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尾竹影

2024-06-25 09:29练建安
微型小说月报 2024年6期
关键词:老夫子崇文文士

练建安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文士头戴东坡巾,一袭白衣,手摇折扇,漫步杭川河畔。老夫子与之并肩前行。

河岸,有丛丛水竹。《杭川县志》载:“植之溪畔,可作篱落。”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好诗!堪称千古绝唱也。”

“东坡先生云,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高,东翁,实在是高。”

“山间有一物,茎叶森秀如凤尾,老夫子可知此物?”

“凤尾竹嘛。”

“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为人处世,理当如此。”

“东翁高见,老朽铭记于心。”

“老爷,您行行好,给一口吃的吧。”老叫花衣衫褴褛,踉跄靠近,伸手乞讨。

文士扭头问:“老夫子,可带有碎银子?”

老夫子在身上摸出三个铜板,扔给老叫花。

“老爷,您大慈大悲!”

“老爷,给口吃的吧。”

“老爷,您就可怜可怜俺们吧。”

一群小叫花子围拢过来。

文士说:“老夫子,给钱。”

老夫子面露难色。

“给钱!”

老夫子颇为不悦,发狠掏出一把铜钱,分发给他们。

小叫花们一哄而散。

文士抖开折扇,猛力摇动。

“山洪暴发,下游潮汕水灾,难民就多了。施粥棚搭好了?”

“妥啦,明日即可施粥。”

“糊涂!今日事,毋待明日。”

“遵令,知县大人。”

文士白了老夫子一眼,随即悠然道:“圣人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东翁,仁者。仁者爱人哪!”

唐知县端坐县衙讼堂,背后是海浪翻涌、红日东升。匾额上书四个颜体大字:明镜高悬。

皂隶手持水火棍,威武分立两边。

告状者是杭川兰溪唐家老监生,控告邻里莫家多占公共巷道一尺有余。唐知县看阅诉状,知悉案由,朗声大笑。笑毕,濡墨,挥毫,写下了一首诗:

千里家书只为墙,

让他三尺又何妨?

万里长城今犹在,

不见当年秦始皇。

唐老监生自是饱读诗书,苦笑道:“这不是六尺巷的故事吗?”

“吾虽非杭川人氏,然则与汝等同根同源。桐城张大学士高风亮节,正是吾族楷模。宗亲也是有功名之人,何不见贤思齐呢?”

唐老监生无言以对,莫家族长愕然不知所措。

“啪!”惊堂木响,公案签筒跳动摇晃。

冬至过后,汀江流域飘洒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远处山峰,白雪皑皑。

杭川城区各街坊,积雪覆盖。各家各户,门窗紧闭抗寒。

唐知县从签押房走出,伸懒腰,拍打肩背,爬上了搭在围墙内的竹梯。

他向杭川城区四处张望。此地背靠青山,三折回澜,南有河道,北有鱼塘,端的是个好地方。

向晚时分,炊烟四起。

“瑞雪兆丰年哪!”唐知县慢悠悠地挪下竹梯,“老夫子,老夫子。”

“东翁,老朽在此。”邹师爷应声而至,满脸堆笑。

“老夫子啊,西南角那几户人家,不知何故,好些日断了炊烟。”

“沈捕头报称,那几户船家,遭遇悍匪打劫,血本无归。”

“去,预支本县俸银,送几袋米粮过去。”

“这个嘛,东翁,俸银无多啦。”

唐知县跺脚,怒目直视,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夫子无须多言。”

“夫人来函,老太爷玉体欠安。”

“妙玉赠有百年灵芝,托人捎回去吧。”

“诺。”邹师爷轻轻摇头,默然退出。

“喔喔,喔喔喔……”薄雾朦胧间,古城传出阵阵鸡鸣,此起彼伏。

东门码头。唐知县和邹师爷一行人逐级而下。三条竹篷船静静地横卧江边。

西山丛林,隐然露出一些飞檐斗角。那里有唐知县的“政绩工程”——崇文书院。

“真想故地重游哪。”

“此番擢升潮州府正印,晓谕早已发出。东翁,赶路要紧。”

“不急。”

“传闻乌山滩江面,颇不平静。东翁斥退快班护送,老朽以为甚是不妥。”

“老夫子啊,本官一肩明月,两袖清风,何惧之有?”

邹师爷默然。

“营造书院费金甚多,买扑(招标)可算稳当?”

“万无一失。”

“杭川富商大户捐资甚多,可有怨言?”

“坚如磐石,物美价廉,谅他们也无半句怨言。”

“哦。”

“更何况,书院落成后,丁卯年乡试,就有十八子联袂中举盛况,乡党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哈,哈哈。”

“崇文崇文,文星高照。”

“吾平生无所好,以读书为乐。”

“东翁珍藏经史子集,分装于十只铁皮坚木书箱,昨夜已差人挑运船舱。”

“好,甚好。”

码头上拥来一群老少,手持万民伞。他们中有青壮年抢先冲向河岸紧握缆绳,阻止行船;更有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横卧在石阶上,呼天抢地,声嘶力竭,涕泗横流,决意不让唐知县一行通过。

“青天大老爷,您留步。”

“青天大老爷,您不能走啊!”

“青天大老爷,您要走,俺就不活了啊!”

…………

此“牵绳卧阶”之举,《杭川县志》的记载沿用了一个成语,极为简洁,曰“攀辕卧辙”。两者意思完全相同。

三天后,唐知县又回来了。他是被送回来的。

杭川城东官道,通汀州府。五里外,有接官亭。

这日清晨,官道行人络绎。人们惊讶地发现,唐知县与邹师爷被严实捆绑在两根木柱上,嘴里塞满破布。亭子里,整齐摆放着十只铁皮坚木书箱。打开,全是金银珠宝。

百姓们议论纷纷:“怪哉?何等人物,不害命,不谋财,来无踪,去无影?”

江上铁艄公说:“丁富堂成了气候,乌石滩是他的地盘。”

选自《作品》

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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