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一只狗”的沉重与轻盈

2024-06-27 12:21沈书枝
西湖 2024年6期
关键词:游仙门罗学术

沈书枝

读到枕书的小说《养一只狗》,正是爱丽丝·门罗去世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天。枕书告诉我这篇小说的写作缘起,是从她之前写的另一篇小说《游仙窟》生发而来。《游仙窟》之前我已读过,很喜欢,小说以枕书熟悉的京都为背景,写那外人和初入者看来如仙窟的学术圈中,失败者的种种挣扎与困顿。主角敏楠是位年过四十仍在国外大学兼任讲师、“孵化失败”的单身女博士后,因为没有正式教职,只能借助于加入大学研究会,成为松散的会员,以期利用大学资源继续进行研究。在故事中,敏楠遭际的不顺与她性格中令人不悦的不知边界,与小说“仙窟”中似乎始终不动如一的“风雅”形成了鲜明对比,一种生的苦楚张力由此在小说中展现,作者的悯叹与批评也包含其中。小说里还有一位学术上一路顺利、堪称敏楠对照的成功者桂馨。桂馨是国内某重点大学的“青椒”,年纪轻轻已出版专著,获得去研究所访学的机会,最后更是被关东某大学聘为中国文学专业副教授。不过在这篇小说里,桂馨更多起到的是一种功能性的作用,那么如桂馨这样“成功者”的生活,实际又是怎样的呢?《养一只狗》便是以桂馨为中心,对她所属的人生哀乐展开叙述。

这样的架构令人激动。在那之前,我刚刚重读了《巴黎评论》1994年对门罗的采访。访谈中门罗和记者提到,她当时新出版的《公开的秘密》中人物是重复出现的。在这部书中,从第一篇女图书管理员的故事开始,其中的人物多有或多或少的联系,一个在上一个故事中只是作为点缀出现的名字,在下一篇可能就有关于她或他的生活的深入心灵的绘写。这种相互关联的结构显得迷人极了,它把读者带入其中:一个满怀期待的世界,在那里你可以不经意碰到之前已觉熟悉的人,对他们的情感与理解又加深几分。门罗说:“但我不能让这种安排压倒这些短篇小说本身。如果我开始盘弄一个故事,好让它符合另外一个,我可能是在犯错,对它使用了我不该使用的武力。”《养一只狗》和《游仙窟》也是这样一种相互关联而又“不压倒这些短篇小说本身”的写作,拥有同样的丰富与迷人性:像电子地图上的小点,你以为只有那一点,等拨弄放大了去看,才发现里面还有一个复杂的世界。

但《养一只狗》远不只是一个关于桂馨学术经历的故事,而是植根于更广泛的世界,是顺着桂馨这棵风华正秀的青年女性之树,去察看母亲、祖母三代女性的命运故事。小说的有力之处在于,它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要去触碰那些枝干深处更阴影的现实,因此并不直接写桂馨的生活,而是从桂馨母亲树芬的视角切入,从桂家准备修造族谱的事件和母亲担忧女儿晚育、经受身边的环境压力开始写起。更用相当重要的篇幅,来叙述树芬的成长经历:恢复高考后复读的困难和挫折,在前路无着中几乎陷入另一种婚恋命运的摇摆,父母对待姐弟及其后代的差别……就连桂馨祖母的性格与命运,也在此带着情感而并非简单地遥遥写及。一种有意的布措,关于上一代及上上一代女性,她们的生活,即使在小说中只能是其中极小一部分,也尽可能使其被看见。树芬从小害怕母亲,母亲偏爱弟弟,早早将房产单独赠与弟弟,到老生活不能自理,照顾母亲的仍然只有女儿,弟弟只需如儿时一般耍赖,便可不承担责任。桂馨祖母那边,同样也是如此。女儿是“人家人”,女儿的后代也是“人家人”,这种对于女性来说使之犹如人生的流浪者的刺痛观念,在上一辈父母中常常存在,虽然对母亲来说,自己这一个“自家”,也是被吸纳入男方而存在的;唯独在需要付出情感与照顾的责任时,这些自出嫁后——或者不如说是自出生后就被视为终将是“人家人”的女儿,就成了退无可退必须发挥作用的承担者、照料者,而儿子/男性照例可以退后、隐身。这种一直在发生的关于女性——尤其是上一代女性——命运的普遍现实,虽然充满了不公、隐忍、牺牲与退让的痕迹,却一贯是被默认、被遮蔽的,是从来如此便有道理的。虽然也许人人都看得见,但默认它们却被认为是安全合理,因为受损害者通常难以发出大胆的抗议,而如果将它们说出来,却会被认为是伶牙俐齿、乖张的(伶牙俐齿和乖张无疑不是女性的美德)和不体面的,也是会被否认的。几乎专属于女性的奉献美德将因此被取消,使之失去立足之地。《养一只狗》中对于上一代女性这种生存困境的涉及,是一种代为之发出声音的尝试,伶牙俐齿与乖张,在我们这一辈女性身上,究竟已经可以成为勇敢的特质。

而在这一辈独生子女的青年女性身上,又自有属于这一辈的、难以挣脱的困境。桂馨作为学术圈中的一名佼佼者,在《游仙窟》中是令人艳羡的“仙人”,但当我们靠近她的生活,就会发现这个因收益颇多而备受羡嫉、对敏楠似乎不免骄傲冷淡的人,同样也遭遇着她们独属的痛苦与困境。在小说中,桂馨一路都在竞争激烈的环境中努力学习、拼命研究,唯恐落在后面、被严酷的学术圈淘汰,对长辈的催婚催育置之不理,直到过了三十五岁,“终于拿到长聘”,同时在仿佛突然出现的生物本能的驱使下,“觉得或许可以要个孩子”,却意外遭遇胎停。这个很快停止发育的胚胎引起她强烈的丧失之痛,却无法被看见,丈夫及其原生家庭所在意的,无非是让她好好“调理身体”,为下一个希望赶紧努力,而无法理解她的延宕与拒斥。自家父亲也唯恐女儿不肯生育,对不起亲家,或被离婚,只有母亲还怀着对女儿的担忧,隐忍不说。当身体被视为孕育——延续男方血脉——的容器,而这观念又被整个社会所加持,受到理所当然的催逼时,对于身体自主性的把控和环境的压迫之间就很难不爆发出强烈的矛盾。

桂馨看似成功的生活里包裹着这样的痛苦,小说又进一步去写仿佛神仙眷侣的学术圈伴侣之间暗藏的矛盾与竞争。桂馨的丈夫章越已是难得的“尊重女性”,因为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总有一个默默为他付出的女人,桂馨显然不是这种;而章越怀着对于老师辈学术伉俪的向往,“希望自己的孩子生在学术氛围浓郁的家庭”,并无过分怨言。对于她不肯再次怀孕的事实,也不过是认为她太过自私,“天塌下来都不忘自己的事”。他的年龄比桂馨大,资历也比她老,不存在自尊心受到过分威胁的危险,然而当她竟然径自成功申请了自己前几年申请失败的日本访学项目,他的心理活动便很微妙。“很难说没有一点微妙的不满,当然也不是嫉妒。他怎么可能嫉妒她,她有什么值得嫉妒的?他只是觉得日本学术圈不过如此”,“就是她运气格外好罢了”,转而拿孩子如果没有流产的事来质问她。却没有想到,同样的机会若摆在男性面前,绝无因为婚育放弃的道理。如这样的人物塑造,小说中的种种描写都极真切,寥寥数笔已极传神。母亲树芬的描写自然是这样,对于女儿生儿育女的期盼,终究压在对她情感的忧怜之下,而选择隐忍;父亲振华的形象也极“父亲”:无论是一开始自己在女儿面前装好人,让妻子去催育,还是在女儿久久不再怀孕之后,几次三番担心对不起对方家庭,并在后来终于自己上阵催生。桂馨要出国访学,他便问章越能不能一同出国,认为“哪有抛下丈夫独自出国这么久的道理”。但这种形象不是刻板与一成不变的,振华既有在劝女儿生孩子反遭抢白时气急的“早知道你这么不听话,当初不如养只狗”,也有看到幼儿时便流露出的极度温情,这种温情里,很难说没有包藏着对于女儿的怜爱,这个怜爱有着很复杂的成分。写树芬对自己母亲与弟弟、女儿的情感,也优柔有度。树芬的妈妈、弟弟,甚至弟弟的女儿,简单几笔描绘,也极见人情。

总而言之,这其间的情感复杂而多面,依恋与失落,理解与同情,批评与讥刺,奋发与不懈,并包含而有之,并非只有简单的一面。正如“不如养一只狗”既是振华对于女儿不肯生育恼羞成怒的攻击,也是他在疫情之后看到小狗,一改从前的嫌恶,而仿佛想到女儿拥有后代和幸福生活的和善,在围绕着对于女性身体控制权的争夺的沉重中,也有那随笔一荡,对于家乡回忆的温柔与轻盈。这种轻盈隐藏在过往祖母和小姨奶奶做大襟布衫的场景中,隐藏在母亲回镇上过七月半时买的熟大肠和猪肝、豆腐、酱鸭、茭白之类的食物里,正如我们成熟的、复杂交织的感情。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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