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轮秋

2024-06-27 06:01路成伟
西湖 2024年6期
关键词:童童

路成伟

1

回到陆地,丈夫的头发长得更快了。

他脱掉蓝色海员短袖,坐在阳台的凳子上,等着我用剃刀给他理发。3mm的卡尺,最短的,我们之间窗户折射进来的光点都比这个要长些。他说越短越清爽,秋老虎的天气还是有些闷。我看着窗户里我们两个人的倒影,有些出神,手里的剃刀没有了固定的方向,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露出来的白色头皮像是轮船破浪后留下的轨迹,头屑是海鱼,围着轨迹翻腾。黑发,白发,我看不见头发的横截面,不知道显微镜下,是不是像树木一样有着年轮?他不要系围裙,头发飘落,卡在肉缝里的像疤,掉在瓷砖上的像裂痕。

童童还是不适应城里的生活吗?他扑了扑脸上的碎发,站起来对着镜子打量。不适应,我用湿巾把一撮又一撮头发扔进垃圾桶,还是会莫名其妙地发烧。唉,我大后天要回去,来不及去乡下看他,辛苦你了。他用回去这个词,我一时分不清船是他的家,还是家是他的船。

头发窝在下水道入口,黏痰一样缓慢流淌。地漏周围粘附着尿黄的水垢,抹布蹭过,又变成黑色。蹭不掉的地方,我用指甲一点点抠,指甲劈掉了,不疼,没有蜇到肉,看着破碎的指甲却不能带给我疼痛,我莫名有解压的快感……

急刹车。她的脑袋撞到我的肩膀,我的肩膀撞到车玻璃,车玻璃撞到了山鸟的影子,鸟尾剪刀一样从眼前划过,割开了我昏睡的眼皮。我做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梦,没有离奇的部分,只是生活的一处片段,在脑海里重新搬演。

山路崎岖,最后一排六个空位,我与她自觉缩在一侧。她在短暂的错愕后又闭上眼睛,内外温差产生水气,流过她的前额。几缕湿润的刘海垂下来,像是鱼饵,钓着地心引力。读书时,她是短发,我是长发,现在反过来,我变成短发,她的长发则像一块无字碑矗立在脑后,上面刻着时间的纹理。

我握着她的手,和握着童童的手,是一样的感受,像握着一块奶油。有了童童之后,我没办法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也没办法割舍做母亲的责任,体内的激素总是不能平衡,反复拉扯,慢慢地,身心千疮百孔,像一块拧干水分的破布。

窗外,我颠簸的视线中,一个身着垮大登山服的男人,登山杖像拐杖,一步一趔趄,在路旁林中走着。她醒了,嘘声问,怎么了?我说,没什么,看见一个走野路的男人。车子拐了个弯,男人像是滚动的山石,从我的眼角跌落。

路越来越窄,两侧树枝抽打着车身。噼里啪啦的声响,惊起远处的飞鸟、近处的蚊虫。导游戴上宽边草帽,摁开手里的扬声器,滋——滋——刺耳的电流声铁丝般串起座位上的乘客。导游咳了两声说,睡觉的旅客醒一醒,穿过这条小路,前面是转运点,大家要下车,步行到山顶。

导游踩着车门,在身后叮嘱,想当日下山的旅客,一定要六点前返回转运点,过期不候。我晕车,后面的话无心再听。她扶我到垃圾桶旁,恶心是一双伸入喉咙的手,掏空我的胃肠。我的脸颊飞上两片潮热,摆摆手,示意她不必继续帮我捶背。

山上开始飘雨,栈道起了一层水腻。没走两步,遇见一处廊亭,我们决定在此休息,缓解舟车劳顿。她打开景区手册,小声嘀咕,原来十步一景,从半山腰才作数。

我绕到廊亭背面,顺着树木的缝隙向远处窥望,看见紧邻着的另一座峰。我用手指着说,你看,古书讲,两山相对,如蛾眉然,所以叫峨眉山。她没抬头,用湿巾擦着泥泞的裤脚,可惜,我们这山望那山,不在千米外,难以领略峨眉山的全貌。她像被雨水打湿的猫,甩了甩自己的发,一缕缕乌黑像是手掌,给潮闷的空气抽了几个耳光。

陡一程,缓一程,小雨打湿衣服,她腰间的赘肉满溢出来,两个胰岛素注射后留下的针孔,像是脂肪的海中奋力求生的人头。另一座山,在我们身后岿然不动,又如影随形。两座山中间,千万朵云碎裂其中,与雾气混沌一团,没有变化的气象。

我微微有些气喘,想扶着她的肩膀,犹豫片刻,还是扶在了路旁的树干上,我怕皮肤上的冷雨像胶水一样,将我的指肚粘连在她身上。我说,是不是走错路了?周围的行人怎么越来越少?她说,没有,大部分人留在转运点等雨停。

2

一座庙,截断上山的路。浓白香火似沸腾的牛奶,穿过雨雾,泼洒在空气中。山上庙宇众多,大大小小的庙宇从地上隆起,按照人的观念重构山形。它们是山的脓包,裹着人们过剩的念想,耳朵贴近墙面,就能听见内部晃荡欲裂的声响。

这些红墙灰瓦组成的空间有多大的容量?

128GB,有点小了,丈夫总抱怨手机内存不够,但又懒得换新。他喜欢一边删除视频腾内存,一边把海上的事儿一股脑地倾倒给我,像是小孩子炫耀新买的玩具——各色的鱼、不同状态的海、他们无聊的恶搞、寻常的甲板,船舷、海鸟、靠岸时的风土人情之类。我对屏幕里手指盖大小的鲸鱼、扬声器传出的嘈杂涛声不感兴趣,劈头的海风要爆破手机音量的极限,从他经历的时空中冲出来。

要不,再找一个情人吧,把这些讲给她听,我看着他笑起来脸上的梨涡,没有说出口。我真希望在世界的某处——某片海滩、森林、沙漠,有一个女人,愿做他的情人,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不必想起我……

庙的门槛很高。门槛的影子流到佛祖脚下的拜垫。庙内天光不足,大堂昏暗,两侧守护金刚在暗处若隐若现。他们的塑身被阴影侵蚀,残缺不全,只剩眼神威严透亮,打在我们身上。我踮着脚尖,脚掌是拉满弓的形状,紧绷着。

这是什么佛?她说得有些大声,打破庙内连绵成片的静。回音似外面的小雨,淅淅沥沥地落回我们身上。外面看,这座庙仅几米高,滚石残壁垒在一起,局促的体积感。走进来,到佛祖脚下,空间宽敞许多。佛像的头大部分伸入屋顶的暗,只留眼底轻瞟着我们。佛像月牙般的眼袋,向内凹陷,兜住一溜天光。

佛像围栏外,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印着征收香火钱的二维码。她没扫钱,直接拿了两炷香,跪在拜垫上,对佛祖说,希望我们到达山顶时,雨过天晴,看见云海。说罢,又磕了三个头,把手里的香插在佛坛上。要不?你替你儿子求求佛?说不定会有转机。我说,我不信佛,我家里那一尊还要靠我养着。何况,我觉得童童身上没有太大的问题,我求佛什么呢?

童童在医院永远没办法安静下来,风车般绕着我旋转,脑袋缩到衣服里,随着候诊大厅不和谐的喧闹声扭动身体。我没有过多的精力约束他,眼睛紧盯着诊室门口叫号的显示屏。

12号陈×、13号王×童、15号刘×义……每个患儿的名字上都有一个“×”,像是这些名字将不复存在,只要患病就是错误,就要被抹杀。

X光片、血常规报告、脑CT、心电图、验便验尿都没问题,嗯……缺了些微量元素,身高比同龄的孩子矮了两三厘米,问题不大。那他为什么发烧?喊肚子痛?我感到焦急,把手里的帆布袋揉成一团。这个……目前的检查结果都是正常的,医生把一项项指标指给我看。

我沉默,脸上的器官滚石残壁般垒在一起。童童站在窗边,跷着脚,手臂伸直,用拳头敲打着窗户。枯树上的鸟听到“咚咚”两声重锤,扭头看着她,呆愣一下后飞走了。她说,妈妈,是麻雀。

他嚷着热,用手捏着拉链上下反复拖拽,银色的齿链吞了他,又吐出来。他的眼睛瞄着医生,亦正亦斜,对视的一瞬间又扭头朝向墙角的阴影。他的脚尖碾着阴影的边缘,想要把诊室里黑色的区域拉得更大一些,这样,他会有更大的活动空间。

医生喊他过来,帮她穿好衣服,用手抱住她,像抱住一个句号——空间终于恢复安静。童童跌跌撞撞地挣脱了,跪在门把手下面,脑袋靠着诊室的门,低头说:妈妈,我想回去。

庙堂无风,香烛燃烧得慢。我说,等香烛燃烧过半,我们再上山吧。我背对着佛像,盘坐着。她脱下速干短袖,只留一件灰色的胸罩。她拧出衣服里的汗和雨,一股细流顺着脚底,朝着门口方向流淌。水往低处流,寺庙是倾斜的。我回头再看佛像,确是朝着我们这边倾倒一些。

她的双脚横在我面前,被来时路上的草刮得伤痕累累,像是风暴后斑驳的船桨。我拿出纸巾,帮她清理血污。她说,不用管也没关系,等太阳出来,泥水糊住伤口,自然会结痂。我没理她,看着鲜血像是落入湖水的石子,在纸巾表面激起红色的水花……

咣——山上的撞钟鸣了,一切都从头到尾地颤抖了一下。

香火、熨烫整齐的海员服、海浪、鲸、灰色的胸罩、她的呼吸和我脖颈上的鸡皮疙瘩、佛像的眼、童童衣服袖口弹出的棉花、他眼睛中的我,像是鱼的鳞片,泛着光。爸爸,怎么不见你拍鲸?佛龛前的水该换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信佛,妈妈,我想回去,送孩子回去,从妈的园子里摘点黄瓜……

香灰掉落佛坛,“啪嗒”一声给我短暂的思绪画上了休止符。她说,时间到,该走了。她起身拿起衣服,拉了我一把,我们的手在佛前相接,关节与关节搭起一道形意的山川。她走出寺庙,站在转弯处的石柱旁伸了个懒腰。我在她身后,把四十块香火钱扫给了佛祖。

雨还没停,地面升起轻烟。她像是中国山水画磅礴风景中,点墨勾勒出的米粒大小的人。我想,即使把庙内的佛祖搬到她的位置,也是一粒米吧。

速干衣像一团皱巴的枯草被她攥在手里。她搭着我的肩膀说:你猜,我们坐车时看见的男人爬到什么地方了?男人无缘由地出现在我们的对话中。我闭上眼睛,深呼吸说,我感受一下。他……距离我们很近……在……那边!我的胳膊东南西北晃了一圈,转盘上的指针失去动力般停住,指向西南面。

3

习惯了潮湿的空气,我们任由水珠从身上滑过,慢慢也就忘了它们存在的事实。她时前时后,时跑时走,像一块影响天平平衡的砝码,让我的视觉失掉重心。

她在台阶上喊我,半明半暗的云几乎要压到她的头。没等我赶上,她在一旁的灌木丛中寻到一处豁口,自行先进去了。我紧随她的脚步来到树林深处,里面无人打扫,一年又一年的落叶溃烂成泥,土壤变得松软,像是踩在刚出炉的布朗尼面包上。偶有几片玻璃、几块塑料瓶的硬茬竹笋似的露出头,剐蹭脚底,是绵软感受里不和谐的刺痛感。这些应该是山里的动物,从外面拖曳过来的人类世界的碎片。

你应该带童童来的,小孩子像猫一样,都喜欢这种隐秘狭窄的空间。她停在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树下,回头说。树干有她两身宽,扇状枝叶垂下来,拥她进去。我昨天给他送回乡下了,我无意识地掐着头顶的叶片,掐出的青汁顺着手背血管的脉络,流到胳膊上。我感到一阵瘙痒,收手回来。

她用鼻尖轻轻点过树皮的坑洼,一下一下,卡着心跳的节奏。我仿佛听见她的心脏在胸腔震荡——一颗剧烈跳动,但不时沉稳的心。刚买来的本子也是这样的味道,她对着树,说着近似甜蜜的絮语。

读书时,她总喜欢在新开封的本子里夹上几片树叶,不是为了装饰,也不是满足收集的癖好。她说,纸张是用木头制成的,她想用树叶——她们前世的“身体”,唤醒它们前世的记忆。记忆回来了,一页页白纸,不需要文字填满,也有了生气。

她的眼睛是一片闪着微光的树叶,隐藏在层叠的树影后面,像是看着我,又像是看着我身后的空间。我慢慢地朝她走过去……她伸出手,笑了一下,然后脱下裤子,蹲在树下说,我先尿尿。她脚下的泥土被尿浸湿,凹陷成一块块深红色的蜂窝。

你见过鲸尿尿么?粉黄色的……这可不算垃圾,是海洋的养料,丈夫在一旁喋喋不休。童童生病,我的神经日渐衰弱,脑袋里飘着的幻象是海面上的垃圾,成千上万吨,清理不过来。

垃圾不归我管,我偶尔会救助一些海洋动物,像是被塑料缠住的海龟、海豚或者鲨鱼之类的。你看,他又举起手机,这只海狮的脖子,被半截麻绳磨得血淋淋的。

要不,你带着儿子上船吧,小学休学一年影响不大。

那怎么行?他觉得我在开玩笑。

他想看鲸,说不定看见鲸,病就会好起来。

4

雨后,外面应该是晴了,豁口处明晃晃地亮着,似一块从天坠落的玉石。我靠着身后的树干,脑袋里像进了一片云,轻飘飘的。绿色的气味像针,扎进皮肉。你看,一脸疲惫,没有休息好吧。她摸着我的头,头皮上杵着的针感受到压力,又向下铆了几寸。我抿着嘴说,爬爬山,散散心,总好过窝在家里。

好了,“了”字尾音很短,像是干枯的树叶落在水泥地上,沙沙的一声,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她说完,皮筋扎了一个高马尾。我们六点前能赶回转运点吗?我说。没关系,大不了在山上酒店留宿一晚,她叹了口气,语调遽然跌到底,回到转运点真的会转运吗,还不是原路返回,继续着以前的生活?

雨后的太阳像是从冰窖里打捞上来的,光线充足,但温度不够。阳光钢筋样打在身上,蒸发了冷雨。皮肤是一层薄薄的纸,瑟瑟颤动。回头望,蜿蜒的山路从眼中流淌出来。我看见零星几撮人,朝着我们的方向,两步并作一步,全速前进。他们的身子湿了,他们的脚面对的是冲击而来的洪水。我们走吧,她过来帮我扑掉身后的灰尘,稍稍用力,像是要把我的糟心事也扑掉。

沿途商家没料到我们这么快上来,还沉浸在微醺的天气里。他们撤掉冰箱上的保温被、摊位上防雨的塑料布,点亮了下雨时熄灭的LED灯牌,红蓝绿、红蓝绿、红黄绿、红……

红灯。十字路口,汽车经过,鸣笛尖锐。我一只手拎着化验单,一只手抱着童童,没办法捂住耳朵,只能赤裸地暴露在城市的噪音中。他尖叫,胳膊肘打在我的后脑勺,疼。我气不过,把他和化验单一起,胡乱地丢在地上,然后蹲下,与他面对面尖叫。他远没有到变声期,声音又轻又薄,打在脸上,无关痛痒。

我给了他一巴掌,他蜷缩在马路栏杆下面不受控制地哭。路过一条比他还高的阿拉斯加,一秒钟,就一秒钟,我脑子里出现了很多他被狗撕裂的碎片。我冲过去,把他薅起来,像是薅一棵根系都没长全的幼苗。

夏天还没过去,有些草就蔫了。她薅起一棵枯草,揉碎,放在掌心,吹了两下。我不想你这么累,她喝了口水,腋窝摩擦外套的窸窣盖住她的微喘,反正……我和老胡不可能有孩子,童童也是我们的孩子。你一个人照顾不来的时候,找我,也是应该的。

嗐,等等吧。再大一点或许就好了。

5

前面是猴子出没的栈道。

栈道栏杆上,缠着几条人工培育的藤蔓。山间露水好似凸透镜,放大叶片的纹理,它们的纹理会和掌纹一样,带着命的走向么?栈道下万米悬崖,四面环山,风吹不进来。山谷里的云雾是山的血液,循环但难以更新。除非有一天,山崩地裂,云雾散去,才会涌进新鲜的空气。但,那又是一个新世界了。

一只猴子,从谷底浮上来。她把胳膊打在栏杆上,猴子顺势跳到她的肩膀。她掏出一根香蕉,没等剥皮,就被猴子抢了去。都说峨眉猴子刁,还真是。猴子岔开肉色手指,算不上灵活,撕下香蕉皮,白色的果肉上留下一排爪痕。

猴子跳回栏杆,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快速地走着。它朝山谷叫了两声,回音在我们眼前宕开。不一会儿,雾气里冒出大大小小的猴头,原来它是在招引同伴。我们怕场面失控,快速地搜刮着身上的香蕉,一股脑儿地都扔进了山谷。站在栏杆上的猴子回头瞪了我们一眼,一跃而下,和其他猴子重新回到雾海。

猴子是有灵性的,她说,刚才它踩在身上,是收了锋利脚趾的,软软的肉垫爬上爬下,像是刚入行的按摩师傅。

它有求于你,我说。

童童有求于我,却不是这般讨好。他一到城里,总是哭着喊着让我放他回去,回到乡下奶奶身边。从医院回来,他发烧,我夜里担心他,和他一起睡。他睡得很快,梦中呓语,听不清楚。吸进去的空气再呼出来,像是一团微弱的火,点燃了透进来的月光,我在火势愈演愈烈前,拉上了窗帘。妈妈,妈妈,你听到了吗?我凑过去,细若游丝的声音,像是刚刚燃烧后随空气飘飞的灰烬。我听到了吗?我该听到什么?我撑大耳朵听着,外面的货车要散架,年轻人手里的酒瓶要碎,疾驰的摩托车放缓速度拐弯,夜如新生的鸟“咕吱咕吱”地要坠地……

一块数米高的巨石横在面前,两侧弯绕的小路,将它捧在掌心。巨石中间有个豁口,山泉从中流淌出来。豁口周围长满湿润的苔藓,茸茸的绿色,似巨石的汗毛。佛抱石?立牌颜色深明,没有自然吹打的痕迹,该是立在这不久。大爷大妈们拎着大容量的矿泉水瓶,一圈又一圈地围着,争着接山泉水,拎回家喝。

绕过巨石,已然快到山顶,两侧草甸上,膝盖高的佛龛陡然增多,都是香客自己搭建,想沾一沾峨眉的灵气。管理局的人员害怕引起山火,收割水稻般把它们踹倒,然后折叠成一块块木板,压实,放到麻袋里。满地的菩萨和神佛,滚来滚去,像是流浪的猫狗,不再有人认领。

家里上香,一定要有人在,防止香灰飘落,点燃木制家具。丈夫说我神经过敏。我把他拉过来说,香灰的温度肯定到了木头的燃点,你摸一摸下面的红木,是不是已经开始发烫?

他信的佛,要我来打理。每天上香、拂尘、隔一阵子更换贡品。时间久了,竟和佛祖自然地说起话,今天楼下新买的橘子给你尝尝、你看,好久不擦,脚底都落灰了……

我们准备稍作停歇,一口气登顶。她靠在树上,我说怎么不来木凳上坐着。她说,节省能量。大学时拳击比赛,中场歇息,教练都要我们站着休息,最多俯下身子,用双手支撑膝盖半蹲着,因为坐下去重新站起来,需要消耗更多能量。马也是站着休息,教练说过,我是一匹千里马,可惜了,哈哈,我这匹马跑到毕业就跑不下去了,不过,做个小学老师挺好的。

穿着素色衣服的阿姨从山上下来,两侧扁担里装满莲蓬。她笑着拿起一个,问我们买不买。我说,阿姨,山上今天能看见云海吗?她说,哦呦,你们走运了,有一对夫妻在山顶住了两天也没等到云海;他们上午刚下山,下午云海就出来了。她走上前,笑着说,阿姨,给我们来两个莲蓬。

山顶的人和佛祖脚下的云一样多,大多是前几日就驻留在山顶的。白瓦红墙的商铺里人头攒动,商家隐在琳琅的商品后面供顾客自助挑选。她指着远处一排排小楼说,早些年那边台阶上都是举着牌子的民宿主,上面写着店内有热水和WIFI,这几年改革升级,变成温泉酒店,拍几张网红照片,改道社交媒体做营销,生意红火得不得了。你说石头砌成的浴缸,放点热水,扔几片树叶,就说是温泉,这算不算佛祖脚下做黑心生意?我没回她,紧攥着吐出的莲子壳,找不到垃圾桶。

两尊骑着大象的佛,立于阶梯尽头,十方普贤菩萨身后是浓稠的蓝天,一道道云像是通往天国的天梯。她说,天底下疑难杂症太多了,烧香拜佛的人比去医院的人还多。

心理门诊外的走廊鸦雀无声,和儿科门诊形成鲜明的对比。寂静是一双大手,压着每一位患者和家属心里的焦躁。我带着儿子早早等在外面,生怕错过,往后延一位,就要多等上一个小时。

对面椅子上的家长望着我,手里牵着和童童差不多大的女孩。我第一次来,眼神满是困惑迷惘,她像是来过许多次,眼神里是接受的坦然、无可奈何以及对我同病相怜的宽慰。我刚想和她倾诉,她的食指放在嘴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打断了我。

14号,刘×义。心理医生和病人走出来,向家属交代后续的用药事项。儿子溜了进去,我慌忙起身想要抓住他,心理医生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我。他说,请您在外面等候。我说,我是他妈妈。他说,妈妈也不行,请您理解。儿子坐在里面的沙发上回头看着我,医生桌角台灯的光在他浅浅的眼窝里打转。医生关上了门,走廊恢复寂静。

我用力推,没有反应。她说,门中央上着锁的,山上的和尚嫌白天人多,出去躲清静了。我们从十方普贤菩萨脚底的影子路过,阳光也不能为其上色。到处是正在燃烧的火把,空气烫出疤痕,火舌抽打着来往路人的脸。我们想找一处僻静的地方,观看云海,溺在它莫测的变化里。

僻静的地方,到处是破落的小屋子、鸟的尸体、现代化的供电基站,都是与美毫不相关的事物。我们发现南面篱笆外有一块空地,干净无杂物,观赏云海极佳。我们刚想要跨过去,看守的人从亭子里出来,把我们拽回来。他说,这边危险,去那边。他指着一堆人正在排队的景区官方设置的云海观看点。我们假装撤退,一步三回头,趁着他打盹的时候,还是溜进去了。

空地外是悬崖,没有安全护栏,边沿像是被远古巨兽啃食过,参差不齐。我拉着她,站在她身后,只敢向前看,不敢向下看。当高处的目光与地心引力交汇,想到的只有死亡。我不敢想象死亡,我一想到它,就遏制不住奔向它的冲动。

妈妈,我会不会死?儿子虚弱的身体躺在我的怀里。不会,你这么小。想到这,我想冲进诊室。我怀疑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孩子,语言系统真的可以成熟到回答心理医生的问题吗?他真的可以分辨心里细枝末节的情绪吗?有时候,我觉得生活就是沿着神经末梢向前走,脆弱、狭窄,微微的失衡就会坠入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界。

心理诊室的门打开的瞬间,我的心“砰”的一声,似剧烈摇晃过后被气压弹射起来的香槟瓶盖,落了地。好在,儿子和进去时没什么两样。医生说儿子有焦虑症。我说,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焦虑?他自己都不是很清楚焦虑的含义。医生说很正常啊,焦虑是人的本能,而我们说的,是“焦虑”这个词。

我头有些晕,几欲跌倒,飘忽的视线在云海中翻腾。我看见云海的浪纹聚在一起,像拳头,像馒头,从眼睛滑进食道,噎在胸口。好美啊,她好像从很远的地方大喊了一声,夹杂着火车的汽笛声,童童不喜欢高铁,来来去去总喜欢坐老式的火车。她说,你怎么脸色煞白?我调整呼吸的节奏,双脚钉在地上,附和着说没……没事……她有些担心我,快速地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带着我往回走。脚下是绵软的草,草下面是坚实的地面,我可以随时晕倒在这里……我有了晕倒的自由……

跨回篱笆,上岸了,身后的云海传来轰隆的雷声,太阳像喷射的枪口。

6

准备下山时,和上山时遇见的男人打了个照面,他竟真从西南的小路上来了。他浑身湿漉漉,裤管子向下滴水。水渍像是他影子融化的碎片,散落在身后。他穿得太厚,身上的雨和汗没有完全蒸发。

他挤到人群的最前面,越过云海观看点的安全围栏,跳了下去。

你真的没见过鲸吗?

肯定见过啊。

那你为什么骗儿子说没见过?

来不及拍啊。手机拿出来,鲸已经重新潜入海洋。海面只剩一片轮船般大的阴影。我没有证据,儿子也不会信我见过鲸。

7

我们乘缆车下山,青山相对,日月同天。

言语被遗忘在身后,沉默像是筛子。

我嘴角发颤说,五点三十,到转运点四五分钟,来得及。新月在泪花中升起,我已分不清眼前的两道影儿是远处的瀑布还是近处的泪流。

她把头转过去,看着缆车玻璃上的霜说,山下是初秋,山上已然是深秋,我们穿得薄,希望明天不会伤风感冒。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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