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死

2024-06-27 12:21张抱岩
西湖 2024年6期
关键词:强哥小雅微信

张抱岩

哦痛苦!哦痛苦!时间吃掉生命

——题记,选自《波德莱尔的诗歌仇敌》

杜虎把我拉进一个群里,一看群里都是陌生人,只有杜虎认识。我先看带有美女头像的微信,点开,将头像放大。这是一直以来的习惯,如果认为头像漂亮,会多瞟几眼,或者,尝试加一下试试,但大多是设置不能群内添加的。浏览了一会,也没人回复,就无聊地问杜虎,你拉我进这个群干啥,一个都不认识,你小子是不是泡妞,让给你打掩护?杜虎给回一个抱头哭泣的表情。

杜虎是我在打工时认识的朋友,老家四川,常跟他开玩笑,你是不是为了找那个写《蜀道难》的李白才投胎到四川的?他说,死娃子,我是为辣椒而生,吃得下辣椒,方能吃得苦中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杜虎大学学的是计算机,哪个学校已忘,常调侃他,计算机还用学?多泡几夜网吧就能无师自通。杜虎回道:你瓜娃子,照你这样说,多读几本名著,还设什么中文系哦,弄个鬼喽?互掐的结局是我们轮流做东吃河粉、喝啤酒。

广州不像老家皖北四季宜人,西伯利亚的风吹到淮河,夏天热一点,冬天冷一点,春秋两季简直比住天上都舒服。我和杜虎在同一家广告公司上班,杜虎做设计,我负责文案。由于疫情,老板让我们居家办公,杜虎和我租的房子不远,使用空间还没有老家的厕所大。忙完手头事,我们就微信,有时玩吃鸡、王者荣耀等。后来,杜虎建议我们合租,可以租一间大一点的,反正都单身,不会考虑带女友回来过夜的事。我就答应下来。后来又分开住,原因是杜虎天天让我先睡,说他打鼾滚雷,怕影响到我。信他个大头鬼,没想到我睡着了,他背着我看韩国情色成人片。这小子没得救。

疫情影响,假期时间长,又回不了家,我们分开后,戴着口罩,各自在家中窝着办公。大多数时候是玩,直到接到老板的电话,老板说,现在实在没有办法,很是抱歉,接不到活,只能每月发一千元基本生活费。挂了电话,很不爽,原来六千多,一下去掉五千,无非是给异乡漂泊生活莫名加了五千吨下沉的泰坦尼克号。换位思考,想想当下,我开始接受外界赐予我的一切。当然,包括老板的降薪。杜虎又发来微信,吐槽老板,我也无语,只好用一句“你来当老板试试”搪塞。

杜虎又发来语音,说轮到他请客,让我出去,还是老地方,说给我惊喜。我信他个毛线,我掏钱,还给我惊喜,我发去语音。蜗居斗室真的很无聊,我理解了一只小鸟长期被关在笼子里的感觉。正好也想出去走走散散心,戴好口罩,揣一小瓶消毒酒精,一看时间尚早,随手抓一本书来读:《局外人》,加缪的作品,柳鸣九译。小说开头写道: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搞不清。我想起我的母亲。忧伤又淡漠的叙述基调的开头深深吸引了我。决定看完再去见杜虎。

没想到杜虎把小雅喊来,小雅也刚到公司不久,杜虎肯定是打着我的旗号约的小雅。杜虎喜欢小雅,但小雅对他不感冒,小雅对我有意思,但我把小雅当作妹妹看。杜虎为此还生我的气,那段时间把我当成他的爱情对手、假想敌。这事令我为难了一阵子。为了保持三者之间的友谊,我尽量和小雅保持一定距离。那晚小雅嚷着要喝白的,杜虎在下面拱,我只好向服务员要了一瓶42度的白酒。杜虎说,喝低度的还不如喝矿泉水,他又自作主张换了一瓶52度的。三人倒了满满三杯,剩余一点被小雅对瓶吹个精光。小雅倒的酒,我做东也不好硬拦,也不知道小雅会有如此超乎预料的酒量。

菜还没上齐,杜虎跟着起哄,一杯白的干掉三分之一。杜虎摆手又要了一件啤酒。我说,老虎,你想咬死我。小雅连开了三瓶,说,喝完白的换啤的。说完举杯敬我们俩。那时只有零星的几家苍蝇店开放,服务员端菜还戴着口罩。我劝小雅别急,慢慢喝,小雅说,很久没有如此放开,在这座城市遇到你俩是我的荣幸,人这一辈子,不就那么回事吗,交几个知己,不枉此生。说完举杯就喝,杜虎附和,也跟着把白酒干掉。想到加缪小说里死去的妈妈,想到自己已毕业两年,在外面流荡,无暇顾及妈妈,便心生愧疚,一饮而尽。

杜虎说,强哥威武。大家吐槽老板降薪,老板带的那个女的像他的小三。小雅说,你俩有钱也会变坏;到时,找小三不要找别人,老娘等着。杜虎说,你说的,到时可不能赖账,记住喽。我抓住小雅的手,不让她再开。不知不觉,一件啤酒过半。在小雅夹一块鸡翅的时候,跑过来一条黑白相间的狗。小雅看见那只花狗,把那块鸡翅扔给了它。我倒了一杯和小雅喝,为她善待有点像我们的流浪狗。

喝至凌晨,头渐犯晕,在恍惚中,我听见服务员在打哈欠。不早了,兄弟们。杜虎快醉了,加菜时碰倒了酒杯。小雅差点碰倒椅子。我起身说,结束吧,明天还有事。等我走向吧台打了个趔趄,扫了微信付完账,走出门外,这是我两年来喝得最多的一次。

睡在公园的草地上,临近冬末,快到年关,趁着酒劲我们全然忘记异乡的微凉。天上的星辰让我想起小时候和姥爷睡在乡村椿树下,姥爷为我摇着蒲扇,那星辰就像蚊帐上破开的漏洞,我掰着手指数星星。

来自三个省的异乡人头靠头,天当被,地当床。回到出租屋已凌晨两点,又读了一遍加缪的《局外人》。一夜未眠,我在想自己是不是一座城的局外人。

杜虎想钱想疯了。那天喝完酒,他回去又玩一宿手机。翌日九点多,他觉得没啥事,就去公司转转,正好老板有个广告牌要安装,本来是两个工人去安的,有一个回了老家,老板问他可愿去,挺简单,安装一块给两百块钱,杜虎同意去装。谁也看不到未来的模样。

没想到老板给我打电话说有急事赶紧去公司。我的右眼跳得厉害,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骑着小绿,慌不择路地猛穿。一猛子扎到半路,老板电话让我直接到市医院。见鬼的生活。

等赶到医院,小雅已经到了门口。我喊小雅,小雅直哆嗦,连车子都扎不稳。小雅告诉我,杜虎从三楼摔下来在医院。老板知道我们仨平时走得近,就让我们俩先来帮忙。等我们看见老板,他在忙着排队交钱,安排我们先上九楼906病室。跑到电梯,赶到九楼,也没看见杜虎。他的一双鞋子在906病室门口,这是我和他一起去买的皮鞋,我认识。

医生问,你们是杜虎的家属吗?我犹豫几秒钟答道,是。她说,杜虎可能需要做手术。我问,有没有生命危险?她答,正在急救室抢救。小雅边哭边说,这咋办?像是一个奔丧的人。我安慰小雅,没事的,这是市里最好的医院,要相信医生。我们的心都在悬着。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慌乱地代替病人家属签字,不听使唤的手抖得厉害,我也想到,杜虎会不会死掉。我反复安慰自己,强作镇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杜虎的相貌和背影一直在我的脑子里浮现。等到夜里十点多,老板摆手让小雅先回去休息,小雅不愿走。十一点多的时候,医生推开门,报了一声平安。悬着的心总算落地。多处骨折,杜虎包裹得像个太空人,我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动静的杜虎,心里还是不踏实。小雅似乎看出我的状态不佳,安慰道:强哥,没事的,医生不会骗我们。

我还没来得及问老板事情的缘由。老板说,小强,我送小雅回去,你辛苦,看一下杜虎。我说,好,放心吧。小雅后来说,一路上,老板一句话没说,按着小雅给的导航,直到他下来,老板就一溜烟跑向黑夜。

老板真的是一溜烟跑掉。几天后,我让小雅看着杜虎,去公司找老板,因为他手机打不通,杜虎的医疗卡欠费,我去找老板要钱缴费。等赶到公司,人去楼空。老板人间蒸发一般。我狠狠踢了一脚紧锁冰冷的大门,骂一句:狗娘养的,别让老子再碰到你。

因为没签用工合同,所以也没请律师。杜虎能用微弱的声音说点简单的话。我和小雅拿出这两年积攒的几万块钱交给了医院。给杜虎老家打了电话,让寄来户口本,新农合本,说是公司要登记发奖金,闭口不提这边发生的一切。其实我们是想看看医院可能报销一部分。没钱请护工,也怕杜虎老家知道他摔伤的事担心,我和小雅轮流看着他住了几个月。等杜虎好起来,整个人瘦了一圈。他还不忘开玩笑,瓜娃子,等老子好清喽,请你们吃正宗的四川火锅。我们仨决定回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分别那天,杜虎请吃长寿面。没有喝酒。杜虎说,等他回到家,会把钱还给我们。我跟小雅说,别客气,钱短人长,兄弟情义。那天,杜虎让我送小雅去车站。小雅拥抱了一下杜虎,回过头用手揩眼泪。我们打车,一路上,小雅也不说话,我给小雅微信转了一千。小雅也没有收。

小雅说,强哥,这辈子我们仨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面了?我说,傻丫头,怎么会呢?想虎哥,强哥,就打电话,现在多方便,没事的时候,相互走动一下。小雅抱住我,半天才松开。我提醒小雅,快上车吧,已经检票了。小雅看着我,退着走进检票大厅。

我朝她用力挥了一下手。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没想到王勃的诗会在此刻出现在我的脑子里。等车发动,广场上空的灯光像一个天网,感觉它要朝我撒过来。坐了很久,抽掉一包烟。

该回去了。异乡的局外人。再见,你们的广州。

坐了一天的火车回到家,我妈给我做了很多好吃的,我睡了三天,我爸妈也不喊我,他们知道我累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大多是满心无奈。我妈说,睡够了吧?睡够起来,带你见一个人。我爸当保安,一大早就去上班。洗漱完毕,我妈神秘兮兮地把一件新西服扔给我说,看着你那带洞眼的裤腿我就憋气,你要是喜欢穿那样的,我拿剪刀帮你捅几个。我妈笑着关门。

我妈带我见谁呢?她说去了就知道。这让我摸不着头脑。莫非是……我不敢往下想了,在外疯的两年,我妈一直在给我攒钱,帮社区栽花,拾小区的废品,说给我换一套大一点的房子。我还是忘不了手机,已是成人,我妈也放松了对我的管教。在我玩手机的时候,她会说一句,你是不想要眼了?甚至见到那个女孩,我还是不时低头看手机。女孩问,阿姨说你是一个作家,你写过书吗?我笑着说,出过,被人拿去撕掉糊墙了。她咯咯笑,我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又低头看手机。那你现在还写作吗?还是在看电子书?女孩说。哦,没有,浏览一下新闻。我故作孤傲。将手机塞进兜里。我看出女孩在婉转地批评。仔细端详了一下女孩,说不上丑,但也说不上美。高挑的个子,细嫩的皮肤,就是两只眼有点小,像杏核,可能是眉毛描得太浓的缘故。

我妈不知道从哪摸上来,说,这丫头考上教师了,你也考,都考,比翼双飞。你们慢慢聊。说完,她又呼地一声闪出门。这时手机响起,一看是小雅的名字。小雅说,hello,还好吧,在干吗呢?我说,在聊天。她问,跟谁聊天?我说,一个朋友。她问,哪个朋友?在这个时候,我最烦这样的对话,觉得特别扭,就好像做了亏心事似的。为了表示对眼前这位美女的尊重,我话题一转想挂断电话,我说,小雅,我们闲了聊,现在有事。说完,挂断了电话。我似乎不相信是不是真的挂断,于是又偷瞄一眼手机。

在接电话的时候,女孩为缓解一下气氛,不断把水端到嘴边吹吹,然后再放下。老妈说是给我介绍对象,但我现在还不打算谈。我想停停,我妈知道我有时好说这句口头禅,她接着说,你想“停停”,我给你介绍的那个就叫“婷婷”,你想她,那就再约,反正你也老大不小,你可得替我们考虑一下。我妈接着又说,你没听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吗?只有先成家然后才立业。挣到钱再说吧。我扔给我妈一句话。

收到一张汇款单,是在一周后。我正想创业,准备和朋友合开一家影楼,每人投资十万,从我爸那先借的。对于影楼,我也毫无经验可谈,但那个朋友说,这行业挣钱,他懂。我看了一眼汇款单附言:唐朝的人。真是雪中送炭,我不管谁邮寄来的,先拿过来用了再说。我妈却持不同意见,她说,不明不白的钱咱不能要,是不是别人给寄错了?我妈让我去银行查查。我答应说,好。但装修影楼的事一耽搁,也就忘在脑后。找房子费尽周折,总算找好,想扩大规模把二楼三楼也租上,这两层是另一家的,租金还没谈拢,我们就安排工人去砸墙了。这一砸,坏了,那家不愿意,坐地起价,说先谈赔偿,说阳台砸了就不结实,以后再垒,也不稳固。合伙人安排的工人在没谈妥房租的时候砸了房东的阳台。我买了水果去赔不是,使出浑身解数才算了事。外体全用玻璃扣上去,看起来高端大气上档次。取一个韩国店名:金喜来。择良日五月十八开业,找了十多辆加长林肯,又按揭了一辆带天窗的瑞风商务,说用这车接新人拍照拉风。钱不够了,我又找到一个教师朋友借了五万,利息一分五。没想到这会成为埋在我生活里的定时炸弹。

总算成功开业,作为我们县的招商引资企业;因为他们任务没有完成,再加上我从外界请了一些文艺人士和记者,又吹嘘说是韩国引进的项目,婚庆婚纱摄影一条龙,当时打出来的广告就是来我们家,喜事一站式全办完。我们县还没有这样五层楼高六间门脸的所谓大店。开业不到一年,合伙人精神分裂,和他老婆离了婚,整日想一夜暴富,穿着寿衣店的寿衣到处乱跑,被抓去精神病院三次。他越来越邪性,说有光眼,夜间能看见脏东西,并在光天化日之下,说一个女人是妖精,用电棒将其打晕,后商量赔偿,受害者撤诉。我为此付出宝贵的时间,内心受创。后来,合伙人又委托他姐夫代管婚纱店,我也不再过问。月月入不敷出,我当初以公司名义跟那个熟人教师借的五万,后来,利息也还不上。三个人签的字,他只认识我,整天疯狗一样追着我要。烦死了。炸弹终于引爆。

过年回家,要账的人堵在门口。我抱住手机躲在车里睡觉,我爸妈也受到牵连,整日六神无主,惶惶不可终日。事已至此,钱打了水漂,他们又不敢再给我施加压力,只好听之任之。后来,我知道了那笔汇款是杜虎打给我的,在广州和他告别,杜虎留了我的通联地址说以后找我。我嘴里嘀咕着,这个杜虎呀,不是不让还了吗?我想起杜虎在广州的时光,但眼下我感受到的却是山穷水尽的绝望。

在一个破旧的双排工具车里,拿着一本余华的《活着》,一本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除此之外,还握住我那个老掉牙的智能手机。用手不断滑动微信群、朋友圈,由于一连多天心情郁闷,要么打游戏,手机看电影,看看闲书,手机微信堆积着很多条未读信息。我看到了两个“三人行”的微信名都加了我,出于无聊和好奇,分别加了他们,其中一个人把我拉到一个群里,我看到这个不到两百人的群,整天很热闹,我一直潜水不说话。当我看到群名“约死群”,这就是传说中的网络约死,我也并没有为微信名而感到惊讶或奇怪,他们都在群里讨论如何自杀,从交谈的语音和语言中,我判断出他们都是厌世者。

越是不说话,越是被一个叫虚无的群主关注,虽然不冒泡,但我看着他们聊天。也有人在群里说,真正说话的人往往不会去自杀,只是说说罢了。到了第二天,我看了一下群里还有五十来人;到了第三天,群里被踢走四十人,还有十多人;到了第四天,还有四个人,群主发言了,他说,你们四个是最不爱说话的,只有最不爱说话的人才最敢去死,他约我们一起集中到某省的公牛山上汇合,约好了时间。我脑子一热,发了一个收到的表情。

我的心情一直处于阴云密布和小雨连绵的阶段,甚至我感觉自己有点抑郁,整日不爱说话,不跟人交流,我瞒着我爸妈说我到外面同学那住几天散散心,他们也答应了我。我分别拥抱了他们,并且我在母亲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心想,也许我不再回来了,永远离开他们。我很久没有笑。笑仿佛从我的脸上彻底滚蛋。

那是一个百花盛开的春天,我提前赶到,找了一家宾馆住下。我们约的时间是第二天九点,公牛山半山腰一棵叫生命树的松树下碰面。我躺在宾馆的床上,看了一会手机,又看了一会余华的《活着》,我开始回忆这两年我周遭的经历,打工的挫败感,相亲和考公务员均以失败而告终,生意经营不善赔了个精光,按揭一套房子,顶着每月几千元按时打进去的按揭款,跑外卖,整日争分夺秒,为此,我还剐蹭到了一辆奔驰、一辆宝马,换了微信名,几乎全部回绝了外面不太重要的邀约。越想越气,越气越烦,越烦越往坏处想。我又失眠了,为了明天完美地结束掉自己,特意冲了一个热水澡。对着窗外的黑夜,想说一句:再见了,夜晚,但我沉默着。

第二天,到了山上那棵叫生命树的树下,我看到另外两个人,没想到是他们,我有些激动,打破了往日的抑郁和封闭。杜虎和小雅。群主没来。我们相拥而泣,除了小雅,我们两个都已发福,相互讲述了各自的遭遇。杜虎说,从广州回去后,他找了一个对象,花了几十万的彩礼。家庭还算可以,但父母的离异让他开始逃避现实。他在一次次看似轻如鸿毛的变故中感到了绝望和忧郁。小雅说,她看破了红尘,做啥事都觉了然无味,尤其面对箭镞一样的每一件事情,她感到了推着她走向黑暗之门的恐惧和无奈。我却相反,我为之承受的是生命之重。杜虎说,强哥,我先跳吧。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扬手拦住了杜虎,意思是接完电话再说。一看电话是我妈打来的,我妈还是用那熟悉的腔调跟我说,强啊,你在哪里?这两天我眼皮光跳,是不是咱家要出什么不好的事。你爸又中风了,你赶紧回来吧。停一会,我妈又说,你听,我眼皮又跳了,我听见我爸在旁边说,你小子先把钱还给我,我没钱住院了。我想起开影楼办公司跟我爸借的那十万,我想象着我爸蹒跚着步入晚年的双腿一瘸一拐走在我家小区的常青树旁。我迷离着眼睛说,妈,我想你们了,你先帮着我爸去医院看看。我妈又补充一句,你要是不回来,我也跟你要该我的房租。我问啥房租,我妈笑着说,在我肚子里住十个月的房租,说完才挂断电话。风从我的眼里又吹出一股液体。

之前发生的事情放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又过了一遍,突然又想到那个约死群的事,记得开始将近两百人的群,按照群主虚无的说法,大浪淘沙,最后只有四个。今天,怎么就我们仨,还少一个呀。不对,联想到之前有人在群里说过一句话,完了,就被踢出去了。他说,那些怂恿别人去死的人是最坏的,其实他自己不敢真的去死。我把我的看法说给他俩听,杜虎和小雅也觉得此事蹊跷,莫非今天缺席的人就是那个怂恿别人去死的坏蛋。

我从一块石头上挪到另一块石头上,山上的空气就是比山下的空气清新,头顶的白云似乎离自己很近,还能不时听见山鸟的歌唱。但我一想到过年堵在门口的要账人的嘴脸,一想到跑外卖去晚一分钟被投诉的字眼和咆哮的声音,气就不打一处来,似乎心中又不经意间升起一层乌云。

我提议说,咱们不吃不喝,就这样一直坐到结束自己呢?杜虎说,强哥,你也知道,我这人胖,不耐饿,一饿,我就待不住。小雅也用摇头表示对我的提议不赞同。我又想起小雅曾经的吃相,只要遇到好吃的,她从不管沾满嘴角的油污,总是享受完美食之后,伸个懒腰,再揪出一张餐巾纸。她太像老板店里的那只黑猫。我对小雅说,你可记得那个老板了?她停了几秒钟才抬头,表现出一副失忆的面孔。怎么了?小雅说,他不会是死了吧?没错,他就是死了,他带的那个穿红风衣的女子就是他养的小三。这是后来我从公司的微信公号上看到的转载新闻,现在已成旧闻,不再重要,至少对于我们来说。

我察觉出来小雅怎么有点记不起以前的事情,尤其是说到细节的时候,她总是茫然。我就问小雅,小雅,你最近一直喝酒吗?小雅被我问得更加茫然。我以前很能喝吗?小雅答道。你真的全忘了。我问。小雅这时专注地盯着我,两道青春而锐利的目光像两根玫瑰的尖刺,直直地刺向我的瞳孔。强哥,抱歉,我欺骗了你们,我是假的,小雅在一年前出车祸走了。我是她的双胞胎妹妹小静。我和我姐有相似的遭遇,遇家暴,被骗,被老板炒鱿鱼,生活过得总是不顺。我也沉迷于手机,刷视频,逛朋友圈。有一天,不知不觉地也进入了这个群,发现我姐也在里面。后来,我发现那是个约死群,怕我姐出事,暗地跟群主正话反说,我说,我看见那个人曾在群里劝别人不要去约死。第二天群主就把我姐踢了。为此,我有些欣慰。我姐生前跟我说,强哥是一个好人,没事可以和他联系一下,她给了你的手机号和微信。

听完小静的描述,一时喘不过气来,望着空荡荡、雾蒙蒙的山谷,我静默了几分钟。杜虎带着哭腔说道,我靠,你不是小雅,小雅还说要等着做老子和强哥的小三呢?这人说话不算话。当我缓过神来,能感受得到杜虎强忍的悲伤像还没喷薄的岩浆。杜虎转过身,独自走向一片山头,我迅速跑几步才追上他的速度,小静跟在我后面。杜虎停下来。我抱住了他。我们一起看见了两只松鼠衔着松果轻盈地在松树上跳跃,我想那应该是出来寻食的小松鼠的爸妈。天空中的苍鹰在我们眼前来回盘旋,不时向我们仨发出阵阵尖啸。

杜虎突然转身慢声慢语地对我们说,就在刚才,我已经死过一回了。那只俯冲向下的山鹰已经将我的灵魂和肉体带到了山下。在山下,我看到了我的干女儿了,在我最孤独无助的时候认领的干女儿,她才六岁,她喜欢画画。在来这之前,她缠着我说:爸爸,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山上看鹰?说完,杜虎拿起手机对着转身又向我们俯冲的山鹰啪啪拍照。

我和小静此刻变成了另外两块静默的石头,约死群一下清零。等回到山下,我们坐在火锅店里喝酒吃烧烤。小静对着远山大声喊的谁的青春不迷茫,可以保证,现在,此刻,仍在生命树上空盘旋。我想起我曾经写的一首诗的最后一句:这尘世,还有很多东西比死的经验更意味深长。

在回去的路上,我又遇见那条被小雅投食的花狗,它变成了一只正在向我们俯冲的山鹰。

(责任编辑: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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