过于蓝……”[4]文中提到梁楷,描写潇洒飘逸,画技要高于其师贾师古。贾师古是院体画家,任画院祗候,擅长画道释人物画,师承李公麟,人物绘画深受其影响。夏文彦谓其“白描人物颇得闲逸自在之状”[4]。《严氏书画记》中也曾对他的绘画功底赞称到:“贾师古《归去来图》一,笔法古雅,绢素精好,殊可爱玩,亦自龙眠翻出,宋绢中之不易得者。”[5]可见贾师古的笔墨技法掌握纯熟,深得后人对他的绘画作品进行高度赞评。现也有不少人据此推断出,贾师古尝作《归去来图》,有所谓“一笔法”,甚古雅。其实不然,相关理论早在唐代就所提出“顾恺之之迹,紧劲联绵,循环趋忽,调格逸易,风趋电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所以全神气也。昔张芝学崔瑗、杜度草书之法,因而变之,以成今草书之体势。一笔而成,气脉通连,隔行不断,唯王子敬明其深旨,故行首之字往往继其前行。世上谓之‘一笔书。其后陆探微亦作一笔画,连绵不断,故知书、画用笔同法”[5]。前有顾恺之“一笔书”的理论,后有陆探微“一笔画”的观点,固有书画同源一说。而所谓的“一笔法”应是对贾师古这段赞词的误读。
关于贾师古的作品少有留存在世。目前传世作品仅有《大士像》《岩关古寺图》。传由贾师古所绘的《大士像》画卷中,观音大士散发于肩,人物半依靠山石,双手持一宝瓶,瓶中琼液垂淌,形成一朵盛开的白莲。琼液的流淌打破了山石的固有形态,将精细工笔融于泼墨的山石之中,使观音与山石二者之间有了强烈的联系。观音大士的服饰多采用淡墨线条,以钉头鼠尾“写”的方式呈现。画中山石用浓墨钩斫轮廓,再运用似大斧劈皴的笔法进行山石结构的处理,加以淡墨罩染山石。画面整体线条行云流水、转折有致,有轻重缓急之变,一淡一浓,使画面呈现出强烈的对比,更加凸显观音大士高贵典雅的神韵,其悯度众生,尊贵威严的形象跃然纸上。从贾师古的笔墨潇洒恣意之中,能够窥伺到其对梁楷笔墨线条的影响。
三、梁楷人物画中的禅意
梁楷的出世之作多为禅宗主题,这与他自身性格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嘉泰年为画院待诏,赐金带,楷不受,挂于院内,嗜酒自乐,号曰梁风子” ①。前有“金带悬壁”,后有“嗜酒自乐”。在当时,画师能够获得固定职位已是少之又少,被皇上赐予金带的人更是凤毛麟角。获得金带的人都是以此为荣耀,对于梁楷“疯子”般的行为甚是不解。虽南宋画院管理制度较为松懈,但或多或少对宫廷画家的绘画主题、绘画方式有一定的局限性,因此舍弃官场职务于性情豪放,桀骜不驯,不喜约束,向往自由的梁楷不失为一件好事,同时这样的人也往往更易受禅宗思想影响。
这一时期宋朝出现三教合流,其中佛教强调“以五年为宗,即心是佛”的禅宗理念更加深入人心。梁楷亦是如此,他经常出没于庙宇之中,和灵隐寺的禅僧们,如妙峰、北硐居简、大川普济、虚堂智愚和偃溪广闻等人相互往来、谈经论道,在绘画形式上深受启发。北硐居简就曾为梁楷的《两蟆》写赞,作看《赠御前梁官干》诗一首,提到梁楷要他题画,“掉笔授我使我题”[6]。因此,梁楷虽非僧,却参禅入画也就顺理成章了。其创作的《六祖撕经图》《六祖截竹图》《泼墨仙人图》等等,都是以禅宗思想为主题的作品。
其中《六祖撕经图》描绘的是六祖慧能大师激愤地撕毁佛经的场景。梁楷用浓墨笔触描绘人物形象,把六祖藐视佛教旧传统时,玩世不恭的神态以及动作展示得活灵活现。其艺术后趣完全契合“不导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禅宗思想。[7]何卯平先生也曾提到,梁楷减笔人物画作一些共通的特征是:不见山岩栖杈,不绘幽谷林泉,只以减笔聚焦人物,更见禅意。[8]可见受禅宗思潮的影响,梁楷崇尚简逸,从而冲破了宋代院体画细致严谨的束缚,用精减的笔墨来描绘人物形态。
四、“减笔”人物画的发展
任何转变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在梁楷之前便有泼墨写意之说。《画鉴》中就曾提到“王洽泼墨山成水,烟云惨淡,脱去笔墨町鲑”[9]。唐代的王洽善画墨山水,被人称之“王泼墨”,深受郑虔、项容二人对笔墨运用的影响,并在此基础上发展成大泼墨,其笔墨理念对后期的画家产生深远影响。五代末期,画家石恪早有大写意人物画的苗头。他创作的《二祖调心图》笔墨挥洒自如,用豪放“粗笔”线条,了了几笔就勾勒出人物的神韵。他的思想和绘画风格,奠定了大写意人物画派的基础。
受多方面因素影响,梁楷的“减笔”人物画创作逐步成型。“减笔”不仅仅是简单地减少笔墨线条,重要的是巧妙地运用大笔触将人物的神韵以及画中的气韵展现出来,而展现气韵则主要体现在笔墨之间的“骨气”中。
从梁楷画面的整体风格来看,他的减笔人物继承了前人的写意风范,同时前期精细严谨的院体画基础,也让他能够更加精准提炼出人物的神韵形态。以梁楷的《泼墨仙人图》为例,画面中大笔侧锋横涂竖扫,仙人衣襟上的笔锋大都在画面左下方进行收尾,使衣襟飘逸具有动态美感,墨色的干湿浓淡变化丰富且衔接自然,画面富有生动韵律;梁楷用细笔墨勾画仙人面部神态,将其五官集聚至面部中心偏下的位置,夸张仙人额头部位,将一个正在悠闲漫步的,且外貌憨态可掬、诙谐滑稽的仙人形象呈现在画面中。梁楷不追求所谓的“形似”,而是通过泼洒般的淋漓水墨来抒写仙人神韵,展现仙人的悠然自在,不拘于教条、佛法的约束,从而达到返璞归真的境界,形成一种笔简神具、自然潇洒的风格。此外,《泼墨仙人图》还反映了南宋时期佛教禅宗思想的盛行,体现了梁楷对世俗礼法的叛逆精神。
五、梁楷“减笔”绘画对南宋画家的影响
梁楷打破了传统宫廷画院追求“形似”的风格,给南宋因袭、沉寂人物画坛注入新的血液,使后期一大批画家深受梁楷“减笔”人物风格的影响。据记载,梁楷有两位嫡传弟子,深得他的真传,与其减笔人物画风格相通,但无传世之作。
牧溪,佛名法常,语云:“僧法常,蜀人,号牧溪。喜画龙虎、猿鹤、禽鸟、山水、树石、人物,不曾设色。多用蔗渣草结,又皆随笔点墨而成,意思简当,不费妆缀。” ②其中“蔗渣草结”即为梁楷所创的“折芦描”,多理解为其作画时线条的形状似折断的芦叶,也有认为是用折断的芦苇做笔而描,而得名“折芦描”。这种线条方棱锐利,使画面富有“气势”,给人以刚劲、有力之感。以牧溪的人物画《半身布袋图》为例,画面中和尚衣纹是用浓墨粗笔扫出,再用细笔淡墨勾勒出和尚潇洒恣肆的神态。与梁楷减笔风格相比,牧溪人物画作品偏半工半写,画面多显稳健。在他的画中注重的是内在精神含义。在以往以“布袋和尚”为主题的绘画中,和尚胸前大都挂有“布袋”,彰显“布袋和尚”的身份,唯牧溪所画的“布袋和尚”胸前无挂碍,袒胸露肚,面貌表情狂野,从而传达出禅宗主张的超越现实矛盾、生命痛苦,追求思想解放、心灵自由的理念,充分展现出佛教的涤净业尘,而超然物外的思想。
李确,擅人物画,师法梁楷,也曾创作过《布袋图》,画上题赞到:“荡荡行波波走,到处去来多,少漏逗瑶楼阁,前善财去后草,青青处还知否,住径山黄闻。”画面描绘的是和尚的后侧背影,其面部笑口盈盈,袒胸露腹,左手抚腹,右手拖着大布袋。人物形体轮廓均以淡墨简逸的笔法绘出,服饰、鞋履则用枯笔浓墨,速画衣褶韵律。运用墨色的浓淡变化,凸显禅行者的洒脱自在。画面中大有梁楷减笔意趣,其和尚的形象皆难以神圣相观。人物的面貌和手、足,用细笔描绘,墨色较浓,衣纹转折有力,虽与梁楷的大写意泼墨不同,但以减笔传人神韵则是共通的。
六、结语
梁楷的减笔人物绘画,无疑将写意人物画推向了崭新的高潮。他笔下的写意人物既注重形神兼备,又注重画面整体的气韵生动、意境深远。画面上不再是传统人物画中遥不可及的圣僧仙人,而是开始具有世俗化的倾向。对南宋后期牧溪、李确等人的外在笔墨风韵和内在精神内涵都产生了影响,他的绘画理念与技法,为后来的徐渭、朱耷等人提供了宝贵的艺术财富,对当代写意人物画的发展也有深刻的启发。
注释:
①(明)《严氏书画记》。
②(元)吴太素:《松斋梅谱》。
参考文献:
[1]邓巧彬.宋代绘画研究[M].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
2006.
[2](宋)北宋官方政府编撰,余剑华注.宣和画谱[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7.
[3]潘修范.梁楷[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
[4](元)夏文彦撰,韩格平注.图绘宝鉴[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2016.
[5](唐)张彦远著,余剑华注.历代名画记[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7.
[6](明)宋濂.宋学士文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
2014.
[7]程元帅.“‘以禅论画——梁楷减笔人物画研
究” [D].北京服装学院,2022.
[8]何卯平. “梁楷《出山释迦图》再考” [J].美术,2019,
(07).
[9](元)汤垕著,马采注.画鉴[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
作者简介:
张晓琳,辽宁师范大学,美术学(师范)专业。
李旭尧,辽宁师范大学,环境设计专业。(指导教师:李弘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