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城市文明的审视和批判:韩万峰诗歌美学探赜

2024-06-25 09:33岳凯华杨景交
文学艺术周刊 2024年5期
关键词:后现代主义后现代诗人

岳凯华 杨景交

韩万峰以电影导演身份进入大众视野,被 人们所熟知。然而,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 就是诗人。作为少数民族电影导演,韩万峰始 终坚持以拍摄少数民族语言电影的方式,用镜 头语言讲述现代城市文明对少数民族传统文化 的浸透,传递出他试图想留住日渐式微的中国 少数民族文化生态与传统的渴求。作为诗人, 在他的《韩万峰诗歌自选集》[1] 里,依然可以 感受到韩万峰拍摄少数民族电影的初心,诗 集有着明显的对现代城市文明的深度审视和批 判意识。诗人不断重拾和凝视往昔之景,以爱 情、理想、私我情绪等为发散点,以后现代主 义为诗歌构架视野,捕捉城市生存主体孤独、 虚空、迷惘、荒诞的心理镜像,进而对现代城 市文明予以深度审视和批判,由此传递诗人对 中国传统精神价值体系逝去的担忧。

韩万峰诗歌带有明显的后现代主义特征, 他的诗歌多注重运用荒诞化的叙述方式,不断 解构和消解由神圣、崇高、伟大、理想、信仰 等组合而成的意义世界,诗歌倾注大量笔墨渲 染城市个体生存的各种生的苦闷(如爱情、理

想、精神、财富、社会地位等) ,再以揶揄及 讽刺的嘲讽式语言予以修饰,这显示出韩万峰 诗歌中的后现代主义表征。“所谓‘后现代主 义乃是 20 世纪 60 年代左右新兴于西方社会 的一种政治经济转型现象与思想文化思潮。”[2] 关于后现代主义的基本特征,如伊哈布 · 哈桑 所说的那样“充其量是一个语义含糊的概念、 一个缺乏关联的范畴”[3],很难对其做出确切的 概念界定。中国学者刘象愚认为: “后现代主 义的基本特征有:不确定性、多元性、含混性、 解构性、无历史性、无深度性、主体性的丧失、 拼贴和碎片化,等等。”[4] 本文基于上述研究

[1]   韩万峰《韩万峰诗歌自选集》,凤凰出版社 2016 年出版。本文中所引用的韩万峰诗作均来自此书。

[2]   出自朱立元主编《后现代主义文学理论思潮论稿 (上)》,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5 年出版。

[3]   出自伊哈布 · 哈桑《后现代转向:后现代理论与文 化论文集》,刘象愚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5 年 出版。

[4]    同上。

者对后现代主义的阐释视域,以解读韩万峰诗 歌的不确定性特征作为切入点,从而提炼诗歌 中的后现代主义因子。

伊哈布 · 哈桑在论及后现代主义相关论题 时,提及“不确定性”是与后现代主义紧密相 连的一个现象,是会发生影响的一切形式的含 混、断裂、位移。“我们不确定任何事物,我 们使一切事物相对化。各种不确定性渗透在我 们的行为、思想、解释中;不确定性构成了我 们的世界。”[1] 韩万峰诗歌有明显的不确定性 特征。其诗歌不确定性的实现,在于开放式诗 歌结构的选取。恰如诗人郑敏所言,后现代主 义诗歌“强调开放式诗歌形式”[2] ,韩万峰的 很多诗歌都是一种开放式的结构,他在诗中叙 述一种现象,却不给出具体答案,而是任凭读 者自行揣测,赋予诗意多个面向和无终极性。 如《选择》这首诗,就很有典型性。

清静时 / 如果需要选择 / 秋天虽然是 收获的季节 / 但春天更是耕耘者的汗水 / 公园里鲜花斗妍 / 游客都赞不绝口 / 然而 漫山遍野无拘无束的野花 / 谁又不为她们 赞叹 / 虚伪或许正诱惑着灵魂 / 谎言是个 美丽的选择 / 可挺拔耸立的松 / 何曾为泪 水弯过腰

这首诗内部的跳跃性很大,其组织结构似 郑敏所说的“展开式结构”[3] ,即诗歌的叙述 层层推进,在高潮处戛然而止。在此,我们不 妨将这首诗歌的结构拆分为四层,逐层进行理 解和深析,由此窥探韩万峰在诗意表达上的不 确定性和无终极性。诗歌第一层,“清静时 / 如 果需要选择”,构成整首诗的诗眼,表明诗 歌的中心论题“选择”,选择主体为隐含的 “我”,“选择”是生活某个时刻“我”的内 心活动。诗歌第二层,在第一层的基础上,按 照我们的惯性逻辑,此时应该是以“我”的视

角,直接写选择的对象是什么或如何选择?但  诗歌接下来的叙事方式转向了另一个方向,诗  人并没有遵循一定的因果关系,而是极为冷静  且理性地抛出两组意象的对比: “公园里的花” 与“山里的野花”, “秋天虽然是收获的季节” 与“春天更是耕耘者的汗水”,客观呈现一种  自然现象和生活状态,这样的突转,让人读之  不知所云。不过,深入思考,可以感知诗人在  这里做了冷处理,他将“选择”主体调转了方  向,“我”退出,任何人、任何物都可以是选  择的主体,选择主体被泛化。由此表达选择不  是非此即彼的过程,多种选择才是生活的常态,  任何选择都伴随各自特有的价值和诗歌要义。  诗的第三层, “虚伪或许正诱惑着灵魂 / 谎言  是个美丽的选择”,这两句似乎又与第二层在  逻辑上脱了节,虚伪的主体指向谁?灵魂的主  体指向谁?不得而知,令人极为迷惑。诗歌第  四层,诗人在第三层基础上做了语义上的转折  处理,“我”轻声说出“可挺拔耸立的松 / 何  曾为泪水弯过腰”,至此,诗人推翻诗的第二  层、第三层迷茫的“选择”状态,似乎对选择  做了判定,应该如松树的选择,但轻缓而绵长  的语调又给人言不止于此的味道,其实, “我” 依然无法做出“选择”,退隐的选择主体“我” 再次出现,即一个凝视自我内心、深度剖析自  己灵魂的迷惘者。分析至此,从浅层看,诗歌  有批判为满足欲望而出卖灵魂的社会现象之意。 从深层看,诗是“我”(很大程度上指诗人本  人)内心的反省和再思考,完成自我灵魂炼狱  的救赎媒介。总之,在主观与客观的交叠叙写

[1]   出自伊哈布 · 哈桑《后现代转向:后现代理论与文 化论文集》,刘象愚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5 年 出版。

[2]   出自郑敏《诗歌与哲学是近邻:结构—解构诗论》, 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9 年出版。

[3]    同上。

里,诗人将这首诗的诗思的可能性导向更为复 杂的地表层。

同时,韩万峰还喜欢在诗歌中悬置问题,  从而使诗意走向不确定性。如在《从此城市少  了一个贼》这首篇幅较长的诗里,韩万峰设置  了一个身份极为含混的诗歌主体,他既是城市  的无名小偷,“贼”是他的身份指称,“偷” 是他的职业,更是他的生活常态。然而,一个  无视社会法则、不受社会规约的贼,却喜欢看  足球比赛,有自己欣赏的球员,会因自己喜爱  的球员进球中断“偷”的行为。这样一个有生  活热情、有生活仪式感的人,很难说他是一  个完全没有精神文化和不懂社会规则的人。因  此,这就使得“贼”的身份变得扑朔迷离。  “贼”以前是做什么的?他为什么会成为一个  城市中的“贼”?“偷”对他的生命意味着什  么?诸如此类的问题铺展在我们面前。诗中这  些被悬置的疑团,赋予了诗歌主题的多层意  蕴,更体现了后现代主义无中心、多元论的特  征。

在诗歌语言方面,诙谐、浅白、抒情是 理解韩万峰诗歌语言美学的三个关键词。韩万 峰的诗歌语言,乍读之,其实会给人一种“不 适感”,其因在于他的诗歌语言似乎完全消解 了中国诗歌追求唯美诗意的传统,诗人不追求 诗歌辞藻和意境的典雅美,取而代之的是日常 用语,似与人“负暄琐话”。韩万峰诗歌语言 的浅白化和“底层化”走向,不能说他不考虑 “诗美”的语言理念,也不是说他不懂诗歌语 言的内部组合秩序。细读之,我们可以发现韩 万峰诗歌的语言符号系统,有着复杂的内部形 态,诗人注重诗歌语言背后的隐喻功能,在简 单的语汇编排之下,追求语言的反讽、含混效 用。

韩万峰诗歌语言是诙谐的,极富讽刺意 味。相对于韩万峰电影拍摄理念——惯用相对 平缓和客观的镜头语言,静态化呈现少数民族

生存状态,反思全球化背景下少数民族文化的 发展困境问题,韩万峰的诗歌,在讲述和反映 一种社会现象时,则以跳跃性的联想和风趣调 侃见长。诗人喜用一种揶揄而又悲伤的基调写 诗,长于用诙谐、调侃的诗歌语言,表达现实 的沉重感。诗集的第一首《导弹兵》便是其中 一例。

导弹兵 / 在一个很不显眼的日子里 / 终于把自己打成铅字 / 被报纸杂志高高地 擎起 / 敏感的诗人 / 突然想起 / 应该把压 在抽屉的诗句献出来 / 狂热的艺术家 / 带 着廉价的酒 / 和已凋谢的花蔓了上来 / 一 位写腻法卡山的记者 / 破天荒地把照相机 / 对准了导弹兵 / 导弹兵眼里下了雨 / 第二 天 一篇通讯 /《未来战争的使者》像风油 精一样 / 唤醒了所有人的神经 / 于是人们 才知道 / 将来的战争 / 不会再生猫耳洞 / 再生史光柱

这首诗写的是现代科技对传统精神的冲 击,全诗的基调是忧伤的。诗句开篇,用“被 报纸杂志高高地擎起”,写出导弹兵的沧桑和 无力,以及他们在和平时期的无奈处境。导弹 兵在诗人、艺术家、战地记者(注意这三者的  身份,在很多时候,他们往往是以时代反叛者、  反抗者、先锋者的姿态出现在大众面前,而此 处在他们身上集体展现出的趋同于时代步伐的 态度,这一行为本身就极具时代讽刺性,再加  之诗人用自我解嘲式的语言修饰这三者的行为, 全诗的诙谐、冷幽默感跃然纸上)的共同努力  下,簇拥到了道德的高度。接着, “导弹兵眼 里下了雨”的转调,将导弹兵在和平时期感到  自己没有存在价值的内心活动外显,言语间透 着悲怆。与导弹兵紧密相连的两个意象“猫耳 洞”和“史光柱”,代表了坚韧的战地精神,  两者都是中国传统精神谱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赏读韩万峰诗歌时,迎面扑来的是浓烈 的生活气息。他的诗歌语言口语化倾向明显, 基本上都是诗人对日常生活用语的直接提取和 文学化。因此,诗歌思想和意思较为容易感 知,不需要进行解释。不过,韩万峰诗歌语言 虽然通俗,却不乏哲学思辨性,简单的语言中 孕育着深刻的哲思。如组诗《诗三首》, 语言 极为日常,却极富哲理。在“30 分钟后我站 在镜子前 / 开始寻找我的污点”“牛奶未成奶 之前 / 是草”“玻璃本来很普通 / 然而 装在电 视机上 / 普通的玻璃就变了脸”等简单的语言 背后,包含了诗人关于“衣服污点”“牛奶循 环”“玻璃双面人生”三种生活状态的哲理性 思考。

韩万峰诗歌语言是抒情的,极富感性色 彩,诗即情思的直接涌现。韩万峰诗集中的很 多诗歌,注重诗歌抒情主体内心情感、情绪的 外倾与外显。其抒情性集中体现在爱情类的诗 歌中。在这类诗歌中,诗人注重对人物细腻的 内心活动的挖掘,专注于用感性的笔调写沉重 而非甜蜜的爱情。虽然,韩万峰诗歌的抒情味 浓,但与郭沫若“女神时期”诗歌注重对诗人 内在情感的完全倾泻的诗学追求不同,韩万峰 的抒情多了一份含蓄和忧伤,写出了爱而不得 的感伤情绪。如《初恋》以少年的视角,写出

了少年爱情萌动时既青涩又热烈的状态,或是 静静地等待(“憔悴地等待花开花落”),或 是经不住撩拨的少年的莽撞(“字字裹着炸药 / 句句暗藏利器”)。《早上,你好》一诗,写 一对吵架的恋人于人海中相遇,从满腔怒火“我 不想让炸弹爆炸”,到最后的和解“我想开口 / 你已经说话 / 早上好”的人生常态。

韩万峰是一名电影导演,注重在语境中呈 现生活画面,在日常性中渲染情绪,这与他导 演职业中对现实批判的个性化表达和作为诗人 想要诗歌契合当代人新的审美诉求及道德指向 有一定的关联。诗人站在全球化和城市化高度 发展的时代运行轨迹上,对现代城市文明予以 深度审视和批判。他的诗歌以城市小人物的日 常情绪和生活状态为辐射点,透视城与人的暧 昧关系,素描城中人深入骨髓的孤独和迷惘状 态,进而深思当代人类逼仄和焦灼的生存状态, 这都显示了韩万峰诗歌特有的审美取向,也证 明着他的诗歌具有的社会学价值。

[ 作者简介 ] 岳凯华,湖南新邵人,湖南师范大 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博士,研究方向 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戏剧影视文学。杨景交, 湖南吉首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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