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科幻乌托邦批评的叙事机制研究

2024-06-25 11:21蒋丽微
文学艺术周刊 2024年5期
关键词:詹姆逊乌托邦冲动

作为人的创造活动,文学与科技都是以人 能够更充分发展自身为目的。但信息技术的沿 革对传统文学媒介产生了强烈的冲击,对文学 的生存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消解了传统文 学的内容、结构、表达方式,由此美国文论家 米勒在 21 世纪初提出了“文学消亡论”。实际 上,科技在消解文学的同时,亦延伸、开阔了 文学的想象,科技与文学处于一个“破坏与补 偿”同时进行的过程。[1] 科幻文学作为在此背 景下异军突起并日渐繁荣的文学形式,已然不 再适用于传统文学评价标准,它们迫切需要更 贴合科幻文学实践的批评理论。在此语境中, 西方科幻乌托邦(Utopia)批评的兴起,既是 对科幻文学实践发展的回应,也是反思现实和 构想未来的现实需要。

一、西方科幻乌托邦批评与詹姆逊

以詹姆逊为代表的西方科幻乌托邦批评, 兴起于 20 世纪 70 年代,以科幻文学的边缘地 位为突破口,为科幻文学确立了文类品格,并 发掘了其中的批判功能。这一流派认为科幻文 学不仅具有娱乐效果,还有对现实说不的反抗 精神。詹姆逊作为一个将形式与历史的关系视 为自身理论发展线索的马克思主义文论家,认 为科幻文学因其认知功能和实验功能成为表达 新时代乌托邦冲动的重要形式,以乌托邦为关 键词不断丰富科幻文学的理论研究。由此,有 必要对乌托邦与科幻文学的密切关联做出更为 细致的梳理。

“乌托邦”概念最初由英国哲学家托马斯 ·莫尔提出。德国社会学家卡尔 ·曼海姆在 《乌托邦与意识形态》中认为:“一种思想状 况如果与它所处的现实状况不一致,则这种思 想状况就是乌托邦。”换句话说,乌托邦常常 产生于希望对现实状况进行改变的心理。从古 希腊到 20 世纪,“乌托邦”一词主要指代对美 好社会、理想蓝图的追求,是政治乌托邦。而 到了经受两次世界大战后的 20 世纪,政治乌托 邦逐渐没落。在苏文、詹姆逊等人的努力下, 乌托邦以文本形式在科幻文学中复活。

乌托邦在蓝图规划上的能量消解和在文本 形式上的能量复活,与科幻小说的诞生、兴起 存在着极为紧密的关联。[2] 身处西方后现代状 况中的人们由于遭受街头运动失败与战争创伤 的打击,不再相信乌托邦的蓝图规划能够实现。 而与此同时,科幻小说作为后现代文化的产物, 是高雅文学与通俗文学的边界被消解的重要表 征,以文化想象的方式包纳了工业时代的最新 成果,以文本形式思考诸如科技与自然、人与 科技之间关系变化等现实问题,蕴含着极为丰 富的乌托邦冲动。通过一种隐秘且特殊的叙事 机制,科幻文学思考与批判现实的乌托邦功能 得以实现。因此,乌托邦能够在科幻文本中复 活,正是由于二者在形式方面的契合性。苏文

[1]   出自胡亚敏《高科技与文学创作的新变——中国马 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视域下的文学与科技关系研究》, 《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19 年第 3 期。

[2]   出自王峰《走向后乌托邦诗学:科幻叙事对政治乌 托邦的解放》,《外国美学》2020 年第 2 期。

较为严密地论证了这一观点。苏文受到布洛赫 的影响,认为科幻文学同样具有乌托邦的“尚 未”功能,能够促使人们通过想象尚未到来的 未来以观照当下现实。在文本形式上,苏文进 一步推进了科幻小说的乌托邦功能的发展,不 仅确立了科幻小说作为文学形式的独立性,将 之与奇幻小说区别开来,还在《科幻小说面面 观》中颇具冲击力地提出“乌托邦是科幻小说 的一个社会经济的子类型”的观点。毕竟,在 此之前,文学只是作为乌托邦的蓝图规划之一 而实践。这些观点促使苏文成为科幻文学之 “乌托邦转向”的关键人物。

詹姆逊批判性地汲取了布洛赫与苏文的观 点,更加关注乌托邦冲动及其表达问题。对于 他而言, “乌托邦冲动”作为人对美好要素的 本能性向往,不同于乌托邦蓝图在物质层面的 规划,而是如同弗洛伊德的“无意识”一般无 处不在的隐晦意识。乌托邦的功用在于揭示人 类想象理想蓝图过程中的困境,而不在于指导 具体的蓝图实践。詹姆逊认为科幻文学是乌托 邦冲动的当代文本表达形式,并在《未来考古 学》综合了前期对科幻文学与乌托邦所做的考 察。在现实世界“实际怎样”与乌托邦想象世 界“应该怎样”的互相观照中,科幻乌托邦依 靠叙事的认知测绘功能,拥有了詹姆逊所说的 “为我们自己的经验宇宙提供实验性变种的能 力”,是从未来想象现实进而把握现实的“先 兆式的考古”,即“一种在特殊的历史时刻把 握社会制度冷暖的特权途径”。

二、科幻乌托邦的叙事机制

詹姆逊认为“叙事”是人把握过去经验和 在当下关系中进行自我定位的重要方式。因为 历史性的经验转瞬即逝,只有通过文本的叙事 行为才能把握历史经验的一个侧面,为当下与 未来提供把握世界的支点。而“机制”在美学领域的应用,正如学者黄鸣奋通过词源学考察 后指出的,是审美体验、艺术作品在特定的社 会文化语境中得以表现、作用的方式与过程, “是‘方式与‘环境的统一”。由此,基 于对乌托邦冲动的表现机制的探求,对于科幻 乌托邦的叙事机制考察就成为题中之义。

在詹姆逊看来,科幻小说的叙事特征是以 “各种预想不到的、掩饰的、遮盖的、扭曲的 方式”表达乌托邦冲动,因而科幻乌托邦的叙 事机制关注的是乌托邦冲动如何得以表达、乌 托邦冲动如何在表现形式上得到破译的问题, 即创作者和读者在文本上的视野融合问题。就 后者而言,必须考虑到詹姆逊从阿尔都塞和马 舍雷那里继承而来的症候式阅读方法。症候式 阅读,旨在挖掘文本没有说的空白、失误、歪 曲,并从这些裂隙中找寻到被意识形态所遏制 的意义层次。因而詹姆逊在《科幻文学的批评 与建构》中认为叙事分析要做的是揭示文本没 有说的,或者在叙事机制中没有记载的东西。 这为他探寻科幻乌托邦的叙事建构方法、元框 架和策略提供了基础。

( 一 )建构方法:世界缩影

基于科幻批评实践,詹姆逊从勒奎恩、罗 宾逊等人的科幻作品中提炼出一种叙事建构方 法:世界缩影。在詹姆逊看来,这一方法的生 成是以科幻小说的“思想实验”功能为基础的, 并在作者建构异于现实的文本世界、表达乌托 邦冲动的意义上起到重要作用。

关于“思想实验”,詹姆逊实际上也受到 了科幻作家勒奎恩的影响。勒奎恩将“思想实 验”从自然科学领域引入文学领域,认为科幻 作品都是思想实验场:把现实的科学系统中的 科学元素进行想象性发挥,将之与现实中可能 产生的影响结合起来观察,如此假设,从而合 理推论人们的行为以及社会结构会发生怎样的 变化,一次次地将推演具体化并试图找出可能存在的问题和解决办法。

所以,科幻小说以世界缩影,将科幻文本 世界与现实世界联系在一起,从遥远的未来折 回,正视产生文本世界的当下情境,从而达到 鞭策当下、警示现实的作用。

在对勒奎恩的科幻小说《黑暗的左手》的 分析中,詹姆逊认为该文本世界是一个以世界 缩影呈现各种方法的试验场。《黑暗的左手》 中设定了一个远离现实的乌托邦孤岛——极度 寒冷的冬星,在那里人种单一,雌雄同体,没 有资本主义但高度文明。这种对现存秩序的极 度颠覆的设定,暗示了《黑暗的左手》是如何 回应种族歧视、性别歧视、阶级压迫等现实中 讨论旷日持久的议题。这种世界缩影方法的使 用,以乌托邦式的排除方式将真实世界的成分 压缩简化,再投放到新的乌托邦土壤之中,试 图以“推断”的方式进行合理化的情节推进, 最终得到一个较为合理的结果。

但必须注意的是,詹姆逊并不认为所有 的科幻乌托邦都是以世界缩影为叙事建构方法 的。他要表达的是,在一定程度上,世界缩影 为科幻文学进行某种区别于现实世界的乌托邦 实验提供了可能路径。

(二)元框架:复调式乌托邦

詹姆逊讨论乌托邦冲动的表达问题时, 之所以专注于科幻小说这一体裁,其中的一个 重要原因在于他认为科幻乌托邦具有巴赫金所 言的复调性。由于乌托邦在结构上的不可实现 性,各个群体的乌托邦形态不一并相互博弈, 使读者能够在乌托邦文本中听到“不同立场之 间,为了争取绝对地位而进行的巴赫金式的 对话或争论”[1]。科幻小说作为后现代文化的 产物,同样具有后现代文化的多样性与非均质 性。科幻乌托邦叠加了这种多样性。对此,詹 姆逊称“假如乌托邦能够对应这种多样性的 话,那么它们必将是酒神式的,是狂放不羁的巴赫金复调”。在巴赫金看来,复调强调文本 中众多彼此差异且不可约的声音、观点的多元 共存,与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未完成的对话相 映照,是较之“独白”更为理想的真理探索方 式。詹姆逊汲取了巴赫金的这一观点,主张复 调式叙事的乌托邦框架,反对独白式的传统乌 托邦。但相比巴赫金,詹姆逊更强调对话之间 的冲突和对抗性。在对科幻乌托邦的分析中, 他意图揭示现实中的边缘声音如何被话语霸权 所压抑,又是如何重获话语权的。

因此,复调式的科幻乌托邦作为叙事的元  框架,是由多个乌托邦组成的乌托邦文本世界。  其中的各个乌托邦自给自足而相互独立,由此  形成了不可约的差异性。当需要在这文本世界  做出取舍时,展现各个乌托邦的这种差异性,  或许可以促使人们发现人类的最短的那块木板。 差异性促使并置于文本中的多个乌托邦冲动产 生对话,为各自的主张而努力。文本世界成为  不同乌托邦之间交流对话的空间。在科幻小说  中,其后现代文化特征与巴赫金式的复调性、  对话性形成呼应。因此并不存在完美乌托邦对  众多乌托邦的统合,而保持文本世界中多种多  样的乌托邦的对话、共生状态,是形成不同思  想的复调和声的重要前提。因而科幻小说作为  不同乌托邦的并置空间,在乌托邦之间的相互  对话、碰撞中,不仅催生了高张力的文本,也  激发了人们思考当下的冲动。

(三)辩证的策略:反 - 反乌托邦主义

詹姆逊意图恢复乌托邦在科幻文本中的活 力时,也关注到了反乌托邦与乌托邦之间的复 杂关系。在詹姆逊在《时间的种子》中明确表 示,反乌托邦与乌托邦的立论点是一致的,都 是被忽视的乌托邦冲动的表达形式,都意图为

[1]   出自詹姆逊《未来考古学:乌托邦欲望和其他科幻 小说》,吴静译,译林出版社 2014 年出版。

更美好的未来做出努力。因而,作为乌托邦冲 动的不同表达形式,科幻文本中的乌托邦与反 乌托邦是对立统一、相互转化的辩证关系。

对于反乌托邦的叙事文本而言,完美的独 白式乌托邦是反乌托邦进行反叛工作的标靶。 反乌托邦的解构方式,就是呈现出各种生态灾 难、秩序混乱的世界图景。但这幅图景中往往 隐藏着在各种冲突中突围的乌托邦冲动,为情 节推进到最后的开放式结尾提供潜在的驱动线 索——指向一个乌托邦式的未来。所以詹姆逊 才会说:“灾难电影最终显现出了一种乌托邦 的性质。”[1]

对于詹姆逊而言,人们亟须锻炼被资本现 实所束缚的想象力,而科幻乌托邦是处理这一 问题的恰当中介。这正是因为科幻乌托邦的叙 事机制中存在着一种反 - 反乌托邦主义的辩证 策略。这一策略正如著名科幻作家菲利普 ·迪 克、勒奎恩所身体力行的,以否定面貌的乌托 邦叙事反抗反乌托邦主义。这种辩证的策略, 使科幻乌托邦能够在美学形式上通过对种种想 象性的解决方案的推演来回应社会现实问题。 詹姆逊在分析其学生罗宾逊的科幻代表作“火 星三部曲”时,认为其关注的焦点是可能的乌 托邦如何发生冲突,以及涉及乌托邦本身的争 论。这种叙事模式超越了乌托邦的再现问题, 具有一种社会批判与实验的功能。在此意义 上,詹姆逊十分赞同政治哲学家诺奇克的“乌 托邦多元化”观点,即认为乌托邦是元乌托 邦,是彼此差异的多种乌托邦共存的框架,是 人们能够充分发展自身且不强制干涉他人的场 所。实际上,这就是詹姆逊如此重视科幻文学 的乌托邦功能的根本原因:资本主义全球化并非未来世界的唯一形态,人们有必要积极参与 历史进程,去创造更好抑或避免更糟的未来世 界 [2] ;而文化形式以其实验功能与想象性的解 决方案,成为参与这一过程的重要途径,应得 到足够关注。

三、结语

科幻文学被视为叙事性文学作品,因而要 以之为底本对乌托邦冲动何以得到表现进行追 问,就必然要探析形式与叙事的作用机制。詹 姆逊的科幻乌托邦批评理论以未来考古学方法 和辩证批评为基础,以文本批评实践的方式, 在形式层面分析了科幻文学的叙事建构方法、 元框架以及策略,体现出复调式乌托邦共振的 实验、批判功能。其科幻批评理论为科幻文学 和科幻批评的发展提供了理论视野上的开拓。 但同时需要注意的是,以詹姆逊为代表的西方 马克思主义科幻批评流派,几乎止于对乌托邦 的功能研究,更多维度的批评理论还有待开发。 任何理论的发展都必须来源于和应用于实践, 因此科幻文学在如今被一片唱衰的文学生态中 异军突起的趋势,带来了批评理论研究发展的 契机。但科幻文学的创作与批评理论是否能保 持同一步调,中国的科幻批评理论研究是否能 随着中国科幻文学的发展而实现“弯道超车”, 则需要给予更多时间和空间再去断言。

[ 作者简介 ] 蒋丽微,女,汉族,四川广安人,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 向为西方文艺理论。

[1]   出自詹姆逊《政治无意识》, 王逢振等译, 中国社 会科学出版社 1999 年出版。

[2]   出自李锋《从〈未来考古学〉看詹姆逊的乌托邦思 想》,《当代外国文学》2013 年第 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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