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
记得第一次见到林泽兵老师,他正和他文章的责编、我的同事黄佳锐老师在华师大的门口边聊天边等我,我从出租车里出来随即听到他们在用家乡话交谈,心里感觉非常亲切,便如见故人般也用潮州话打招呼迎了上去。每次和我们刊物的作者见面几乎都没有生疏之感,何况闻乡音亲近尤甚。多年间捧读、校对他们的文章,一行行摩挲而过,那些文字已带领我们步过他们心灵的田埂,说睹字如晤是不为过的,再者与许多老师也有过在线上充分的交流,所以见面好似友谊的再次确认,彼此心里总是抱着谦敬和暖意的。
林老师多年前就在《师道》刊发过文章,那些他“初识叙事”的作品带着新生的活力和发现的欣喜特别标记了他专业研修上的起步,对他来说无疑是充满意义的,而对于一本在教师叙事上保持耕耘的杂志来说,也是有价值的——每一位作者的叙事语言流动的感觉不一样,叙事的声音在其专业成长中隐伏与呈露的状态也各一,但正是这一篇篇拥有不同视角,勾勒不同性格肖像,泛动着不同回忆之光的作品共同拥簇教师叙事精神的丰饶。它们彼此辉映,又彼此“交流”,活跃了教育叙事的表情,也让读者在展开这些叙事阅读时“穿越”多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场景,扩大教育感受的空间。但是叙事写作要从“初识”到“深涉”,从间断为之到成为教育行走的方式,还是需要一个长期关注和摸索的过程。林老师在这个坚持的过程中,自然有许多辛劳,但不断接收到的在自我成长上的反馈似乎抵消了一部分辛苦。他敏于聆察这些宝贵的“回声”,如今看来,这些散落在时光中的“回音”,也是内部意识的显现,随着生命状态的勃发,越来越清晰地绽放出来。如成功案例的记录,留下了宝贵的经验,使他生发能够为更多的学生带去好的影响的信心,又随着这种信心的团聚,找到更多事实和感觉的连接点;又如,叙事交流一直得到来自同行的启发和真诚的肯定,在这种专业交往中老师们心头的绿意互相传递,在他信念中壮大了青草漫坡的希望。这个过程更有写作和实践之间越来越密集的联动,使他体会到保持一种更鲜活的成长方式的可能性。总之,就如林老师在和我们交谈中讲到的那样,他开始在更稠密的交往和更明朗的廓清中,确立叙事作为他进行教育探究的载体,同时也是一种方向。
教育叙事产生的感人的力量,一直是林老师在写作中以及在培训交流时感受最为深刻的。无论是他作为聆听者,为那些在艰难的环境当中生长出来的故事动容,还是作为活动组织者,为那些原抱以观望态度而后也被教育故事深深打动,进而发愿成长的老师感到欣慰,都在加深他心里的叙事印痕。一次次在体验上的晕染,“叙事”已不仅是文体的形式、专业的观念,也成为感情的窠巢、人生的风格。他越发深信叙事的能量,感受到它不止带来梳理后的顺畅感,还会孕育出事业中的行动力,帮助一个教师建构更加明确的身份意识挺立于教育的现场。叙事中故事走向不总是通往光明,但一定通往更加细腻的理解,这份理解的纵深使教师的眼光从对环境的抵触转变为影响的自觉。是的,每每置身于有学生的场景,都有可能是创造故事的开始,教室内外就是故事的生发地。
教育故事带给人的感动,其实就是对内心深深的触发。首先是共情,即人们在阅读故事时真切感受到的共鸣。这是最自然、朴素的一种情感律动,往大的方向说,它来源于人类对普世价值的心灵趋往,是阅读者对文中承载的真善美的高度认可;第二是“推人及己”,见同为教师,他人如此用心走近、走进学生的心灵,为那些原本可能下坠的年轻生命装上翱翔天宇的翅膀,于其间教师职业的价值和尊严悄然显现,而回观自身,或发觉自己未曾尽力而心生愧意,或有过错失而感觉抱憾,或看到可为之处而由衷喜悦,或对职业有所迷茫而突获启示,总之,文中与自己几乎无二致的工作场景,促使反观自身的行为自然而然地发生。不仅是老师,学生也会被这些教育故事打动。林老师曾把他写的教学故事分享给学生,同学们也不能抗拒这些故事产生的魔力。在故事的沉浸中,他们感觉被温暖的水流包围,在心里埋下信任老师和期待蜕变的种子。老师的改变也好,学生的触动也罢,这些反思都不是由外部说教达成的,而是由自己步入一个故事而接受了熏陶的。这份有所获益的感觉既有自主获取的主动感、成就感,又是无负担的、赏游式的,如同游走园林曲径通幽忽遇佳境,是惊喜的,又是无痕的。但凡教育,给予受教者自主体验最为重要,而无痕则最是高妙。故事之中充满机缘的点醒这样奇妙地出现,故事之外,看故事听故事的人被故事点醒也如是这般发生。“推人及己”,是从故事获得的震撼的重要部分,也令感动变得更有“后劲”,因为切己的体验最可持久。
而热爱叙事写作的老师从自己创作的故事中得到感动,也是一份对自我的勉励,这样的勉励的保持能够使教师在平淡的岁月中克服有时疏离的冷漠,推促教师总是去发现、总是去帮助。当这份感动又传递给其他老师,便在相会处留下一串摇曳的萤光,像林老师放飞收集的“萤火”,同伴的眼眸纷纷被照亮——他也从中坚定了以叙事进一步开启未来的信念,并把这种开启和发动标注在日常性的位置上。
叙事何以撬动未来?叙事总是“努力”“示范”着,“亲身”告诉每一位老师,如果愿意,他/她也能够以这样的形式讲述一位学生,为其献上“一个专属的故事”的庄重;如果愿意,马上就能够开展手上的资料整理,即时就能在教学日常中觉察和留心。这些来自普通日常的故事完全能够作为师生共同的荣耀而存在——于教师,是爱心和责任心的流露,是教育机智的体现;于学生,是被看见和爱护,是挖掘潜力和发展。教育叙事创作的机制和效能不同于论文写作,叙事作品是通过不断返回教育工作的现场,以故事讲述现实发生的教育事件而获得解说教育的正当性。它最大的特点是复原教育场景。叙事总是在对事实进行创作型“复刻”、对现实情境尽可能原汁原味的保留中,最大程度还原和呼应着教育生活本来的样子,因此生活性、真实性可视为叙事的基本品质。叙事使教师回到自己最亲切的校园和课室、回到他/她“手边”的世界,因此我们能够说学校生活的每一天都是教育叙事的“原乡”。而叙事的坚持者,便是那些坚守本职的写作者,也是他们深入教育生活的腹地,为淋漓的繁忙在稿纸上静淀一方水的空镜。林老师正是借由叙事,保持着对教育日常生活的深密的留意。他用叙事的目光打量眼前的一切,为零散的断片寻找情节的关联。
我们还能说,教育叙事“先验”地反映了教育者对教育生活的迷恋,因为一位教师要在叙事中缓缓讲述的,正是其每一天都在经历的,叙事表明了他/她发现了这种生活值得讲述、值得反刍,换言之,他/她在产生动笔冲动时,已经发现了教育生活“津津有味”的故事性,发现了学生“孺子可教”的可塑性。叙事的体式,最大程度地致敬了教育生活本身。很多人在阅读叙事时,总能感受到它焕发着质朴的光辉,其实就来源于它对教育生活的忠实。勤勉而真诚的叙事的历练者,也一定能够得到它质朴之光的披拂。正因为叙事与周延的、散漫的、徐缓的生活保持着最相似的状貌,所以也最能“耐烦”;叙事又常常紧随学生的问题来切入论述,因此通常也具备了一定的问题意识。既紧贴生活,又为关注和“问题”介入学生的教育,已经是叙事能够撬动未来的资本。
好的叙事写作肯定能够不断擦亮和发掘叙事的良好品质,如同林老师在叙事中的成长,正是一个更深入领略叙事魅力的过程。在我的理解中,林老师也是一个能不断得到叙事的“教诲”的有心人。他充分打开自己以接受写作的改造,就如愿意在慢跑中调适、磨练自己一样,艰辛过后盈溢的美妙使其难忘。写作带来的灵魂的血氧浓度,足以令其在教育上继续保持激情的奔跑。
在林老师对教育叙事的讲述中,我感觉到他说话的娓娓道来,不急不躁既是他对自己心性的顺应,也是自我修养的坚守,那些在谈话间轻轻捎来的带着文艺性修辞的句子则是点睛的妙笔,适时出现,熨帖、踏实,没有一丝刻意,却也能使听者感受到一种源自写作训练的用心。如果说,亲和、从容是他的特质,那么长年在文字表达中积累,则使他能以口描心,音落而“采”出。他说话中语音流淌的感觉,就是他叙事的感觉。其实叙事对教育的世界更多也表现出一种感觉的关系,虽然这种感觉为专业实践、专业见解所支撑。当教师忠实于自己的感觉讲述这个他/她所体味到的事件,其描述就是昭示,昭示其人生境况,文化修养和专业经历。这是没有办法伪装的,品性和阅历会在字里行间回荡。正因为叙事是一种感觉的表达,并深含着向善的努力,还传递着一份对人的成长的深信,以及引发一种“这也发生过/会发生在我身上”的“共命运”感,叙事才经常体现为一种治愈的功效。毕竟教学工作还是以辛苦操劳为底色,何况农村学校的老师更经常充满着无助感和挫败感,从这个角度说,叙事的疗愈作用更加是珍贵的,是不可轻忽的。
教育叙事一旦聚汇感人的力量,必定是教师把一种真率、柔软的眷注的深意放入其中,而这个过程又是自然而然的。在情感和思维自然、舒缓的铺展中,叙事指引教师与一个温和、诚实、深刻的自我相遇。无法通过理论总结,只有在叙事的节奏中才能洞开的那个带着生活氛围的“在”,持续给予教师底气——面对熟悉他/她总会写出什么,或者,他/她能够更自由地选择写什么——叙事的根茎总是拥有最广阔的空间。
在叙事对教育的现实进行最大程度的“征用”时,它依然首先选择将学生放在一个“被看见”的重要位置,教师在叙事中控制着“拍摄”的机位,长拉、摇动、穿行……势必将学生纳入观察的视域,才安心地落幅。学生在哪里?不是其具体位置,而是心灵的方位。努力辨别学生心灵方位的林老师,不急于寻找问题的原委,而先试着拆分,如“解构痛苦”(《夜空中的萤火虫》);为了更好与学生的心灵保持同频,也善于“假借苹果”(《叙事之力:从吃苹果到烹饪的教育旅程》);为了引发学生对未来美好的期待,他“预约雪天”(《预约一场雪》)……当他从最初运用叙事进行复盘到拥有一种叙事的预感,他已经在与未来连接——“我想借助这一契机创造更多温暖的故事,让更多的学生与自己的老师都成为故事里面的角色”;从发觉故事的影响力到发展故事的影响力,他已经从单纯的叙事写作转变为自觉运用叙事策略到教育工作的方方面面;从自己被孤独的黑暗围堵到为学生带去光亮,他已经专心于抟土造器,不再受有名的或无名的伤痛和心酸的羁押。他的叙事实践逐步走向丰富,叙事理论也不断走向充实,但自始至终,一切围绕叙事展开的写作和活动都“由感而发”。这份“感”之真挚,不会为叙事形式越来越多的枝桠所冲淡,因此那份“故事力”始终保持着应有的强度。至纯至真,方蕴至力。
林老师的叙事成长能够穿透农村教师发展的屏障,既是因为他把学生的成长放在课堂中心,一路潜心耕耘的结果,即最朴素地坚持做一个教师“对的事情”,也因为他在叙事中努力编织关于自我的连续性,使得教学的灵感鱼贯而出。我相信他接下来的叙事之旅将更加精彩,但一定还是会深深扎根于他的教育生活。叙事,不仅是为了一种记忆,一种抚慰和一种拯救,更是无法停歇的对与自己唇齿相依的生活深情的诉说,也是在时间不断的崩塌中描绘人性彩虹的努力。人、生活、语言,三位一体,在这更整全的界域中,叙事肯定会继续迎来新境。而创作教育叙事的成就,可以标识于专业成长之轴上,也能够刻录在人担负的教育使命中,但后者,才是我们对像林老师一样的教育工作者最深切的期待。
责任编辑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