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2024-06-25 11:59岑燮钧
微型小说月报 2024年6期
关键词:复式走廊沙发

岑燮钧

晚上八点半下班之后,我在这个健身房已待了一个多小时。

在浴室换衣服的当口,我对着镜子检视了一下自己的身材,不是很满意,但也不讨厌。穿衣显瘦,脱衣有肉,这就够了。对于一个三十五岁的单身男人来说,能够挣脱肥胖和脂肪的纠缠,这已经是伟大的胜利了。

一套小小的复式单身公寓,是这个城市收纳我身体的地方。走出电梯,按密码开锁,打开门,屋里竟然亮着一盏灯,开着电视。我赶紧将室内扫视一遍,在沙发上看到了一个快要睡去的女人,问:“妈,你怎么来了?”她是除我之外唯一知道这个空间密码的人。本来,我也不想让她知道,但她是一个很倔强的女人。有一晚我到十二点才回来,发现她竟然坐在电梯口光洁而又冰凉的地砖上等我。那一刻,我没有泯灭的良心告诉我,她可以成为这个空间的不速之客,尽管我一再拒绝她所谓的来帮我收拾房子。

“你吃了吗?妈帮你热一下。”

“妈,不用,我自己会干的。”我已经不吃她烧的菜了,我吃牛排、燕麦和西蓝花。这是她所不熟悉的。作为一名退休教师,在以前的空间里,她是一个无所不能者。

在她眼皮底下上学的日子,简直像一场噩梦。她总是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在走廊上与同学“斗鸡”,我们撞来撞去,斗得前仰后翻。突然,同学说:“你妈!”我转头,目光越过栏杆,与我妈盯着我的目光在两个教学楼之间的草坪上空相撞,发生了爆炸。但是我没有理她。一会儿,她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我们的走廊上。幸好,铃声响了……

“你每天都这么晚下班吗?”

“对呀。”

“辛苦不辛苦?”

“还好。”我不想解释下班后的那段时光。

“你这台电视怎么回事?我按了很久,才按出电视节目。”她不知道,我从来不看电视,在我这里,它只是一台显示器,用来玩游戏——以前她是绝对禁止的。

“妈,要不……你睡床,我睡沙发?”

“还是我睡沙发吧。你要睡到中午,妈老早就起来了,走来走去,影响你睡觉。”

“那好吧。”我也当仁不让。当然,我也担心她会在我的床上有意无意地发现一些尴尬的东西。

我记得我大学刚毕业的那几年,她总是让我早起。当我睡到上午八点半之后,她的喊声会一声高过一声,她甚至会来掀我的被子。要知道,被子底下是一个二十六岁的雄壮男性,而不是刚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婴儿。她一直督促我考编。在她眼里,只有有编制的才叫工作,其他都是讨饭。也是从那时开始,我想逃离那个县城。尽管我妈一辈子在乡下的一所初中教书,但她以城里人自居——她是最早一拨在县城买房的人。

复式公寓是敞开式的,所以,妈在楼下,我依然有种不安全感。我说:“妈你睡吧。”我的意思是,我要到后半夜才睡。我听见妈在沙发上也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自从妈进入这个空间,我的听觉神经变得特别敏锐。渐渐地,我听到了不均匀的鼻息声,时高时低,接着又听到一个爆发音。我以前单知道男人的鼾声会如海浪一般,不知道一个女人老了竟然也会像男人一样打鼾。我觉得这太丑陋了。在我有限的经历中,我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女人。

在离开妈之前,我只爱过一个女孩。我们在学校的角落里暗暗拉过手。在没有监控的楼梯背后,她的双手搂住我的脖颈,我的双手揽住她的腰,我们相拥着,献上了各自的初吻。晚自习结束后,我总是送她到寝室门口,但我们不敢并肩走路——学校里到处都是摄像头,还有“密探”,且学校规定男女生不能一起吃饭,走路要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但是,我们的任何一点儿举动还是逃脱不了班主任和她的线人的眼睛。本来,女孩坐在我的前桌。后来,我被发配到了“大西北”,她被安置在讲台下。而我妈几乎与班主任天天联系,她以疯狂的姿态不断地“诅咒”我的爱情、我的女孩。她用了“轻佻”“无耻”乃至“烂货”等词语。但是,她们这样做,就能熄灭青春的火焰吗?我逃过学,翻过墙。我们一起骑着单车,在梧桐树枝叶遮蔽天空的老街上手牵手。突然,一辆车拦在我们面前,妈打开车窗,盯着我们。“人赃俱获。”这是妈的原话。

她不知道,有些人的爱情就那么一次。火熄灭了,再要点燃,得等到猴年马月。而且,能否点起来还说不定。

我的早晨是从中午开始的。我不知道妈是几点钟起来的、早饭吃了什么,我没听见一点儿声音。即便我醒来了,她依然蹑手蹑脚地行动。她大概觉得她的儿子很累,不敢打搅,直到我起来了,她说她来做饭。我说:“不用,我们去外面吃一点儿。”然后,我带着她去不远处的一个如城堡一般的商业综合体,停车,上楼,落座,点菜。玻璃外的走廊上,人来人往。一个小男孩抓着年轻妈妈的手,蹦蹦跳跳,小嘴讲个不停。我妈坐在我对面,系着红丝巾。她与她的老姐妹拍照的时候,总是把红丝巾高高扬起。但是此刻,她是如此安静,一切听我安排。我知道,她在酝酿什么,她一定会说什么。她没有一趟来我这里是没有目的的。

吃好了饭,已是下午两点多钟。她说,她要走了。我说:“妈,我送你到高铁站。”她没有拒绝。以前,她总是拒绝,说她乘地铁去。我想,她在吃饭时没有说出的话,肯定是要在车上只有我们两人时再说。可是,直到快进入高铁站的检票口时,她依然没有说。我向她挥挥手,她也向我挥挥手,让我回去。

我看着妈的背影,如释重负,但在转身的一刹那,心里忽然有点儿空……

选自《百花园》

202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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